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量

作者: 刘敏

“久珠,辛苦你了!只要赢了明天这场比赛,我就光荣退休。至于你嘛——若巴(朋友),以后就跟着启勒继续为了我们查珠家族的荣耀而战吧!”

边巴一边用手指梳理着久珠从中间被分开得一丝不苟的鬃毛,一边看着它的眼睛笃定地说道。但它却并没有用同样坚定的眼神来回应他,而是仿佛置身事外一般,自顾自地叼起槽里的草屑嚼得津津有味,口齿间发出干草被嚼碎的“欸欸”声。

他从马厩旁边的瓷盆里舀出半瓢泡涨的豌豆,又拿出一小瓶药想掺进去一起喂给它,想了想,又把瓶子揣进了怀里。瓢刚递到嘴边,它柔软而灵活的嘴唇立刻就向外咧开,露出两排健硕的牙齿和细嫩的粉红口壁,翕动着口唇就把美味拢进了嘴里。

边巴家的藏房坐北朝南,马厩设在一楼。此刻,向外推开的玻璃窗子正把温暖的阳光反射进这间宽敞的屋子,久珠立刻就披上了一层亮晃晃的光晕,这让它的毛色更加油光水滑。

久珠在汉语里是格萨尔战马的后代的意思,它今年七岁多,是格萨尔的战马——神马久罗的后代,这在边巴这里是不争的事实,也是取这个名字的原因:传说中,久罗是神马,它从天而降,就降临在村子后方的堆西娘娘神山之上,后来被珠牡王妃擒获,献给了格萨尔王。从此它就随着格萨尔王南征北战,除暴安良,谱写了一个又一个神奇的传说。神马的后代在这里得以繁衍生息,也因此神山脚下的来马镇及周边的几个村落自古就盛产好马,远销到青海、西藏和南路理塘等地的马匹也曾在当地大放异彩。特别是久珠,它和传说中的神马久罗简直如出一辙。

每次走马节,边巴装扮成格萨尔王骑着久珠领着他的三十员大将缓缓走过,人们的呼哨声震耳欲聋。此时的边巴俨然化身格萨尔王,身披五彩旗,和久珠一起,昂首挺胸地踏过了赛马道。

明天是藏历五月十五,是来马镇约定俗成的走马节,为了迎接这个日子,边巴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首先是食料的搭配,草料和粮食都不能亏了它,不然跑起来没劲儿。只要有空,他就会骑着它去草坝子上扬鞭奔腾一回,比起前两年,它的速度没有丝毫减退,依然是健步如飞。

说到笃定,边巴和久珠都是毋庸置疑的——他们已经连续在四届赛马中第一个冲到终点线!就连马术表演,从俯身下去的那一刻起,他就像风卷残云般捞起了地上所有的哈达,当之无愧的佼佼者。久珠凭借它完美的身姿在走马中也拔得头筹,获得了无数爱马人士的青睐,甚至有人当场就要出二十多万元的高价买走它。边巴当然舍不得,在这里,一匹好马就是一个男人的面子,也是一个家庭欣欣向荣的标志。

不过说到上一次的比赛,他还是暗暗地捏了一把汗:村西头最角落里的格仁在捡哈达的时候,要不是他单脚钩马镫翻身下马时右脚踢到马鞍导致他差点落马而没有全部捡起——但也只是少捡了一根而已——他们就并列了!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不可小觑。走马刚开始不久,虽说更多的人还是在关注久珠,但嘈杂的人群里明显也有与之不和谐的声音:

“格仁的马,是这个!”说着还竖起了大拇指,也全然无视边巴正拉着马嚼子走过来了。最让人气愤的是,在赛马的时候,格仁就像个甩不掉的大鼻涕一样紧紧黏在他的身后。久珠率先冲到了八千米的终点线上,可格仁的马也就比他慢了一个马身子那么长的距离——确实够短,只要稍一晃神,边巴就输了。

输就输了吧,其实也没啥,人嘛,哪能一辈子都赢,总会老,总有更年轻的一辈会代替他成为新的冠军。

可为啥偏偏是他?!那个没有父亲的细瑞(私生子)?那个边巴认为最不可能超越他的人!

那天久珠在河边啃了一天的青草,天麻麻黑的时候,边巴牵着它都快到家了才发现它脖子上的一个铃铛不见了,于是他又折转回去找。

河滩边有一棵白杨树。据考证,这棵树的年龄超过了四百岁,两三个再高大的人围着它也无法手手相连。它在河滩上搭起了一大片阴凉,响晴热辣的夏天,再锋利的阳光也无法穿透它繁茂的枝叶,于是树下的大石头就成了小年轻们谈情说爱的绝佳场所。

快到河边了,边巴看见树影后面有个人影一闪,他本能地往旁边的青稞地里一蹲,心想:“我这个老头子可别坏了人家的好事!”

正躬身准备回去,远远看见一个人影从山坡上歪斜着俯身小跑了下来:“格仁家不就在那个坡上吗?难道是他?他来干吗?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非要在这样一个昏暗的傍晚不走大路,而是偷偷摸摸地走山坡?”

他一下想到了刚才的人影,便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挪,可天太昏暗了,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远远地,仿佛树影下,先前那个人递了个什么东西给他,边巴看见他伸手抚了抚另一个人的头,然后两个人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这样一个人,居然还有人看上他?”他不由得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他大概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吧,高原毒辣的阳光仿佛忘记了光顾他的脸——他皮肤白净,几乎没有高原长大的孩子的一般性特征:黝黑,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再配上才一米七的身高和瘦弱的身板,完全没有康巴汉子的魁伟,更谈不上气质这一块了。

这可能和他父亲有关——当年有一个精明的汉族木匠在村子里做了一年的木工,后来活儿一干完,他拿着工钱走了,他母亲就生下了格仁。也有另一种说法,隔壁村有个人在成都当“大哥”,那一年因为“严打”躲回了村子。在躲避期间,隔三岔五就往她家跑,有一回边巴还在村口碰见过呢,个子也不高,但目露凶光,一脸横肉。后来回到成都重操旧业,在一次盗抢车辆时被警察开枪击中,据说后来死了。

他母亲才五十岁左右的年纪,眼睛早已布满红血丝,整天流着眼泪坐在那个破败的院子里,摇转经筒。要不是前几年乡上干部根据脱贫攻坚的政策,把她家定为建档立卡户,帮助他们新修了房子,估计现在已经垮了吧。

就这么个家庭,居然也有人看上他!边巴一边摇摇头,一边撇撇嘴,铃铛也不找了,干脆回去吧。

刚一迈进家门,就闻到了炒青椒肉丝的香味,这是他最爱吃的菜:“怎么?我们布姆回家啦?”自己的老婆不太会炒菜,一般给他煮个牛肉汤、炒个土豆片不是咸了就是夹生,这么多年来他的味蕾一直饱受摧残。看到桌上摆着五六个菜,变着花样地散发出香味,他就知道,只能是巴珍回来了。

一说到巴珍,他满脸都漾出了笑意,心里暖烘烘的——从小到大,都是布姆布姆(藏族人对女儿的爱称,也有的直接用作女孩名字)地叫着,连大声呵斥都没有过。当年,老婆则嘎一个接一个给他生下了三个儿子,所有人都乐开了花。只有边巴,都说女儿才是父亲的小棉袄,他多么想要一个女儿啊!直到第四个孩子出生,他才心满意足地对老婆说:

“辛苦你了,我们终于有女儿啦,再也不生了!”

“她装了一些菜,说是要给好朋友麦朵送一些过去,让我们先吃。”则嘎从打造精美的藏式灶台后面探出头来说道。

“哦,那还是等一下她吧,反正也不饿。”

“怎么不饿?都快成雪地上的牦牛了,还不饿!”大儿子启勒坐在藏桌前,摸着肚子盯着那些菜,嘴里嘟囔着。二儿子在县城当公务员,小儿子到现在还在读个啥研究生,现在家里就只有他们四口人。巴珍在县城开了个藏餐馆,平时也很少回家。

启勒今年三十一岁,死活不肯结婚,家里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几年前他在外地打工,认识了一个内地的女孩子,带回家里来说要结婚,可边巴一看就不同意,把这事搅黄。

但他也是三个儿子里面最像边巴的,爱马!常常和父亲一起坐在马厩角落里的藏床上,讨论着自家的几匹马,特别是久珠。则嘎经常骂他们父子两个都是马变的,哪有人整天坐在马厩里闻马粪味儿的?可他却说:“阿妈,马粪哪里是臭的?分明就很香。”

其实边巴也这么觉得,马粪香得很。他还经常喝着酥油茶就斜靠在藏床上睡着了,直到太阳落山,感觉到冷才醒过来。

“阿爸——”巴珍在楼上探出头,对一楼喊道。为了明天的比赛,巴珍特地从城里赶回来,和阿妈一起准备明天要用的东西。

柏木藏桌四面的彩绘生动传神,笔触细腻,色彩对比强烈,但此刻都被桌上的饭菜抢了风头——巴珍做的饭菜太香了。则嘎拿出前几天刚酿好的青稞酒,巴珍满满地倒上了两杯,递给阿爸和哥哥,又给自己杯子里倒了一小杯:“阿爸,我最爱的阿爸,这杯酒我要敬您,预祝您取得明天赛马的冠军,这样我们的阿爸就是五连冠了!”

说着和启勒一起举杯碰了碰阿爸的杯子,父子俩咕咚一声就把各自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巴珍则把酒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轻轻抿了一口,一股青稞发酵的甜辣味道,在空气中微醺,喉咙间涌起一种顺滑又刺激的感受,绵长而厚重,这确实是从小到大阿爸酿的青稞酒的味道。

“明天的走马节一过,以后我就不再参加赛马,我老了,再说一个人爬上了山顶,就该转身了。启勒,我们查珠家以后就看你的了!”

父子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就喝了五六杯。巴珍举起她今晚的第二杯酒:“明天还要赛马,今天我们就这样吧……阿爸,等明天比赛完,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宣布!”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原因,巴珍脸上有一抹红晕微染。启勒看了她一眼,扬起脖子把剩下的酒倒进了嘴里。

早上十点一刻,来马镇,三公里处,走马场。

一侧顺着来马河往东伸展,另一侧背靠着嶙峋的雪峰,地上还没有完全被青草覆盖,黄色的泥土透过稀稀拉拉的野草露出斑驳的残痕。大大小小的白色帐篷或启吓(一种户外遮阳篷布,多数是白色,上面点缀着各种藏式图案)散落在雪峰脚下的缓坡地上。

早上五点刚过一刻父子俩就起床开始打扮久珠——先把它的鬃毛用五颜六色的绸布扎成小辫子,均匀地搭在脖子两边,再把打萨(放在马嘴里的铁嚼子,两端用皮绳子连接,相当于马的方向盘,也可以防止它乱啃庄稼)顶上扎上红色毛线球,同时马尾巴上也用彩绸编了几股辫子。马背上的一层绵厚柔软的垫子是昨天巴珍才买回来的,放上马鞍,用三股绳子分别勒住马的前胸、肚子和臀部。

他和启勒骑着马出发踩在沟壑纵横的山路上,迎着朝阳从山背后射出的一片齐崭崭的光束去祭山,清晨的草地在经过昨晚一阵暴雨的冲刷以后,显露出松软的萌态,一股土地潮湿的气息顺着马腿直冲进鼻孔。

路上已有七七八八的人马往堆西娘娘神山走去,格仁也在其中。他的马黑黝黝的,他就只用了红色的绸布给它扎尾巴,还在头上一圈一圈往上捆了个啥。抛开成见不说,边巴觉得这还真是一匹好马——它前胸挺阔,后臀肌腱结实,符合人们对一匹好马的所有期望值及评价标准,但此刻它被夹在格仁瘦弱的胯下,边巴就怎么也看不顺眼了:“你那弄的是什么呀?头上还扎了个冲天炮?你想冲到天上去?”说罢皱着眉头也不笑,目光直盯着马的脑袋。

“阿克(叔叔),您就不要嘲笑我了,我都是胡乱弄的,我再怎么冲也不过是跟在您屁股后面当当小跟班儿啊!”格仁嬉皮笑脸地说道,一边把马打到边巴和启勒的身后,紧跟着他们往山上跑去。

到了山上,启勒把去年的旧经幡扯下来,换上新的,又把西巴(一种带香味的柏树枝,人们常点燃了让它冒出烟来驱散邪祟,祈福消灾)放在指定位置点燃,等到它腾起了浓浓的白烟,发出一阵阵柏树枝浓烈的香味,众人纷纷从口袋里拿出糌粑撒在燃烧的枝丫上,嘴里念诵着祈福的话语。

在他们围着神山转的时候,格仁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尽管边巴一直无视他的存在,可他还是视若无睹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莫名其妙的闲话。

在他们的左侧,格仁也撑开了一个小小的启吓。安顿好母亲以后,他开始忙活了起来:在地上铺开了油布、藏毯,又把买来的吃的一一排开。

“要不要帮忙?格仁,你看,家里没个女主人就事事都得靠自己,我看呀,你还是赶紧给自己找个给莫(老婆)吧,你阿妈也可以安心地享福啦。”边巴这样说着的时候,心里想到了那天傍晚大白杨树下的黑影。

格仁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腼腆地笑了笑,倒是他母亲一边摇着转经筒,一边说:“感谢边巴村长的关心,我这个老阿妤还能看得见,绝不能拖累我的儿子。他要找就找自己喜欢的,可不能为了照顾我而违背心愿呀!”

边巴心里小小地抽搐了一下:原本以为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希望格仁赶快找个人来照顾自己,谁知她关心的居然是格仁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假装出来的善良和关心在一个双眼几乎全瞎的老太太面前不堪一击,边巴认为他需要找一个老婆,而她想的是儿子需要找一个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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