站在季节门槛上的高原众生(外一章)
作者: 马步升
西姆措湖里有鱼,是裸鲤,就是青海湖里的那种鱼。青海湖是咸水,西姆措湖是淡水,原来裸鲤咸淡皆可。青海湖海拔3100米,西姆措湖比青海湖高出1000米左右,青海湖比西姆措湖的水域面积多出数百倍,彼此之间相距千里,但并不妨碍裸鲤这种高原精灵,成为两湖共同的荣耀王者。
人和人不要轻易去比,谁一定要比,是比不出什么好结果的。都是独立的生命个体,各自有着不同的生活逻辑,比什么呢,彼此认真对待自己的生命罢了。湖与湖其实也不可轻易去比,能比的,诸如海拔高低、面积大小、水之咸淡。而这些能比的,恰好都用不着比,无论怎么比,它们就是那个样子,它们存在于一方天地,便担当着各自在一方天地里的特殊使命。
青海湖周长300多公里,我在几十年间,曾经绕湖转过几圈。青海湖是一个内流湖,发源于祁连山大大小小的几十条河流,注入青海湖后,就被这一片广大的山坳给存起来了,一直将淡水存放成咸水。
我是一个很少吃鱼的人,但却吃过湖中被称为湟鱼的裸鲤。那时候,裸鲤还可以被公开捕捞,售卖,湖边的许多饭馆都可吃到。说实话,我不爱吃鱼,不爱吃任何鱼,当然,也不爱吃裸鲤。后来,裸鲤名列国家高层级的保护物种,我为裸鲤庆幸。西姆措湖的周长只有几十公里,我是第一次到湖边,也只是在湖边的一角看了看。因为湖区在国家生态红线以内,谢绝人们进入,我也正是借了生态保护的光,得以一睹西姆措湖的真容。
西姆措湖是一个外流湖,来水是年宝玉则的雪山融水,年宝玉则终年积雪,这里又是亚热带气候的边缘地带,热天雨水多,冷天雪多,山顶上积雪莹莹,山根底流水潺潺,据说年宝玉则群山中有一百八十个湖,每个湖至少形成一条外流河,这些河,一部分成为长江的源头,一部分成为黄河的源头,隐身于群山中,总面积多达五万平方公里的冰川,成为长江黄河永久的可靠的水源。当地人把年宝玉则奉为神山,将众多湖泊视为圣湖,这里还盛产神话,一个个神话传说中,上演剧情的舞台,或者是群山中的一座山,或者是众湖中的一个湖。
山,互为兄弟,湖,互为姊妹,山湖相依为命,一个大家庭,一方大天地。
西姆措湖只是年宝玉则众多湖泊之一,也有人称其为仙女湖。名字叫什么都可以,西姆措湖算得上年宝玉则所有湖泊中的明星湖。站在湖畔,可以一眼看全三果洛。三果洛是年宝玉则的三座山峰,传说这是三兄弟,三兄弟繁衍为三个族群,成为果洛人的发祥地。
辗转100多公里山路,进入一道比较开阔的峡谷,一条河流缠绕在峡谷的中间,那是源头深潜在西姆措湖的河流。河的两岸是草地,这里的草地都算得上教科书般的丰茂草地,不用走进去踏勘,抬眼看去,目光都感觉到软乎乎的。一条公路向草地深处延伸,时令已是初秋,这一片草地泛黄了,另一片草地仍然坚守着葱绿色,而大片的草地黄绿相间,使人一眼可见季节的纠扯,生命的诀别与流连。
一片片草地中,必然会有一片片鸟儿。鸟儿有用“片”做数量词的吗?先前也许没有,在这里,必须要这样用。惯常的“只”“群”之类的用法,是教科书所示范的标准样式,但用在这里,却会造成与事实的严重背离。一片鸟儿飞起,又落下,鸟儿在动,草地上的花草也在动。风吹草低见牛羊,风是草地的唯一使者,而鸟儿是风的唯一使者,风吹鸟斜飞,当鸟羽翩翩时,草地也在浪奔浪涌,一场天地大合唱激情上演了。
在年宝玉则地界,鸟儿的种类是非常多的,最为独特,最具观赏性的要数藏鸦。伙伴中有一位藏鸦研究专家,进入公众视野的第一只藏鸦就是他拍到的。这次,他随身带着照相机,想与藏鸦再续前缘。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当然乐见其成,而且还可蹭一眼藏鸦的绝世风采。可是,一片片飞起的鸟儿中,却见不到藏鸦的羽翼翩然。也是的,珍禽异兽总是因为其数量少,总是因为其生性卓荦,总是那么与凡人缘悭一面。还有无数人都在追寻的雪豹,首先也是从年宝玉则进入公共视野的,伙伴中,其中有两人曾经多次近距离拍到过雪豹,市面上传播的雪豹图片,大多也出自他们二人之手,而年宝玉则正是雪豹的重要栖息地。
去西姆措的那天,天是晴的。晴天好出行,那天的天晴,却算得上是一个意外,或者例外。因为连日有雨,而那天的前一天,包括那天早上,几次天气预报都没有改过口,一律脸不红心不跳地宣称:今天有雨。有雨就有雨吧,下不下雨是天的事情,人只能做人该做和人能做得到的事情。我们能做得到的事情就是把伞带上。不时有风,那种可以迫使鸟儿斜飞的风。在高山草地,这是正常的风,一阵风就足以号令体弱者或矫情者,立即穿上厚衣服,但这样的风,却必须用凉风习习来描述,这不算是粉饰太平,而是尊重事实的白描、素描。在大高原,这已经是最为温和、最为体贴心扉的风了。
峡谷渐渐宽阔时,也看见西姆措湖了。远看,西姆措湖与天空是一样的,都蓝莹莹的,区别在于,天上有白云在飘荡,湖水却是没有杂色的蓝色。这其实与观测距离有关。再走近一些,便会发现,湖水的颜色比天空更丰富。蓝天在湖中,白云在湖中,山峰在湖中,鸟影在湖中,水边的牦牛还要把自己的身影投放在湖中,更有那不甘寂寞的鱼群,激荡出的一道道浪波。
峡谷口距离湖水还隔着一片草地,周围都是高山,踮起脚尖也看不到山头的那种高山,这片连接湖水的草地便显得更为开阔了。草地上最惹人注目的事物并不是密密匝匝的牧草,而是石头。唐诗中说“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当然,这是说新疆轮台地区的。西姆措湖边也有大如斗的碎石,更多的却是大如牦牛的碎石,大如坦克的碎石,大如卡车的碎石。有些碎石就是一座独立的石山,但仍然是碎石。这些碎石共同拥有一个学名:冰川漂砾。也就是说,在先前,现在各个碎石所在之地是冰川,它们都是漂浮在冰面上的石块,冰川融化退走了,把碎石撂在原地了。
做了这样的解释后,不由得让人再三再四地惊叹。有的碎石散落在湖边平地上,在牧草掩映下,如一只只大大小小的绵羊,风吹草动,一只只绵羊似乎还在逐草移动。而高挂在陡坡上的碎石,从下往上看,挤挤挨挨,仍然如同正在逐草移动的绵羊。哪怕是山坡上的巨石,谁都知道,世界上没有这么庞大的绵羊,但是.浓烈的阳光凌空泼洒在山坡上,浮泛起一层水波似的迷雾,而泼洒于湖面中的阳光,也反射于山坡,在草棵随风摇曳中,无论巨石,还是碎石,便有了羊群的气象了。
我特意走近平坦草地上的几块碎石,远看,不过一只绵羊大小,随着脚步跟进,石块也在茁壮成长,到了跟前,碎石幻变为巨石,想攀爬上去,都很困难。我真的爬上了一块巨石,石质坚硬光滑,没有抓手处,没有着脚处,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来。站在巨石上,四外看去,又是一番天地,草地低了,湖面低了,而周围的山峰却更高了。我以为是视觉差导致,几番比对,原来却是,站在巨石上看到了在平地上看不到的山峰,而站在巨石上看到的山峰,仍然不是最高的山峰。
冰川漂砾都是圆形的,或扁圆,或椭圆,一律都是坚硬光滑的,一律没有尖利石锋,不用说,这是冰川冰层长期磋磨的结果。砾石像人一样,被生硬尖利的生活磨去了棱角,难怪远看都像逐草求生的绵羊。
伙伴中,有两位常来西姆措湖区搞观测的工作人员,他们每次来,就像“常回家看看”的游子,都是不空手的。他们在车辆的后备箱里装满了裸鲤心仪的食物。裸鲤爱吃什么呢,馒头、烙饼之类的面食。可以肯定的是,任何形制的面食,都不会进入裸鲤的原始食谱中。西姆措周边几百公里范围内没有人种植小麦,这里的海拔高度,也不适合小麦生长,别说远古时代了,即便是几十年前,本地居民的食物也主要是牛羊肉与奶制品,粮食很少,几乎没有蔬菜,给湖中裸鲤投喂面食制品,才是近年出现的新事物。交通便捷以后,外面的粮食轻松进入牧区,而人们出行车辆的普及,也为随车携带食品提供了可能,要不,从县城到这里的一百多公里高海拔山路,自己能够空手走到这里,已经都是难能可贵了,哪有余力负重致远。我们这次所带的都是白面烙饼,而鱼群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许,在我们进入湖区时,它们早已闻到了面饼的味道。当我们走到湖边时,一簇簇鱼群,排列成多路纵队,拍打着水波,向湖边涌来。
我学着有投喂经验的伙伴的样子,将面饼掰成碎块,一块块扔向鱼群密集处。每一块面饼落水,必能掀起一片湖水的喧哗与骚动,碎饼在接近水面时,许多鱼儿迅疾蹦高,抢到食物的鱼儿飞速下沉水底,扑空的鱼儿似乎也不着急,不沮丧,立即调整姿势,开始下一轮的竞争。有人相当肯定地说,鱼的记性只能保持七秒,对此我也是深信不疑的,可是,在西姆措湖裸鲤那里,我对此产生了高度的怀疑。它们的记忆力相当持久,至少能够将昨天的事情铭记到今天。它们知道,如今的人们已经不缺粮食了,至少能够来湖边看望它们的人,都是仓中有粮心中不慌的人,带给它们的,都是丰收农民家改善伙食时,才舍得上桌的食物。可以佐证这里的鱼儿拥有优良记忆力的现象还有,它们不怕人,一点都不怕。人蹲在湖边,与它们觌面晤对,它们不惊不诧,不慌不忙,你怎么看我,我也怎么看你,调皮的人故意伸手拨动水浪,它们也随浪浮沉,你玩,我也玩,陪你玩出一波波心潮起伏。乃至当人伸手逮住它们时,它们便像人类豢养的宠物一样,乖乖地蜷在手心里,轻轻地滑动,它们在感受人类手心的温暖,也让人可以感知到它们的善解人意。
西姆措湖中有一座孤岛,位于湖的东岸,也是湖水外流的通道,相当于一个篮球场的大小,那儿生活着许多鸟类,在鱼群抢食的当口,鸟儿们也出动了,它们没有那种蜂拥缭乱的急迫无序,而是一只只款款飞起,各自在空中盘旋一会儿,一圈儿一圈儿,尽情地,把阳光涂满全身,让清风梳理羽翼,全身都舒展了,再找准各自的目标,一个俯冲,在水面上打出几朵小小的水花,再垂直升空,带着收获物悠哉而去。
一头牦牛脱离山坡上的大部队,独自溜达到湖边,它瞥一眼朝湖里扔碎饼的人,再朝左右瞥瞥,发现人们没有驱赶它的意思,就悠然走进水里,伸嘴捞碎饼吃。那是鱼儿没有来得及吃,被水波鼓荡到湖边的碎饼,漂浮在水面,阳光下,白花花的。牦牛也没有那种贪吃相,从容地,淡定地,如同在草场吃草一样,嘴唇忽闪忽闪,饼块一一入口。看来,干这事儿它不是第一次了,熟门熟路,心安理得,它也没有呼朋引类的意思,吃一会儿,抬头看看山坡上的同类,低头又吃。
此时,午后斜阳,忽然,一团黑云闪出山顶,几乎同时,阳光由柔和明丽化为炫目尖利,风儿也不再成丝成线,而是合为片状块状,一下下横扫过来,湖水也不再平静如明镜,一道道波浪向湖岸扑过来。
这当儿,我正在细心观摩草地上的几种花。
一种花是龙胆草,蓝汪汪的一片,杂草在随风而舞,龙胆草也在风中招摇。这种花儿是风中浪子,没有风的时候,都蔫头耷脑的,风起兮,百般摇曳,蓝光如焰。另一种花是大花野豌豆,也是蓝色,不是龙胆草那种蓝汪汪的蓝,而是怯生生的那种蓝,蓝得收敛,蓝得低调,花朵半开半合,在风中,花枝也在随风招展,花朵却像是极力摇着头,试图否定风吹自己的合法性。还有一种花叫星状雪兔子。确实是星状的,无茎无莲座,匍匐在地,平展展的,像蒲公英那样,花朵也是贴着草本的,蜷缩在星状草叶的正中间,颜色也不鲜艳,黄乏乏的,给人一种李密《陈情表》上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之感。
越是不起眼的人,越不可小看,越是不起眼的花,越是不可轻视。星状雪兔子的药用价值不必说,单是在其身上所体现的象征性,就足以让周边所有的生命无不森然泫然了。这种花儿是季节的分水岭,是生命的休止符,虽然没有“我花开后百花杀”的霸道冷血,但是此花一开,标志着在这个季节里,所有的植物都将停止生长,大家一起,该准备越冬的事务了。
天色越来越暗,阳光全部沦陷于乌云的深渊中,风拍砾石,遍地都是啸叫声,鸟儿如枯叶随风飘荡,随即大雨如注,众人恍然曰:天气预报,诚不我欺也。
返程时,再度走过几十公里草地小路,拐上公路后,在120公里路面上,再度翻越五座高山垭口。依次是,隆格山垭口4398米,乱石头垭口4207米,红土垭口4037米,桑赤山垭口4054米,扎拉山垭口4239米。
幸运的是,在每个垭口上,都可望得见年宝玉则主峰,而在最后一个垭口上,只见周围草地一片雪白。
那是冰雹,而此时,夜幕已经君临大高原的大地湖山。
一场雨的起承转合全过程
看到日干措的湖水时,正午已经过了,那时候天是晴的,天色是新亮的。说是看见了日干措的湖水,也只是出自认知而做出的判断。日干措所在的方位、距离等等资讯都是提前做了功课的,在这个时候的这个地方,出现在前方的水域只能是日干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