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棵杨树
作者: 禄永峰
一
每回一趟老家,五顷塬周围的杨树一准又会少几棵。远远望去,少了大树支撑的村庄,大块大块的白云跌下来,压得整个大地一点一点低矮下去。
一棵树长在大地上,其实都有自己的主人。生长了几十年的树,总有一两棵跟随它的主人走进黄土里,同去世装进棺木的人一起埋掉。树是无辜的,这是树的宿命,没有谁能改变得了。
爷爷辈的人,过了五十岁,便急着开始准备自己百年之后的事了。百年之后的事,棺木算是头等大事。打棺木所用的木料,都是自己亲手栽植的杨树。木料里面,杨木松软,埋进土里朽得快。村庄里人去世之后,讲究的是“入土为安”,随一副杨木棺木入土,一生也就安了。
村庄树的种类繁多,唯有杨树最喜欢长个。我近距离地靠近一棵棵杨树,那应该是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只要昂起头,绕着远处的树梢环顾一周,就会发现村庄的草木生长得格外茂盛,每户人家庄前屋后都被稠密的树木罩着。我伫立在村庄中间,一个巨大的绿色花环托着头顶的蓝天白云。
我爬上杨树,架在树杈上,看白云浮动,望田间牛马游走。一块五顷大的塬,除了杨树,便数我最高了。一股股风穿树梢而过,树上繁密的叶子被吹得哗啦啦响。树梢上几只巢里的鸟,不知是受风还是我的惊扰,猛地一跳,扑棱棱滑跃到附近的另一棵树上,啾啾呜叫,不肯离去。我模仿着它们的叫声回应几声,差不多跟鸟的一次对话似的。
听叫声,我知道它们是几只麻雀,我夹杂在麻雀、杨树和风之间,觉得自己像是个多余的人。
麻雀离不开一棵棵高大的杨树。杨树能长多高,麻雀的巢就能筑多高。树引着麻雀不停地穿进了云里、风里。我不知道树到底是在替谁做事。除了鸟和风,五顷塬的老人,也习惯把百年之后的身躯托付给早年栽植的那一棵棵杨树。
杨树是村庄人的生命之树。树走到哪一步,总是掌握在人的手里。只要长够了年份,主人便叫人环绕树根底刨个大坑,人窝在坑里拉开大锯,一两天才能锯倒。再将卧倒的树身量体裁节,晾晒过些日子,几个汉子又一鼓作气,让一节节树身立站起来,就地固定,最终锯成薄厚相宜的杨木板材待用。
请匠人打造棺木的过程,甚是复杂,棺木的盖、身和底,匠人不得使用一枚钉子,全得靠胶粘和卯套。棺木的侧身还要刻画龙凤花鸟,跃然木上,凭得全是刀上功夫。棺木打成,还需要选个吉祥的日子,与祝寿一同举办一个仪式,程序的烦琐程度,不低于为一个人送葬。在祝寿当天需要准备的,还有一套显得富贵无比的老衣;一个五顷塬人,一辈子也没有谁穿戴得如此富贵。从棺木底铺的褥子、盖的被子,从头上戴的帽子、身上穿的单衣棉衣、脚上穿的袜子鞋子,准备齐整。老人这个寿事,自然成了子女一辈子手里必经的大事之一。
二
爷爷的杨木棺木,不知道打成于哪一年。从我记事起,它便摆放在爷爷的屋里。参加了几场白事,我明白了那物件叫棺木,专门装去世人的身体。我看见棺木的时候心里总是毛毛的,有点怕,屋里没有其他人的话,我怎么也不敢靠近。爷爷还活着,屋里却放那么一个疹人的东西,等着装一个离去的人,我心里感觉怪别扭的。去了别人家,别人家的老人也像爷爷一样,屋里也有一副棺木。我清楚,这些棺木都是用我爬过的那一棵棵杨树打制的。于是,人还活着,一棵棵杨树总是倒在了人的前面。
每棵杨树被打倒在地,根部简直像我们撅起的白花花的屁股一样,白净、肥硕、可爱,我们总是忍不住地跑上前去拍打几巴掌。我闻到了一股新鲜的木头味,淡淡的,那是杨木的气息。我恨不得把脸贴上去,近距离地靠近一截木头。被锯子打开的部分,竟然还热乎乎的呢。树跟人一样有体温,树木的体内同样是温暖的,并涌动着一股绿色的暖流,从大树的枝梢上冒出来。绽开的每一片叶子,都争先恐后地朝着太阳靠拢。
一副棺木,让一棵热气腾腾的树,面目变得狰狞了起来。
杨木见不得潮湿和干燥。受潮的杨木会弯曲走形,到了冬季,遇到寒冷干燥的气候仍然会走形。不论是受潮还是干燥,棺木总是冷不丁地发出“啪啪”的响声。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孩子们认为棺木里藏了什么吓人的东西,总会“哇哇”大哭。时间久了才发现,其实那响声是从木头里发出来的。每一截木头都会挣扎。那是木头奔跑的声音。五顷塬的一位位老人,年复一年地便守望在木头的奔跑声里走向生命的尽头。
爷爷不到六十岁那年,父亲请匠人给爷爷打制了一副杨木棺木。搬家后,棺木又被挪移到爷爷的新屋里。等了爷爷几十年的棺木,似乎等不住爷爷了。不少板材的卯松动、胶开了,露出几道缝隙,宽处有一指宽。爷爷每每提起百年之后棺木的事,总是心急火燎地催促父亲请匠人修补修补,免得通风漏气,将来他死了装进去埋入地下,冷得慌,说不准还会有老鼠钻进去咬他。爷爷提及这些话的时候,似乎鼓足了全身的力气,我感觉像是有一股股冷气真的从爷爷屋里的那副棺木里冒了出来。
从爷爷的身上,我明白了一个村庄人一辈子走过的那些路,正像是摆放在爷爷屋里的那副棺木,若是熬不到入土的那天,一辈子的事情便还没有做完。我对“入土”为安,也有了新的理解。它不仅暗喻死去的人,还有活着的人或者存在的物,这物就包括杨木棺木。
三
那些年,我正在上中学,压在父母亲身上的担子很重。爷爷是他们的老人,我和妹妹是他们的子女。抬埋百年之后的老人,妹妹出嫁,给我结婚,样样都是大事。父母亲一年到头都是忙碌的,农田里总是有忙不完的农活。他们把自己的一辈子硬是活成了一棵树,风雨无阻地撑在大地上,庇护着我们。
有了父母亲的操劳和照顾,爷爷活到了九十多岁。父母亲也过了六十岁,已经成了老人。爷爷没有离世,父母亲就不敢称他们是老人,自然也不敢提早考虑自己百年之后的大事,包括棺木。在我这个儿子的心里,这是很忌讳的话题。我不允许他们提起。但有一年,父母亲还是背过我们,悄悄地在村里的深沟里买了一棵老杨树。这是父母亲给他们考虑的百年之后的大树。为这棵大杨树,爷爷知晓之后,他竟然气急败坏地骂父亲,拣好东西留给自己,却给他一副破烂棺木,这是父亲的不孝。
在这件事上,爷爷真是委屈了父亲。爷爷活到九十四岁那年的春天,无疾而终。爷爷在弥留之际,手指指了指他屋里的棺木。大家便知道他的意思,父亲和三叔答应给爷爷买一副新棺木。能够睡在新棺木里入土,是爷爷那年春天一定没有做到过的梦。
送葬爷爷的前一天晚上,阴阳先生称之前给爷爷打造的旧棺木要拆开,拉到坟上烧掉。父亲那晚拿起的斧子或许过于老钝,拆解爷爷几十年前的那副棺木,一直到深夜。是的,一棵长了几十年的老杨树,被他的主人打造成棺木又等了几十年,最终却没有能跟随主人人土,树一定不甘。那一夜,父亲像是替爷爷跟那一块块有待拆解的木头进行一次漫长的谈判,又像是一场对峙。斧子发出的咣当声不时朝我涌来,我的心里凝固着悲伤的气息。
爷爷走后,父母亲有几次提起他们在沟底买的那棵老杨树。他们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称树成材还得靠人精心修剪,去掉树身上发出的新枝,不要让没用的新枝夺走树身的养分。我嘴里应允着,却从未有实际行动。我顾虑的是,沟那么深,那么粗的大树怎么抬得上来。沟底抬树,人同树一起滚沟的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出于安全考虑,父母亲掏钱买的那棵杨树,我从未认真地搁放在心上。就这么,父母亲给我交代的那棵杨树,逐渐淡出了我的记忆。
有一年,村里将整座沟卖给了私人。沟里可装着满满的一沟树,拥拥挤挤的,像是母亲怀里揽着一群孩子,生气勃勃。不由分说,一直被父母亲惦记的那棵杨树,也一同易了主人。父母亲知道后,让村干部证明那棵树是他们几年前就买走了。买沟的人开始是怎么也不答应,后来答应给五十元了事。那棵树,我知道是父母亲掏一百元买来的。就那五十元钱,最终父母亲拿到手没有,我再没有敢过问过。
我相信,撑在大地上的每一棵树,一生见得未必比一个人少。我也真心期望,沟底的那棵杨树就一直那么枝繁叶茂地长着,将来到了生命尽头的那一天,谁是它真正的主人,树应该知道。
甚至有一段时间,我满脑子充盈着一种恍惚之感:树知道的,人未必知道。
父母亲真的不知道,爷爷的坟墓为何面临搬迁。这个消息传出的那些天,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父母亲在电话里总是不厌其烦地催促我赶快回家。近几年,遇到家门中亲人去世,不仅仅是父母亲叫我回去顾事,几位堂哥也在电话里几乎是“命令”的口气唤我赶紧回。我一旦回去晚了,他们都拉起脸,问我一句,将来你家老人老了,你看事咋过?话语中的“老”和“事”,指的便是父母亲的百年之后。
村庄里留下的树越来越少,人比树还少。年轻人都出门闯荡了,谁家遇个白事,就是缺人。不说别的,单单那副棺木,不是三四个人拾得动的。
我每次回家,其实好像什么也干不了,端盘子也是主家掏钱请了服务队,每人一天八十块。打墓也是靠挖掘机。钱真是个好东西,要不搁在过去,谁家抬埋个老人,子女身上非掉一层皮不可。
我回家那几天,父母亲仍然为爷爷搬迁坟的事连续几晚辗转难眠。听说搬迁坟的缘起是因为要修一条路,村里的那片公墓地有几十座坟必须整体搬迁。搬迁的地块已经征到位,每座坟补助费用五千元,在限期内搬迁额外奖励一千块钱。父母亲发愁,爷爷入土五年不到,加之爷爷骨架大,一旦坟墓里的棺木散架,骨肉未化,棺木铺赶制的干尸盒无法应急,硬装进去,岂不遭人笑话。
搬迁坟这件事上,不知道是村民的觉悟高还是由于奖励金的刺激,这次搬迁动用了大型机械,机器轰鸣,一座座坟墓被很快扒开。堂哥说,这坟迁得轻松,其实你不回来也行哩。我说要是不回来岂不是找骂吗?堂哥说机械派上用场了,别说迁坟,就是抬埋老人,也简单多了。我试探着问堂哥,那抬棺木呢?堂哥说那当然还得靠家门人抬啊,看来你不回来还是不行。
是啊,别说老人,就是一座座墓穴,也离不开后人的清扫和照料。那天,我亲眼所见,扒开的不少座坟墓里进水了。地下格外阴冷潮湿,未融入泥土的尸骨彻底变得乌黑。而墓穴里干燥的,尸骨白净。人有时候真没有一棵树干净呢!
爷爷的骨肉的确未化,棺木却散架。我们事前有这一层考虑,我和堂弟断然决定,我们再给爷爷前去棺木铺买了一副棺木,把爷爷的尸骨搬迁了过去,还给爷爷的坟头立了碑。父亲和三叔说,这个碑立得好,要不再过几十年便找不到坟头了。
这块搬迁过来的墓地,据说是村里集体购买的最后一块公墓地,按照两排计划建设墓穴。在场的人都看好第一排墓穴,认为埋在第一排的人会踩在第二排墓穴里人的头上。当天,迁完几十座坟墓之后,还留出已经建好的十来座空墓,村里按照成本价处理,很快便被人抢购一空。此后几年,谁家没了人,真的没有人去选择第二排墓穴。让已经去世的人踩在自己先人的头上,就是踩在自己的头上。他们又将墓穴选在了自家的自留地里。一座座零零星星的坟冢,在田野里错落无序地冒出来,吞掉了我童年爬过的那一棵棵杨树,村庄一年比一年低矮下去。
每年清明节,我们去爷爷的坟上扫墓,跪在地上,面前矗立的那块碑,像是一棵杨树挺立着。在我们的心里,爷爷是睡了三副棺木的人。三副棺木,那可至少是三棵树啊!树是村庄唯一能够留存下来的身影。哪一天,如果没有了村庄,不知道那些远走的灵魂会不会找到归宿。
我想,我的生命里,应该也有一棵直入云天的大杨树,或者更多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