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外二篇)

作者: 孔德林

谷子(外二篇)0

中秋前,我去大方参加一个文学采风活动。大方县领导说:“先去看小屯梯田。”

我纳闷:大方有田吗?四十年前,我印哥来我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印哥,大方人,父亲的干儿子。四十年前,每年来我家三四次,每次来,都是饿透了。印哥一年四季光着脚,穿个披披,半截裤子。皮子黄薄,糊在骨头上,呼吸时,看得见骨头动。

印哥来,瘪着肚子,肩上扛把锈火枪,手里提着带血的小猎物,麻雀、野鸡,最大不超过兔子。我的父母忌讳凶死的野物进屋,叫他挂在李子树上。印哥说:“孝敬!”父亲说:“不孝敬。”印哥的腰塌下来,最后的劲,只能支撑到这时候了。

父亲要先做些准备,将大黄煎汤等着,又要在大黄汤之后,用刺梨根熬水备用,在这一泄一收的汤药准备好了之后,才敢做饭。一个大甑子蒸满饭,炒了菜,再将油锅做油汤,煮上酸菜,看印哥吃饭。

印哥眼里无人物,只有饭。嫌饭勺舀饭太费事,直接用碗在甑子里撮,只一下就满碗,手将碗边的搂进去,舔唇咬牙吞口水,用油汤泡了,仰着脖子,倒进去五碗,当作垫底。底垫好了,然后才伸缩着脖子,夹着锅里的菜,夹着荤腥,慢慢地吃,再五碗。肚子鼓出来,鼓的肚子并不圆润,包包拱拱,那层黄皮,如洗净黄,就看得见肠子粗细。印哥汗流如出水,汇到低洼处,结队淌。

印哥的脖子长伸着,怕缩一下饭出来,直直地坐在高板凳上,靠着墙壁,半闭着眼睛不动,手放在肚子上,满脸的幸福。整个的人生,都在专注于享受和忍受吃进去的这十碗饭里。印哥的表情,从打定主意来我家开始,从绝望到期盼,从期盼到幸福,从幸福到痛苦,像一年的四季,衔接得天衣无缝。印哥面上的痛苦布满全身时,父亲将大黄汤递过去,印哥没有力了,父亲叫我帮忙,把印哥放平,仰躺着,捏开嘴,父亲揪着他的鼻子,将大黄汤倒进去,黄汤冲出紫泡来,声音会变,由空到满,是“嚯”这个音的由高到低,然后吞进去。我听见吞的路线并不长,只在脖子这一节,不像平时有咕咚声,吞完,再倒,一直到最后一口.只能含在口里了。印哥就横躺在大板凳上,像吹胀而刮不白的黄色年猪,一动不动。

我一直盯着印哥的肚子看,怕爆炸。过了半个小时,印哥的肚子剧烈地跳动起来,从肚子外看得分明,这里拱起来,那里塌下去,这里成一条山脉,那里成一条沟壑。印哥开始大叫,开始骂:“种泥那(苗族骂人的脏话)!”想从大板凳上翻起来,起不来,就滚下来,扯断草绳裤带,跑去厕所,不出来了。父亲估计了时间,又隔着破烂的半截厕所门,递刺梨根熬的汤药给印哥,排空了,收住了,满眼的泪,红着脸出来,肚子又瘪着,眼睛又看饭甑子。

这样反复三五天,印哥稳住了,可以正常地吃饭,开始教我捕画眉。用黏揪涂在树枝上,画眉飞上去,就黏住,急促地挣扎,提起左脚来,右脚就黏在上面,换脚,也黏住,印哥就去捉,画眉不停地啄他的手,也不怕,在燕窝埂上,将花篮倒过来,罩住画眉,一阵扑腾,咀咀地吵,印哥就用画眉语和它交流,居然分不清谁是鸟语,谁是人话。因为声音好听,不忍心吃,玩够了,才放出去。

印哥和我歇在没有壁且通透的像个亭子的楼上,眼睛看着簦箩里的谷子发红,晚上睡觉,他一边和我摆打山(捕猎)的事,一边抓把谷子,一颗一颗往嘴里丢,像耗子一样腾壳,噗噗地吐,每晚要嗑四五把,见我看他,红着脸说:“我们干山银(大方话:没有田的地方的人),敬(见)到谷子像敬(见)命。”

这些我当然知道,早些年父亲就告诉过我。印哥是个随娘儿,比我大七八岁,黄皮寡瘦,快要饿死,他的母亲不想让他死,将他拜寄给我父亲,是希望能得到一些田坝里的米,救活命。我们家也不富裕,这时候的天下人都不富裕。印哥拜寄父亲后,每年来三四次,命果然活过来了。

印哥还会用竹片做捕鸟工具,里边用马尾结一个套,插在金黄的田里,捕秧鸡,人坐在远处,听见秧鸡急促地叫,看见谷子乱动,跑过去,秧鸡已经被套住脖子,没有放空过。秧鸡因为叫得不好,肉又多,每次都拔了毛,抠了五脏六腑,撒了盐,串在火钎上,放在火上烤,被吃了。我的父母对印哥捕来的秧鸡,不像对印哥打死的野物,允许在家里烤。

大概十来天,印哥不好意思再坐了,快回家时,害羞地说:“干之(爹)干那(妈),不好开口。”

父亲说:“不用开口,晓得。”就将预先装在白布口袋里的两升谷子和半油纸口袋苞谷递给他。印哥将装谷子的白布口袋斜拴在背上,苞谷吊在锈火枪上扛上肩。母亲又将半碗猪油用一张瓜叶罩在上面,他另外一只手抓着,母亲怕他拿滑了,倒了可惜,那可是我们都舍不得吃的东西!用被耗子咬了一个洞,篾片做的茶叶篼给他装着,周围填苞谷米固定。印哥一路小跑,爬青山梁子,回大方的家去了。

那时候,在我眼里,印哥就是大方。

一路胡思乱想,不觉间,到小屯梯田了。

小屯的田是梯田,不是田坝。梯田的视野比田坝活跃,站在硬化的马路上看,一坡一弯,在一片金黄里,是很重的一笔,周围有村寨,一片洋气的小平房。平房里的人,从开春起,犁、耙、泡种、施肥、撒谷种、插秧、薅秧子、裁茅稗、出穗、扬花,到现在的成熟,家家当孩子来养,每天要看十次八次,这不,你看田里:

一个老者在一坡梯田的金黄里,带着老伴,穿着蓝色夹克,站在稻草人旁,拍着手吼麻雀。麻雀总有上百只,从他的眼前成群地飞去,到另外一块田。

另外一块田的老者很悠闲,咬着一卡长的竹鞭烟杆,啪啪地咂着,看麻雀吊在谷穗上,谷穗一闪一闪地摇,唧唧地,一阵啄,啄不下来,开始吵。他的田里没有稻草人。

我们远时,他们为看谷子而看鸟;我们近了,他们不看谷子不看鸟,看我们。入梯田的路,已经是水泥路,路边是沟,田里正在撤水,满坡满弯的梯田,淌着自己的小瀑布,聚过来,吼叫着往山下冲。农民已经在为收割做准备了。

“斗(走)哪点来?”带着老伴的老者,门牙缺了,说话不关风,舌头卷起来,堵着缺处,每一个字都是翘舌音,见一大群人,有点高兴。从插秧开始,这里每天都有人来看,他对着不同的人脸分享自己的快乐。

“斗毕节来。”我肩上骑着个孩子,不敢一边走,一边说,我站下来,看他面善,学他发音,缺牙的老者更高兴了。

“大老远的,来看谷子。我家军犯儿(昵称,宝贝儿的意思)在外面打工,要打谷子才回来。”缺牙老者的老伴,见自己老头子缺牙说话招人笑,接过话去,在后边的手,偷偷扯他的衣服。

“一年种来够不够一年吃?”我问。这个老人年纪和我母亲差不多,这一代人只要不病,闲不下来。

“吃不完!陈谷子都还有两簦箩。”缺牙老者的老伴,怕我们不知道簦箩,用手做抱的模样。

这是一坡不做作的梯田,是为谷子而建的梯田,不是为旅游参观而造的梯田。旅游参观的梯田,是为美观而建。田的样子,像粗俗的女子描的眉,要与宽皮大脸配,只能夸张地大。种的谷,不是为了收成,是为好看,样子要高俊,花期要长,成熟时间要晚。为旅游而种的谷子,不是粮食,是形态和颜色。

小屯梯田不是为旅游种的形态和颜色,是为谷子种的,是为大方人有粮食吃建的,我转脸看大方县领导,他正在弯腰去看谷子,神情专注,像在数:“最后一颗,在青黄之间,还有十天才打得。”照了张相,直起腰来,顺便摘一颗谷子放在嘴里。我一只手抓紧肩上孩子的脚,折下腰去,摘最下面一颗谷,放到嘴里,一嗑,虽然已经收浆,还有嫩气,香气已经出来了。

感觉得出这个领导是个内行,心里放心许多。

我对于香,泥土的香排第一,粮食的香第二,药香排第三,书香排第四,其余的香,即便名贵,没有位次。现在是泥土的香,混合着谷香,平淡而悠长,让人心里有底气,不发慌。

吃烟的老者从田埂上走近我们,说:“有茅人的田里,是老品种,容易落,招麻雀,饭要香些,是老固执缺牙巴家的;没有茅人的田里,是新品种,麻雀也啄不下来,香味淡些,但是多。”他指着缺牙的老者。

一时间,我不知道怎么答,是香一些好,或是多一些好,只能笑。我也细看了,老品种的穗,弯得小些,谷粒好像少点,颗粒长;新品种的穗,弯成一个“9”字,谷粒多而饱满。

能说哪个不好?

原来,大方已经有田。印哥也老了。

四十年一遇

我的故乡大吉场,有个古树茶基地。

我的印象里,从新中国成立后到建并撤,这里先是大吉场公社。1980年,我在这里读初中时,这里挂着的牌子,改成大吉场乡政府,当时,只是改了牌子,其余没有变,就一栋楼,两层,楼上住工作人员,楼下办公。

那时候,我一直仰视这里,这里代表人民的正义、正气和主心骨。当时的人不复杂,办公也就不复杂,一年会在这里开几次三干会,这里的三干会,是公社、大队和生产队。开春,开春耕生产会;夏季,开抗旱减灾会;秋天,开粮食抢收会;冬天闲时,如有政治任务,会在这里开群众大会,群众大会有演出,各生产队出节目,演员就是老百姓,运气好,会放电影,电影之前要打快板,放电影的人,在我们的心里,神一般的存在,一个叫车贵阳,一个叫小杨,快板一响,全场肃静,这时候的点点滴滴,都会让人肃然起敬。有时候,会开阶级斗争会,我们公社的坏分子,以地主为主,差不多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以上地主,有单独斗的,也有全部斗的,根据需要。

无论开什么会,大家都兴高采烈,我们学生更兴高采烈。不兴高采烈都不行!你看:每次会议,都吃饭,都吃肉,做饭的是我们生产队的妇女代表张大娘。放学了,我们生产队几个学生向大灶走去,站在大灶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大灶上是大天锅,锅里煮肉,张大娘看见我们来,装烟子熏了眼,用手去揉,我们在滚水里拿了肉,去杉树边吃,吃了肉,等着晚上的电影。

公社办公楼前,一个炉沙配石灰打的操场,在上面走,脚底沙沙响,起着灰,像烟子,让人有变成神仙的感觉,操场上有篮球架,公社干部常常喊老师或者学生来较量,老师和学生都是输,不输不行。

有大坝子的,还有大吉粮站,我们把这里的坝子叫晒坝。全公社上粮的粮食,无论干还是不干,都要在这个晒坝上晒太阳,这里是全公社唯一的水泥坝,平不说,宽敞。晒粮的人,脱了鞋,用脚在粮食里面,来来回回靸出沟,叫翻粮。这时候,粮晒干了,得向收粮的粮管员递一支烟。粮管员盯着你手里的烟盒,接过烟去,好的烟,一角二分钱一包,就叼在嘴上;差的烟,六分钱一包,夹在耳朵上,回到过秤处,扔在书桌箱里,上粮收完了,无人敬烟时,再拿出来抽。无论递好烟或者歹烟,粮管员都要捡一颗谷子,甩进嘴里,“嗒”地一咬,对给好烟的人说:干了,过秤。对给歹烟的人说:还要晒一个太阳。可以过秤的上粮人,便用搪耙将粮食收拢来,背到机器秤上去称,要评一级,再敬一支烟。

当时,大吉学校的学生约架分两种,一种为正义和志气而战,就在公社和粮站这两个地方的坝子里打,眼不用看脚下,注意力集中,进退输赢,全凭经验和实力,目的是让人看见,一场架后,赢了的,会被人记住,当然,输了一样会被记住。另外一种是私人的架,所谓私人的架,就是为爱情,喜欢的姑娘,被端了飞碗,两个学生约好了,待放了学,去吕家坟山打。吕家坟山在大吉学校后边,那里是一片松林,十几冢坟,蕨类有腰深。这种私人的架,是打牵牛坨。牵牛坨这个玩意儿,吉场以外的人不清楚,就是打架的人,面对面,左手拿着对方的手,空出来的一只手,握紧拳头,往对方脸上打,不许躲闪,以直拳和摆拳为主,直拳主要打面门,摆拳主要打耳门,因为直拳快,像农村十月初一打糍粑,直来直往,咚咚咚咚,受待见,双方的脸很快出血,出血的,主要是鼻子和嘴,认输是在力气用尽之后,总有一个先躺平,躺平的,脖子上的筋喯喯跳着,胸腹部快速起伏,脸色苍白,退出爱情竞争。

1990年,我调到大吉学校教书时,乡政府已经撤了,学校却扩建,空出房子来,公社的楼变成教师宿舍,我住的宿舍在新修的教室楼梯间,从窗户里可以看见原来公社这栋楼,楼外面拴了许多铁丝,挂满花花绿绿的衣服,里面住的是成家立业的老师。

现在,变成古树茶基地,叫大吉古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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