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的婚姻
作者: 柳恋春每年春节去外婆家拜年,外婆总是精神亢奋,忙着煮各种各样好吃的,嘴也不闲着。外婆念叨得最多的不是家长里短,也不是一年来的辛劳,而是“可能老三这辈子要打单身汉!”外婆这样说的时候,看着三表弟慈祥地笑,三表弟也跟着笑,我们大家也一起跟着笑。按说,在春节这样的喜庆气氛里,这样预测一个人的婚姻,会讨人嫌的,即使有这样的可能和想法,也不会说出来。但是,以外婆为最高辈分和最大年岁的这个大家庭来讲,外婆说什么都没有人会反驳和反感,相反,还会喜滋滋地配合着她,没有人感到尴尬。不出所料,这样的话题给节日增添了不少乐趣。
外婆劳苦功高,是这个大家庭的开创者和统领者。一生生育了四个子女:大姑、二姑、我妈、幺舅。幺舅很小的时候,在伪政府当差的外公就过世了。外婆一个人把四个子女拉扯大,还分别给他们成了家,其功劳、苦劳都是难以言表的。四个子女又分别开枝散叶:大姑住在街上,离外婆家较远,养育三女两男五个孩子;二姑嫁到五公里以内的村子,养育三个男孩子;我妈嫁到离外婆家不到一公里的村小学,养育两男一女;幺舅与外婆同住,养育两女。到1978年,最小的表妹出生,加上表姐、表兄们开始陆陆续续地结婚、生子,已经是一个庞大的大家族了。
既然是大家庭,就有大家庭的规矩,外婆规定,四个家庭每年雷打不动的事情就是春节互相拜年,谁过生日了会去吃酒,不止吃酒,往往还得在对方家住上一晚两晚。这个时候,也是我们小孩子最快乐的时候,走亲戚是最开心的事情,不但不给牛割草,也不给猪割草,穿着新衣服啥也不干,不但耍得开心,还吃得最好。去到谁家,那家就忙着推豆花,舂海椒、花椒等佐料,把平时舍不得吃的瘦腊肉、腊猪脑壳、心舌、香肠等等拿出来招待客人。当然,这样的好事情,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够遇上的,走亲戚或拜年,不可能一大家子都去,去这么多人,别人忙碌不说,一是住不下,二是开销确实不小,放在哪个家庭来说,待客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谁能够去走亲戚,算是一种精神奖励和物质奖励了,得看孩子们一年来的具体表现或者父母的心情了。
大家互相之间有这样的顾虑,而外婆却没有。特别是她的生日在八月,大热天,这个时候的物资相对匮乏,新米未出来,蔬菜也少,就是一些豇豆、四季豆、丝瓜、南瓜、冬瓜什么的,但是,这些都不是问题,一年到头节约着、保存着,就是为了这个隆重的节日。她早早就让人带信,让能够去的每一个人都去。只要带信的稍微一迟疑,外婆就说:“住不下怕啥,就打地铺!”因此,每年外婆的生日都是最闹热的。
在众多能够享受常年走亲戚待遇的人中,二姑家的老三是“钉子户”。凡是亲戚家有什么喜事,二姑和二姑父轮流着带队,队员都会是老三。老三前面的两个哥哥,都已经开始为家庭建设出工出劳了,只有老三,还处在“放牛”阶段。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老三是整个大家庭中年龄最小的男丁,这似乎最受外婆的喜爱。如果哪一次吃酒没有见着老三,外婆就会质问二姑或者二姑夫。二姑说:“老三今天和院里的几个娃娃打仗,走的时候喊他,玩得正起劲,他自己不想来……”外婆不说话,一直吃烟。外婆吃烟的习惯真可谓历史悠久。嫁给外公的时候,就学会了。由于家境不错,就一直吃了下来,且烟瘾还越来越大,吃烟到一定时候,就要用吃酒来配合,所谓“烟酒不分家”,是外婆经常挂在嘴上的话。也许是受了她的遗传或者感染,在这个大家庭里,所有男性成年后都吃烟。困难时期,吃自种的叶子烟;没叶子烟的时候,连红苕叶子也当作烟叶吃过。男孩子到了十一二岁,就开始偷偷摸摸地吃烟,主要是偷吃父辈的叶子烟,味足,还呛人,吃一口,嗓子都是火辣辣的。有时候,父母看见了,免不了要打骂一番,只要外婆知道了,总会站出来保驾护航:“吃烟吃酒是老天给的衣禄,没有那个命的人,想吃还消化不了!”有时候,外婆还会在大众场合若无其事地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发烟。有了外婆这样的理论基础和公开支持,表兄弟们都吃得心安理得,到了十七八岁,已经是理直气壮的老烟民了。
吃着烟,外婆的不快在慢慢消化,事情已经这样了,情况就这么个情况,再纠结好像也无济于事。二姑父连忙再解释,外婆把脸扭到一边,不论你有何种理由解释,她都不会满意。没有老三在场的酒席或者过节,是很不完美的,是有瑕疵的,至少外婆会沉默寡言。她的情绪直接影响到了大家的心情,谁也轻松不起来,这个时候,二姑或者二姑父总是后悔莫及——早知道的话,背也要把老三背来。
姑父姓何,老三在何家是排行。老三的大哥,外婆喊何娃,二哥,外婆喊何二娃,外婆怎么喊,我们就跟着喊,每个家庭的小孩子,都延续着这样的喊法。如果按照这个逻辑,老三应该叫“何三娃”才对。按年龄来说,他是我的幺表弟,还比我小四岁。小孩子怎么可以动不动就加一个“老”字呢?比老三老的一抓一大把,讲不通嘛。但是,老三生来就是老三,一落地,外婆抱着看了一会儿,就直接喊了老三。她定了调,我们就不得不跟着喊老三。在外婆无端看重三表弟的日子里,我们人人羡慕他,只要外婆和三表弟在场,外婆的开场白一定是“老三,再不找婆娘,你这一辈子可能要打单身汉了!”这样的开场白延续时间特别长,从老三被父母背着走亲戚,一直到2008年外婆去世。刚开始几年,每次这样的开场白总会引来大家会心的笑,快意地笑,肆无忌惮地笑,如欢乐的海洋。
大家跟着善意地笑,是有原因的。这个时候的老三虎头虎脑,四肢健全,不是疯子也不是呆子,一笑,还透着一些憨厚,很惹人喜欢,这样的年龄,离找婆娘还有十万八千里。我们几个男性都比老三年龄大,但是外婆从来不和比老三年龄大的男性开这样的玩笑。因为,在外婆看来,我们几个男性都没有老三讨人喜欢,老三这一辈子如果想找一个婆娘的话,肯定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如果对其他的某一个人说了这样的话,还真有可能一语成谶。外婆坚信,老三这样的男人都找不到婆娘的话,世界肯定乱套了。
拿老三说事,是最安全的,也是最让人高兴的事;既是外婆的杀手锏,也是大家庭团聚的保留剧目、压轴戏。
外婆一脸喜气地看着老三:“老三要打单身汉!”此时,老三坐在凳子上,正在吃炒花生,嚼得嘎嘣嘎嘣地响,花生的香气,从嘴里一股一股地飘出来,两只小脚在凳子腿上一磕一磕的,带着“咳咳”的节奏,很是悠闲自在,望着外婆憨厚地笑。
都把外婆的话当成笑话听。连二姑、二姑父也跟着笑,笑眯眯地看着老三,心满意足地回答外婆:“晓得的哟!”
可以这样说,老三是我们整个大家庭的开心果,不但讨外婆喜欢,也深得大家的喜爱。怎么逗他,他都不生气。大家津津乐道老三,老三却超然物外。似乎,对于人生或者将来,老三一无所知或者是胸有成竹。
时间如飞刀,刀刀催人老。大家陆陆续续结婚,老三的婚姻却始终没有动静,从老三十七八岁开始,就有媒人提亲,来来往往十来个妹子,反正不是东扯葫芦西扯瓢,就是鬼打架扯麻纱,没有一个女人成为老三的婆娘。
东不成西不就的,外婆开始忧心忡忡,也开始想不通。这个时候的老三上身穿的是“的确良”,下身穿的是喇叭裤。据说,这衬衣料子是从香港漂洋过海来的,也是时髦青年的最爱,柔中带透,穿在身上,合体洋气,很是晃眼。这样的装束,走在农村比“二流子”要高几个档次。老三不但有“的确良”衬衣,他还在上衣口袋里放了一包纸烟,纸烟的标识清晰可见“川叶”“合作”“碧玉”“蜀水”“玉竹”……
成年后,各奔前程。我先到部队,后在异地安家落户,再加上,我们这一辈人开始,亲情没有那样浓烈了,相互之间的走动再也没有父辈那样频繁。时代在变革,生活方式在不断改变,打工潮一兴起,都在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天南海北的,有的甚至断了联系或者往来。断断续续得知,老三初中毕业后,在重庆以及我们镇的矿上打工,辗转多地,始终没有安顿下来。具体做什么,他也不想说,支支吾吾的,模棱两可,没说清楚也听不清楚,大家更加不明白。只偶尔,春节放假我带着老婆孩子回家的时候,才能够见上老三一面,当然,这样的见面,也多半是在外婆家。来的人,自然也少了,各自成家,事情多,春节走亲访友,礼尚往来,各有各的忙碌。这个大家庭开始四分五裂,再不以外婆为中心了。有什么喜事、大事,只大姑及大姑父、二姑及二姑父、我爸爸妈妈、幺舅他们还沿袭着频繁走动的习惯。
三十好几的老三仍然单身一个人,行动自由,无拘无束,自然来了。在外婆家,以前闹闹哄哄的几十人场面,突然就很冷清,来的人一张桌子就坐下了。外婆的忧心忡忡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想不通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了。论个子,老三一米七,在农村来说,这样的男人不高不矮,属于大众系列,不鹤立鸡群,也不属于“牛粪”。论长相,除了有两颗龅牙,五官齐全且还算周正。而外婆,恰恰就喜欢看老三的龅牙,外婆说:“看着老三吃东西,就想笑!”论脑壳,不是绝顶聪明,但也不是疯子、呆子;论本事,虽然没有官袍加身,但是也没有满腿泥。这样的男人,怎么就没有女人喜欢呢?
外婆百思不得其解。老三这样的条件,黄花闺女没有兴趣还可以理解,毕竟老三的年龄摆在这里,属于“老同志”了。但是,那些寡妇们,怎么也对老三不感冒呢?这样一想,外婆就急火攻心,夜不能寐,开始要求整个大家庭的人出谋划策,在自己的熟人范围内,给老三找婆娘,先不谈条件,只要是个女人就行。一年、两年都没有效果,外婆更加着急了,亲自张罗老三的婚事,每天在村里打听,为老三讨老婆。村里的阳寡妇,与老三年龄不相上下,男人下煤矿死了,拖娃带仔,很是辛苦。外婆自作主张,踮着小脚亲自上门帮着老三提亲,都是互相认识的人,外婆认为自己亲自出马,这个事已经十拿九稳。没有想到,阳寡妇直接拒绝了,理由是老三没有房子。这个时候,年轻姑娘们对农村的房子已经没有兴趣了,结婚的条件就是在镇上或者县城要有房子。阳寡妇说的房子,究竟几个意思,外婆听不明白。实情是,老三这么多年东奔西跑,搞到钱没有,存了多少钱,生活过得怎么样,没有人知道。但是大家知道的是,老三确实没有自己的房子。在外居无定所,回农村就和父母挤在自己出生时候的老房子(老三的大哥、二哥早已经结婚生子,在另外的地方建了新房)。在多数人的眼里,老三过的是流浪汉的日子,自然就没有兴趣谈婚论嫁。对阳寡妇的决绝,外婆很是惋惜,也开始怀疑“老三要打单身汉”这句话,由最先的玩笑,正在向着真实的结局狂奔。为此,外婆病了一段时间,能够下床走动后,就像换了一个人,精神一下子就垮了,再见着二姑、二姑父,就莫名其妙地心虚。外婆讪讪地说:“老三这么东游西荡下去,不是办法啊,要找一个婆娘管着,他才能安心过日子……”
二姑、二姑父已经承认了木已成舟的事实,也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意思,对外婆的唠叨,总是脸色怯怯地回答:“哪那么容易,再说,老三这么多年自由游荡惯了,我们都懒得管了,还有哪个女人愿意来,想管也管不了……”
我陪着老三摆龙门阵,无非就是一些近况、打算什么的。老三似乎也很迷茫,到了这个年龄的男人,生活中的很多负累,是难以言说的,再说了,一个板上钉钉的单身汉,在农村,在亲戚朋友,熟悉的人面前,始终感觉抬不起头,这样的心境,对外人说不得,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说自己就喜欢过单身汉生活,没有人相信;说自己看了几个女人,自己不满意,没有干,还在慢慢找,也没有人相信。那就干脆少说话了,免得话赶话的,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端。风言风语已经不少,最气人的是,居然会有人开玩笑说老三身体有问题,是个太监,这些郁闷,老三苦在心里,还得自己慢慢消化。因此,离开老家,就成了老三唯一的选择。
外婆对着二姑悄悄叹气:“老三这辈子可能是一个单身汉的命了!”没有想到,二姑却再没有了以前的轻言细语,也不顾忌旁边的我们,提高着嗓门嚷:“单身汉就单身汉,有啥大不了的,世界上那么多人打单身汉,又不是我家老三带的头!”
二姑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外婆低着头,像一个惹了祸的孩子一样,默不作声,装着去看锅里,连忙走开了。二姑好像心中的怨气还没有发泄完,又跟着追进了灶房。二姑、二姑父这么些年也真不容易,给老大、老二分别建房成家,孙子、孙女都到处跑了。老三的婚事却遥遥无期,甚至连一点迹象都没有。等办完老大、老二的建房、成家两件大事,二姑、二姑父精疲力尽,已经开始负债了。想到老三的婚事本来还八字没有一撇,重要任务还要给老三建房娶婆娘,就更加烦躁,劳累奔波到五六十岁了,还不得清闲,并且,前途还迷迷糊糊的看不清,二姑、二姑父有种在黑暗里摸夜路的感觉,走得小心翼翼,走得胆战心惊,既提防着脚下,又担心着空中,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可以说,老三的婚姻,是卡在二姑、二姑父喉咙的一根刺,不管什么时候有人提起,二姑父作为男人,表面不说什么,其实心里也很难受。二姑却没有这么好的涵养了,一听着就气不打一处来。如今,既然外婆点燃了这根导火索,二姑就准备彻底爆发一次,她追进厨房,见状不妙,我妈妈也连忙跟了进去。我们先是听见外婆一个劲地认错:“以后,我再也不提老三结婆娘的事情了……”这把二姑和我妈妈搞蒙了,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外婆一生争强好胜,没有任何示弱的时候,就连独自拉扯四个子女的年月,揣着菜刀去坟地偷嫩苞谷,与人打架抢观音土吃,也从来没有畏惧过,精神也是昂扬的,没有任何屈服的表现。外婆把二姑和我妈妈抱在一起,母女三人叽叽咕咕好一阵,又和好如初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