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头花
作者: 王朝书
七子的坟开花了。
黄色的百合开满了坟头。每个路过七子坟的人都会说,七子回来了。
村里最年长的朱婆婆说,七子怎么不回来呢,她那么年轻,才30多岁。
一
七子不是贡嘎山村人。她的老家,在高高的牛背山上。那里近些年来出了名,不少人来旅游,在山上拍照,过夜,吃饭。可是那里原本真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是高山,一年只能种一季庄稼,玉米、土豆和雪山大豆。幸亏土壤肥厚,地广人稀,所以,粮食和肉都还不缺。可吃菜却很艰难。山上,冬季和初春,几乎找不到绿叶子菜。耐储存的雪山大豆还有干豆皮,七子早就吃伤了。长大后,谁再说到吃干豆皮,七子听到就会反胃。那里缺菜,更缺零食。那时,不通公路。从贡嘎山村到离村子最近的镇上,天不亮就出发,日上三竿才能走到。路远,山上有的人一辈子只去过街上一次。结婚时买婚礼所需,也难以上街,就难以买到好吃的零食。而孩子,恐怕都无法抵挡糖果的诱惑。七子小时,最缺的就是糖果了。
七子原本不该出生在高山上的。她的祖父在大渡河畔有大片土地。早年,七子一家被赶上了高山。高山上,七子父亲在一处挨着小河边的坡地安了家。原住民们并不欢迎新来的人,七子一家只能在没人要的地方安身。那里,涨大水时会冲毁庄稼。虽然,大水不会年年涨,可总有被光顾的时候。那时,七子家的粮食就会少掉一半。遇到那样的年成,七子父母需要将口粮细细地计划好,才能将三个孩子养活。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七子能吃饱穿暖就已不错。糖果、饼干只能在极少的时候吃到。尽管七子是她父亲几兄弟所生的孩子中唯一的女孩,众人都疼她,都愿意将好吃的留给她,可离镇上太远了,人们想疼她也没法。
小时缺少糖果,长大了,七子特别喜欢吃糖。包产到户后,人们又可以做生意了。七子的奶奶将祖传的老手艺又捡起,在贡嘎山镇上开了卖点心、花生糖的铺子。七子奶奶做的花生糖特别好吃。花生是大渡河畔田地里的。将颗粒饱满的花生选出,晒干,剥壳,裹上面粉,再下锅炸。面粉不能过多,也不能过少——过多,就会掩盖花生的香味;少了,会将花生炸煳,吃到嘴里就会有一股焦味。之后,再将白糖化了,当糖液可以用筷子拉成丝时,就将炸好的花生倒进锅里,快速翻炒均匀,冷却后,就可以吃了。这样做出的花生糖酥脆可口,是大渡河畔不少老人、孩子尤为喜欢的零食。当七子的奶奶能做生意后,她将七子从高山上接到了身边,七子终于可以敞开地吃糖。她一次能吃一大碗花生糖。奶奶看她吃糖太多,告诉她少吃些,免得将来牙齿烂。可七子还是爱捧了碗吃糖。
也许,七子喜欢的不是糖,而是甜甜的日子。小时的日子,太苦了,她想,将来的日子会是甜的。
七子的愿望,老天并没有帮她实现。七子10岁左右,她的父亲就发病了。她的家族里有遗传性风湿病。父亲发病后,手渐渐变形,膝盖常如针刺般疼,无法再做重活。家里的活计落在母亲身上。看着母亲一人供养三个孩子,七子退了学。20世纪80年代,不少人家的经济都有了起色,孩子从小学读到初中基本没问题,而在大城市里,20世纪80年代后出生的,大多都是家中独子,被千般娇宠着,而七子却不仅小学未毕业就辍学,更是要挑起生活的担子,上天对七子真是不眷顾。
二
七子父亲病重后,他们一家搬回了大渡河边七子母亲娘家的村子河坝村。村里的人接纳了他们。尽管在村里他们没有多少土地,但养鸡、种菜,日常生活完全没问题。在气候温暖的河坝村,七子父亲的病痛得到缓解;七子的家里多了些笑声。这时,七子也稍长些,十二三岁了。她的一个舅舅在县城里开了火锅店,需要店员。家里人就让七子到舅舅的店里打工。这样,七子每个月拿到手里的,就能是家里人最需要的人民币了。
七子进了城,小小年纪的她开始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她看见过,有的人来吃火锅,将五粮液装在矿泉水瓶里,而年少无知的店员们,将他们喝剩的矿泉水瓶,随便丢弃后,那些人竟回来找。
七子舅舅的火锅店开得大,年轻的女店员有好几个。有时,客人们喝醉了,会找茬儿。这时,七子会站出来,帮那些女孩说话。而她因为是舅舅、侄女的关系,当地人多少会给些面子。
花样年华即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可七子并没有在乱花中对繁华心生向往。那时的七子,虽没有高挑的身材,惊人的外貌,可青春就是最大的资本。且那时,七子的舅舅也在替她物色未来的夫婿。凭着七子舅舅的人脉,她可以挑选的,有泸定城里几套房的人家,而这样的人家,七子舅舅已经看好了,且那户人家对七子也有意。那时,七子还可以选择远嫁,就像她的一个表妹嫁到广东。那个表妹爱和七子聊天。手机能视频后,她常开了视频,将丈夫和公公单位里发的东西,在视频里给七子看。生下两个孩子后,表妹每天要做的,就是如何保持身材。
舅舅的考虑,表妹的选择,都没有让七子动心。在七子17岁的时候,她喜欢上贡嘎山村的一个男孩。男孩姓石,村里人都叫他石老四。在家里,他排行老四,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
贡嘎山村在大渡河畔,离七子娘家河坝村不远,开车只需要10多分钟就到了。只是比河坝村海拔高,是泸定县的半高山地区,在国道318线川藏公路附近。村子并不大,只有20多户人家,100多人。
贡嘎山村曾经受到川藏公路的好处。公路修通后,川藏线上二郎山两端村子的人发了财。他们沿公路修了旅店、饭馆,来来往往的客车、货车,都要在这些饭馆、旅店里吃饭、过夜。人流、车流繁荣了公路边的村子。一度,“小香港”是川藏线上几个村子的别称。贡嘎山村虽没有在公路边,但距离公路不远,只有一公里多,因此,多少能分享到公路带来的红利。尤其,21世纪初旅游业火起后。
三
21世纪初,外地人涌进大山。经过改革开放二三十年的奋斗,人们的手里有了钱,去远方成为时尚。大量的人带着钱,到山里来看他们过去所没有见过的雪山、草原,同时,也买走山里的东西。
兰草是外地人第一喜欢的。贡嘎山村,兰草尤其多。贡嘎山兰甚至吸引了外国人的眼光。山里,原本连牛也不愿吃,毫不起眼的茅草变得值钱起来。那些草到底有多值钱,贡嘎山村人不知道,他们也没当回事。不过,一天,一个修路的工人在贡嘎山村丢下了一颗“炸弹”。21世纪初,二郎山隧道出口处到康定段公路改建,将原来的柏油路换成水泥路面。因修公路,不少外地人进入了贡嘎山村的林区。修路的工人中有的认识兰草。一个工人在村子大石包后发现了一株草,拿回家,卖了10多万元。贡嘎山村有一个巨大的石头,村里人叫作大石包,就在川藏公路下。石头周围有一大片兰草,往常从未引起人们的注意。如今,一株草竟能让人一夜翻身,这惊住了贡嘎山村人。那时,10多万元可以在村里建一座砖混结构的大房子了。而那时,村子里,人们几乎都住在瓦房里,还没有砖混的楼房。人们纷纷上山挖兰草,希望也能有同样的好运。
有人竟找到了这么一株。可是,他不识货。他拿到公路边去卖,被一个懂行的看了出来。那人想将兰草据为己有。他告诉挖草的,这株草卖不了多少钱,叫他先拿回去养着。那人盘算着,等找到买家,谈妥价钱,再从挖草人的手里低价买走。这个挖草的不疑有他,将兰草抱回了家,随意扔在了院子里。懂行人没想到,他和挖草人的对话被他的亲家听见了。他的亲家从他们的对话里,猜到了那株草定然价值不菲。当天,他找了理由到挖草人家耍,看清了兰草在哪儿。当晚,他让儿子将兰草偷走。怕被人发现,他连夜将兰草拿到公路边,隐秘地搁在他亲家即懂行人的屋外。谁想,他的亲家晚上起夜,一泡尿浇在兰草上。第二天,偷草的去看他的宝贝,只见,兰草已经蔫了,没救了。当下,他气得哭天喊地,10多万元呀,就这样没了。他的亲家很快知道,也气晕了,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村子里没有秘密。半个月后,挖草的就知道是谁偷了自己的草。他找到偷草人。偷草人也没抵赖,给了他几百块钱,而挖草的没想会发横财,有这些钱,他也很满意了。这事也就揭过了。
这个“幸运”的挖草人,就是七子老公的堂弟。七子嫁到贡嘎山村后,村里的事情,慢慢地,她也全听说了。
“幸运”的概率永远是小的。继七子老公的堂弟后,村子里再也没有人找到那样能换回一座房的兰草了。不过,兰草依然受到外地人的欢迎。
七子嫁给了石老四。对七子的选择,她的家人坚决反对。贡嘎山村虽然受到公路的好处,但终究因为并不当道而无法发财。村里人的日子,只是和种地相比要好些。他们辛苦种出的蔬菜、水果,能在公路边很快地换成钱。可那些钱,距离发家致富太远了。尤其,家里要供孩子上学的。因此,当七子决定嫁给石老四时,石老四还和自己的父母住在木头房里。他的父母能为儿子新婚置办的家当,就是两床新棉絮。婚礼上,七子的母亲落泪了。她实在想不通,七子为的是啥。那天,她只是对石老四父母说,七子从小是被众叔伯哥哥疼爱着的。
四
七子成了贡嘎山村的一员。那年,她19岁。这个年龄,距离法定的结婚年龄,还有几年。可在村里,这个年龄是可以成亲了的,且是双方自愿。因此,村上、乡上都没有人管。只是,他们的儿子上户口,则七子到了法定结婚年龄,正式办了结婚证后。
19岁正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这个年纪,城市里,不少“80后”享受着各种快乐。可是,七子却嫁给了石老四。
为什么要在如花的年纪嫁人?也许这跟七子的心理年龄有关吧。
十二三岁,当别的孩子或许还在享受着童年的快乐时,七子已经在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了。经历的人和事多了,心也就沧桑了。就如古代,生存条件差,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年,十三四岁即被作为大人对待。七子就属于心理早熟吧。看多了虚情假意的男人,七子渴望一个诚实的男人。七子结婚后,表妹问她为何要嫁给石老四时,七子说,因为那个男人不会花花肠子,跟着他安心。
石老四的确不会花言巧语。甚至,和人交流时,话也说得不太顺溜,需要人认真听,才能明白他说的啥。这样的嘴自然难以说出让女人听来愉悦的话。而擅长交际,在哪个时代都会路好走些。如石老四的两个哥哥,嘴巴都比他会说,尤其他的三哥,说话很溜,当上了贡嘎山村的村主任。
石老四不会说话,他和七子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交流方式。在旁人看来,有时,石老四的话实在难听极了,不是一个丈夫对妻子该说的,可是七子却能在石老四的疯言疯语下听出他对自己的关心。这实在让旁人感叹“清官难断家务事”。
七子结婚了。贡嘎山村多了一道银铃般的笑声。七子的嗓音很好,笑的时候,仿佛银铃在撞击。七子的眼睛也特别明亮,能远远地看见隐藏在树林间的瓜果、菌子。她眼睛的清澈、明亮,后来回到村子的诗人有亲身见证。七子爱笑,很快就和村里的小媳妇们交好了。她们没事时,爱在一起聚会,喝她们自己酿的梅子酒。那时,七子还有村里的几个小媳妇,一口能喝掉一纸杯梅子酒。喝酒、嬉闹,七子很快乐,她对自己家庭的贫困并不痛苦。
七子有着平常女子没有的胆量。小时,她敢一个人爬进不知什么年代的有洞的坟墓里,将骷髅拿出当球踢;敢坐在泸定桥上,将脚伸进河水里晃荡。那时,泸定桥还没有成为旅游景点,大渡河上也还没有建大型电站,夏天河里的大水涨起来后离桥面不到一尺。那时,即使大人过桥,都会小心翼翼的。而七子却不怕,当她的表哥们去河里钓鱼时,她就坐在桥上玩耍等他们。七子似乎没有怕的。
年轻时的七子,体力很好。她只用15分钟,就能背着一锅饭菜,从村里爬到村后的二郎山公路上。而那段路,寻常人至少需要半个小时。年轻时的七子凭着自己的好体力,还有旅游业带来的便利,倒也还轻松地将日子过下去。那时,二郎山公路上时不时地会堵车,当在村里看到公路上排起长长的车队时,七子立即背上家里刚做好的饭菜到公路边叫卖。此外,那几年兰草的热度还没退去。而那时贡嘎山村的兰草很多,上山随便挖点兰草,一天可以卖几百元。除兰草外,蕨菜也好卖。和兰草相比,蕨菜在贡嘎山村几乎漫山遍野。一天摘几背,都是轻松的。那时,七子将摘来的蕨菜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拿到公路边去,一天也能卖两三百元。这样的日子,七子是满意的。结婚后,她很快就凭自己的双手,将她和丈夫房间里的被褥、枕套、衣柜全换成了新的,并偶尔拿钱给自己娘家的母亲,让她将其作为两个读书兄弟的生活费。七子对自己的家庭满意了,可她的丈夫并不满意。
五
石老四兄妹四人。他的大哥比石老四大六七岁,婚结得比较早,也就分家得早。大哥因分家单过,加之早早学了修房建屋的手艺,一年到头有不少工可以打,所以日子过得比较好。他的老婆嫁到贡嘎山村后,几乎没做过地里的活儿,常年都在麻将桌上。二姐是石老四兄妹四人中,唯一有正式工作的。二姐就在离贡嘎山村不远的贡嘎镇上班。因离家近,二姐会时不时地回家来。她回来,会给石老四的母亲一些钱。而这些钱,也让石老四母亲对她偏心,以至于将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二郎山公路边的一幢小房子给了她。嫁了人后,石老四二姐的经济就更宽裕了,在县城里有了三套房。石老四三哥则因比石老四会说话,当了贡嘎山村的村主任,且找了一个有工资的女人做老婆,尽管那个女人的身份是工人,但每个月固定的工资,依然让他的家庭好过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