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牧机厂
作者: 嘎子
牧机厂又叫牧业机械厂,在川西高原的小城康定。时光很旧,阳光里混杂着冰雪渣滓,瞧着暖融融的,其实冰冷得让你背脊发颤……
1.像颗螺丝钉,钉在了破旧的机器上
我从小就没有长大后当工人的想法,尽管那时的我是个想法多得一万个口袋都装不下的敏感小男孩,梦想过当兵,扛枪站岗放哨,然后举起枪东瞄西瞄,找些坏人来收拾。也想过当医生,把那些甜的好吃的药片分发给嘴馋的小孩子们。我也羡慕那些站在大机器前只摁一根手指头,就让机器轰响转动,吐出大圈大圈铁皮铁屑铁东西,可从来没有想过长大后要做个管大机器的工人。我从来没想过当工人,在那个咱们工人有力量的年代里都没想过。
说实话,我是被父亲硬捞起来,塞进一个叫作牧业机械厂里的。那时,我已经下乡到甘孜绒坝岔一个生产青稞和冬小麦的生产队里当了快两年的农民了。当然,我不愿一辈子陷在这里,尽管那里的藏族同胞善良得像是亲爹亲娘。我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去县里的文化馆,专心专意地学习画画。那时,我真的很喜欢画画,在我下乡的寨子里画了好多幅大大的壁画,像那时山西有个叫户县的农民画一样,在墙壁上画那些色彩艳丽满世界都美得像花一样的大壁画。
还记得那天早晨,太阳刚刚把一缕强光泼在门对着的那座草山顶上,有人来叫我快去公社罗书记那里,说是有急事。我刚好从打土巴的地里偷懒回来,喝了一碗刚熬的清茶水,就急慌慌地朝公社跑,想肯定是有人把我告了,昨天我偷骑了队里的一匹马,骑到几里地之外的绒坝岔区上,在那里的供销社里买了些水果糖和小学生用的本子。见到罗书记时,并没有看到他严肃得挤不出一点水分的黑脸,而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细缝,屋外的阳光顿时暖和起来。他把一张带表格的纸递给我,说快来填填,你让招工的弄走了。我问谁呀?还看得起我这样的人呀!罗书记只是笑,说你填吧,这样的好事很难遇上。你不想走吗?我就给别人了。
我想也没想,就把招工表填上了。
罗书记矮壮敦实,有张善良的圆脸。他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本来在县里某个部门做副职,他自愿下放到乡里锻炼,说话做事都温温暖暖的,不像其他部队待过的人干精火旺,爽直火爆得像喝多了酒。他是那种人,还没说话前,笑容就像阳光洒到山尖一样,渐渐染黄了整座山头时,才慢吞吞地给你讲一堆很细碎的事情,讲着讲着又很爱动情,把温暖的笑揉进讲的事情里,听得人从手心到胸腔里都暖暖和和了。我记得他一次讲自己在农村的家,讲到饥饿年代里自己的一大家人。饿了好几天了,都饿得快断气了,萎缩在屋里等着出去找吃的母亲快点回来。天黑尽时,母亲才回来,扶着门框就滑了下去,家里谁都没力气去搀扶她,问她吃的东西找到没有?母亲从怀里掏出一根玉米,说是向队长借的。几个孩子把玉米抢走了,也不管玉米干得像石子嗑牙,他们连玉米芯都抢来吃掉了,母亲却饿得爬不起来了。记得,他说起饿死的母亲,就忍不住呜咽起来,眼睛红红的,泪水把黑黑的脸颊都浸湿了。
罗书记在我招工表上签字时,脸色很严肃,粗糙的脸颊冰冷得像是从雪窝时掏挖出来的石板。他说,我与你接触不多,知道你虽说话不多,也很害羞的样子。可肚子里有货,能写能画。我们这里真的很舍不得你走。不过,你们从老远的城市里来这里也不容易,家里的爸爸妈妈也担心你们,我再舍不得,都不会阻拦你们离开这里。你们知青里不管谁有机会走,不管是招工还是招干,还是推荐上了大学,我都不阻拦。
说得我也鼻酸泪涌了。
记得我离开的那天早晨雾很大。高原的雾没有那么湿润,软绵绵的像浓酽黏稠的奶子,压在大片的快成熟的青稞穗尖上,浓甸甸的把大片金黄的青稞穗都压得低了头。路上没多少车,久不下雨干燥的路面很脆弱,有车轮碾压过就腾起浓雾似的灰尘。我搭上了一辆去县城里拉化肥的拖拉机,坐在驾驶员边上那个巨大的轮子上。拖拉机走得很慢,马达的响声像是在自己肠肚里发出来的,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巨大的轮子也像瘸了腿,抖颤摇晃,刚刚吃下去的茶水糌粑就从嘴巴和鼻孔里冒了出来,难受死了。叫作曲登的驾驶员瞧我一脸的狼狈,就忍不住笑,说你是舍不得这里吧,看你难受的样子。我做了个怪脸,什么也不想说,瞧着眼前的雅砻江河谷,大片的油绿和金黄拼盘似的组成旷野,心里亮堂起来。
我在这样美丽的地方生活过,可我总不属于这里,住着住着就念老家想父母。
我终于离开这里了,登上去康定的公交车时,我望了眼前方浓稠如茶水的雾气,似乎看见了雾气背后的老家。
2.这个厂子很小很小
那时的川西高原,几乎所有的厂子都小,找不到动则成千上万人的大厂。
牧业机械厂就是一个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厂,在康定城的南郊,曾经与旁边的拖拉机修理厂是一个厂,那时都叫甘孜州农业机械厂,生产过马力很小的手扶拖拉机、青稞小麦脱粒机和一些小小的农业机具。后来分了家,生产过拖拉机的叫拖拉机修理厂,另一个不生产农业机械了,只生产割草机和剪毛机之类的牧业机械。就是那样简单的牧业机械,那时都还在试验阶段,没有成批的生产任务。那时是计划经济,给厂里的社会主义生产任务是生产一些动力不大的电动机。
记得那时的厂长姓何,是个四十多岁面孔方正微胖的男人,嘴唇和牙齿都有些黑,戴顶鸭舌帽,瞧着我们几个刚来的青工,脸黑得像冻了一晚上的铁板。他把手中的一张纸瞧了又瞧,说你们的分工我们厂领导商量了一夜,定下了。我念念名单,该去哪就去哪,别跟我讲价钱。他一只手伸进了裤兜,笑了,说我兜里也没有钱。
虽说招进来的青工很少,数数不到十个,可每个人都挺紧张地伸长脖子,耳朵竖了起来。人人心里都有主意,都想去干净清洁,又能驾驭宠物一般温顺的机床的精工车间,都不愿去又脏又累又危险的翻砂车间抬铁水,去锻工车间抡大锤。
我啥也不想,同旁边的一个小个子玩纸牌,爱笑的他忍不住一串哈哈放出来,厂长脸黑得透亮,把杯子狠狠砸在桌子上。他说,笑什么那么高兴,还没念到你名字就像领了工资一样高兴了。好吧,说说你的名字,你是想去翻砂还是想去锻工抡锤打铁?小个子抱着头啥也不吭了,悄悄求我说,别把名字说出去。
还好,我们虽没有分到精工车间,却去了钳工车间。
车间是个很简陋的平房,本以为钳工全是手工活,应该很安静,可还没靠近就听见轰隆咣当的噪声。车间内很暗,机油味浓重,顶梁上吊着的白炽灯也是昏黄得不太亮。几台小冲压机咣当当响着,机前坐着的工人灵活地在台面上放着一张张钢片,冲压好一张又用叉子叉下来放在一旁,又放上另一张。人和机器融为一体,瞧着像相互间表演啥舞蹈。
我们三个小青工就同师傅学做磨具,就是按设计尺寸要求,把一块挺硬的钢片在磨石上磨成能冲压的磨具。三个师傅,姓张的是这个车间的小组长,一个瘦削矮小的老头,戴顶油腻的蓝布帽子。他脸色苍白,鼻尖有些红。姓谭的师傅幽默风趣,方正的脸有些粗糙黝黑,眼睛大眉毛粗,瞧着有些英气。姓杨的师傅总是把中山服穿得周周正正,风纪扣把粗大的脖子紧得血红也不松一下。他每天都在磨具前轻轻地小心地把手里的活磨了又磨,半眯着眼睛似乎陶醉什么事,又似乎与魂魄分离了,干活的只是自己的肉身。突然发出哈哈哈的笑声把所有人都惊吓一跳,才醒过来,用卡尺把磨具量了又量。瞧他们干活,我突然想起那个关于铁杵磨成针的故事,当自己也在磨石上砚磨时,心里不断地跳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一分一秒的日子就在这样一下一下地砚磨中流过去了。
三个师傅像三座菩萨,坐在一根条凳上,面前站着三个小徒弟。张师傅正了正歪斜戴着的帽檐,灌了两口浓墨一样的茶汤,把酽痰吐在脚边,踩在沾满泥灰的解放胶鞋底下,揉了揉又擦了擦,才说我是这个车间的组长,本来收徒只有他们两个师傅,可你们来的是三个。我只好也带一个。我们都是很严厉认真的师傅,对想学技术的我们会客客气气,对不想学又想混日子的,我们不会罚你这罚你那,只想一脚踢你的屁股,说一个字:滚!
他一说,谭师傅就歪着脑袋笑,说你叫人家朝哪里滚?都是找饭吃的,滚到你家里,让你老婆用酒用肉养着?张师傅也歪着脑袋,嘿嘿笑了两声,很严厉地喊了一声谭狗儿!你怎么老跟我刺着,惹你了?我这是在教育徒弟!谭师傅也笑起来,说你教徒弟就教嘛,怎么喊人家滚。瞧瞧你把徒弟们吓得脸都白了。
其实,我们的脸正烧着一团火呢。张师傅摸出一张纸,说谁带你们,领导都定好了。我带黄三,谭狗儿带唐大,老杨带王二。好了,有啥事你们各自找自己的徒弟娃儿商量去,我要去挤个牙膏。说完就放下茶杯,把棉袄披上出去了。
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就一脸的迷茫瞧着谭师傅,他哈哈笑得很响,说那是张师傅的好习惯,开会一讲话,就想上厕所。挤牙膏就是屎胀了,想挤出去。哈哈,我和三个徒弟都笑起来,想想他说得多生动形象呀!
姓杨的师傅一言不发,也不理睬自己的徒弟,回到工作台拿起自己磨了一半的磨具,又眯上眼睛在磨石上轻轻磨起来。边上冲压机旁的几个女工开始议论起来,老杨呀又开始做梦了。他就是这样,拿起磨具就开始做梦,又在梦他新娘子了吧。哈哈,放在成都家里那么久,又不用,不晓得人家馊不馊呀!不馊不馊,老杨是有文化的,读过高中的。人家女娃子是追着他的,千里万里都香得很。老杨师傅眯着眼睛肯定听见了,嘿嘿嘿笑起来,腮帮上都放出红艳艳的光来。
谭师傅瞧瞧让阳光烤亮了的窗户说,太阳出来了,我们去太阳坝下说话去。他笑了,说太阳坝下说话才亮得开。
阳光烤晒的墙根下蹲了许多人,眯着眼睛享受阳光烤晒的温暖,谭狗儿端着茶杯一来就叫,霍霍霍,你们社会主义劳动尽晒得舒服呢!所有人都咧开嘴笑得舒坦,牙齿闪耀着一片白光,都说,晒吧,晒够了再去干活。
刚来第一天,我发觉这个厂的工人每天干不了多少活,差不多都在混。按他们说法,累死累活都挣一点点稀饭钱,不如把力气留到晚上陪老婆玩。车间外晒太阳叫作社会主义劳动尽晒,车间内打牌吹壳子.叫劳动互助,技术革新。
其实,一个厂子再小,都是一个社会,同外界一样,有天也有地,也有流水与飓风。那段日子,十七八岁的我已经学会了沉默,不是变得老气横秋,而是只想把眼睛和耳朵变成一个张大的口,心变成一只巨大的袋子,把看到的听到的所有都装进去,封起来。随着岁月的酿造,不知道会酿成什么味道的酒。任何时候我都很少说话,师傅也觉得我太老实,嘴也笨拙,因此从来不让我去出头露面,只是叫我和他一样,老实地在一块小小磨石上,把一块小钢片磨成冲压的磨具。
3.我们的师傅
我的师傅姓张,平时总是板着一张脸,说话嗓门很大,话很少,说出来的话却像拳头,一下一下砸在别人的头顶。他总是叫我看他手上的活,别问三问四。他说,别瞧你读过不少的书,我说出来的东西你也听不懂,不如用眼睛瞧清楚点,我是怎么干活的。我瞧他忽而轻忽而重地在磨石上磨东西,用油标卡尺量量,又轻轻地磨着,心里便一遍又一遍冒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话,当然从来没有说出口,因为我心里冒着冒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停下手中活,眼睛一瞪,我清晰地瞧见了他眼眸上一条条血丝。他说瞧仔细点,别东想西想,你想不出来的。好活是练出来的,巧在手上力气的拿捏,轻时像水面上飘过的雾气,不留一丝水纹。手上拿捏好了,你娃娃就可以出师了。
有时,大家正埋头干活,他一声开会了开会了!又一脸严肃叫所有人围坐在机油味浓重的木凳上,嗓门大得像吵架似的讲起来。
谭师傅悄悄对我说,他讲话时你就把眼睛闭起,耳朵里便哇啦哇啦响起来,很像狗叫。我闭眼睛听,又忍不住笑起来。谭师傅说,别瞧他在这里凶,他回到家里畏缩得很,他家的疯子一说话,他吓得连咳嗽都不敢。当然了,他有时也会耍些娃娃的脾气,来逗他家的总是疑心重重的疯子。疯子就是他老婆,总是疑心她老头儿有外遇了,时常跟踪和偷听,搞得他也神神戳戳的。有几日,他与他家疯子为啥事吵架分开睡了,说是分只是一间屋子里用一张布帘隔开,两张床铺的呼噜声和放屁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张师傅便在隔壁装怪了,他故意装出女声哼哼唧唧地说话,逗疯子来偷听偷看。他屁股把被窝拱得高高的,像是真的偷了个人。疯子气极了,出门叫来许多人来捉奸,拆下布帘,只见张师傅穿得周周正正坐在床铺上,说我正在练气功,哪里偷人了?真的是疯子哟,幻听幻视,该送到疯人院去治治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