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

作者: 薛广玲

春天里0

1

如果村庄有色彩,那么一到冬天,有泉村就变成了灰色。

庄稼地里的小麦刚刚钻出地面,呈现的是压抑的暗绿。它们攒着劲要在来年春天爆发,到那时再绿得油亮。村子里的树多是杨树、槐树和梧桐树,种得并不规矩,房前屋后,这里一棵,那里几棵。尺寸一到,赶到家中盖房或是儿女的婚事,就为主家做了贡献。

树们一到冬天,叶子就会分批脱落,最终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像掉光牙齿的老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近几年,有泉村的流浪狗也多了起来,它们成群结队地游荡在村东的大坑里,在垃圾堆里刨些吃食,自由自在地繁衍。逢到年节,能幸运地从垃圾堆里刨出村人丢掉的骨头。狗狗们通常为了一根骨头翻脸,发出吓人的叫声。叫声里有兴奋,又夹杂着愤怒和委屈。

那些狗狗们,夜间宿在废弃人家的院子里,好在有泉村有的是废弃的院子。那些人家常年没人,都在灯红酒绿的大城市里打工。有的混得发达了,在城里买了房,从此连根拔起,与有泉村一别两宽。买不上房的人儿宁愿租住在巴掌大的阴暗潮湿的房子里,也不愿意回到有泉村宽敞明亮的小院里。

奶奶说,那些人真贱!潘玉涵不懂那些人,也不关心那些人,她更关心狗。狗狗们因为吃食打了起来,潘玉涵小脸吓得煞白,一溜儿小跑回了家。朱昭青一脸不屑,“切”一声,说,小丫头片子,胆子贼小!哼!话里话外,透着对潘玉涵无法掩饰的厌恶。

潘玉涵不知道哪里招惹到他了。他们一向交好,说过无数的知心话。平常玩过家家的游戏,她无一例外扮演的都是朱昭青的新娘。那天之后,朱昭青一天到晚绷着脸,脸就显得特别长,像一张驴脸!人的情绪如果不好,就会折射出来一个不让人靠近的磁场,潘玉涵几次想问问缘由,都被那道磁场挡了回去。

潘玉涵跟奶奶说过,长大了要嫁给朱昭青。她以为奶奶会喜笑颜开地拍着双手赞成,没有想到,奶奶好似被针扎了一下,尖叫着说,不行!不行!那可不行!你说什么都不能留在这个破村子里!长大了要嫁到外面去!嫁到城市里去!

奶奶的回答让潘玉涵惊愕不已。奶奶不是一直痛恨外面的世界吗?奶奶不是一直痛恨嫁到外面去的女人吗?奶奶只要提起那些女人,气就不打一处来。奶奶拉着长腔骂人,像是唱一场大戏。奶奶说,那些烂女人去了城里,心界就宽了,宽得河流也挡不住,高山也压不住。外面就那么好?!早晚有一天,那些烂女人得了脏病、烂病,死了都没人埋!我可怜的涵涵!

奶奶笼统地骂完那些女人,最后总是以这句话来结尾。潘玉涵知道,奶奶重点骂的那个烂女人是谁。大人们都说留守在家的孩子们可怜,潘玉涵倒没觉得,因为从她记事起,她就和奶奶在一起生活。在潘玉涵的世界里,奶奶是顶顶重要的,爸爸妈妈不过是电话那头的人儿。一年到头回来一两次,往往还没熟悉过来,就又走了。对于他们,她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那些置下房产的人家,老家的院子就慢慢地荒废了。逢个三年五年,回到乡下,穿金戴银,女人的头发无一例外烫过了,直板或是波浪。染了色,栗色或葡萄紫。用奶奶的话说,好像顶着刚刚收割下来的麦秸或茄子皮。她们脚蹬细高跟皮鞋,趾高气扬地走在有泉村的路上,让人陡然间生出了许多新鲜和距离。那些荒废的院子常年没人居住,一到夏季就长出满院的杂草,让人看了恐慌。奶奶说,真是造孽呀!这么好的院子,可惜!唉!有泉村这般光景,完喽!

在潘玉涵的印象里,有泉村自来就是这个样子。奶奶说起早些年的有泉村,就会满眼生辉,像是变了一个人。奶奶的眼里心里都好似开出了千朵万朵的花,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那样的奶奶看上去至少年轻了十岁。在奶奶的记忆里,有泉村是美丽的,多情的,也是温柔的。

一说到从前的有泉村,奶奶就要从有泉村的名字说起。村东有一个直径百十米的大坑,坑里有鱼虾。鱼虾并不重要,奶奶说,大坑里有好几枚泉眼,所以大坑的名字叫“泉子”。有泉村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泉子周围有几棵上了年头的柳树,要三四个小孩子合抱才可以。那些柳树散发出雾蒙蒙的绿,柳枝倒垂在水中,像是在悄悄私语。那里也是有泉村孩子们的天堂。夏天,他们在里面逮鱼、游泳,不害臊地拍着屁股蛋子跑来跑去 ;冬天,他们在上面滑冰、打陀螺。那里是他们快乐的天堂。

风水先生说泉子是有泉村的龙眼,这个村子全靠泉子的风水保佑着。并不是所有的村庄都有泉子,所以有泉村自来就有点与众不同,有一股别的村庄所没有的清冽之气。

泉子的西北角有一个豁口,一溜泉水从东到西穿越整个村子,村子里的人家饮牲口、浇菜园、泼院子,水用起来就很是方便。家里的小娃就比别村的干净,菜也长得鲜亮,就连牛马都比别村的壮实,生活就自在清爽了许多。

2

那时候,男人们下田侍弄庄稼,女人们一早就到了泉子,清洗一家老小的衣物鞋帽。女人们一边聊天一边干活,光阴就一寸寸地溜走,日头一下子就到了正午。泉子被阳光照耀得金波闪闪,一层层荡漾开来,成群的鸭子和鹅在水里游来荡去。泉子、村妇、鸭鹅和孩童,勾勒出一幅极美的水墨画。生活里数不尽的白天和黑夜,蔓延开来,就是无数充满炊烟的日子。

泉子到底如风水先生所说,一日又一日,滋养着有泉村的老老小小。泉子的深水处总也有三四米,却从来没有淹死过人,有的顶多被呛了几口水,有惊是有惊,但是无险。

那幅画面很美,美得让奶奶的眼神看出去很远,远得都快收不回来了。潘玉涵感觉泉子就是有泉村的灵魂。现在的泉子变成了一个废弃的大坑,里面堆满了臭臭的垃圾,有泉村就成了没有魂魄的村子。村子就开始萧条了,败落了。这样的有泉村让奶奶心疼,也让潘玉涵担忧。

潘玉涵把手晃到奶奶眼前,像是给奶奶招魂,奶奶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无论奶奶怎样描述,她都无法把以前的泉子和现在的泉子联系起来。往日泉子里的风光,早就没有了一丝踪影,留在了奶奶的记忆里,一天天走远。

奶奶最心痛的还不止这些。奶奶说,以前的有泉村,整个村子里都难得有一个光棍,不像其他村子,村子里总会有几个光棍,难免会生出些乌七八糟的烂事。有泉村的风水好,男娃找媳妇不自觉就提高了一个档次,嫁过来的闺女不是漂亮就是能干。也是,有泉村不仅有泉子,还有肥沃的田地,种麦子、黄豆和玉米。村子后边有两座山,山下面的土地种地瓜、花生和棉花。那两座山不算高,有柿子树、松树、枣树、栗子树。不同的季节结不同的果实,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色彩。下过雨后,还能采摘到新鲜的地皮和蘑菇,有泉村的餐桌上,菜式就很丰富。有女娃的家长,老早就寻摸着给自家的女娃找当村的对象,说是知根知底,日后回娘家也不过几步路,稳妥。

附近村子的人,再延伸到更远一点的村子,都想把自家女娃嫁到有泉村来,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过上更加安稳富足的生活呢?可是现在呢?奶奶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对着天空发起呆来。奶奶遇到不顺心的事,总爱说给老天爷听。一口一个老天爷,仿佛老天爷能给她老人家解决所有的难题。

奶奶看不惯的是,那些人到了外面的世界,仿佛脱胎换骨——变了。他们把大城市里的人带到有泉村来小住减压,说有泉村氧气多。奶奶不懂,潘玉涵也不懂。世界是大家的世界,氧气也是大家的氧气,凭什么有泉村的氧气就会多?这明显就是矫情嘛!

有泉村除了没有了泉子,山还是原来的山,村子还是原来的村子。房子一律是青砖灰瓦,排列得错落有致。虽然没有四季常青的树种,但是一到夏季就会绿树成荫。后山更是一个天然的大花园,各式各样的花草长得恣意。山不算高,十多分钟就能爬到山顶,还可以顺手采摘到漂亮的野花和好吃的野果。有酸枣;有甜甜豆子,黑紫色黄豆大小,摘一串放到嘴巴里,汁液酸甜可口;还有灯笼棵,剥开后,是白色芝麻粒大小的果实。爬山的人到了山顶,嘴巴吃成了紫色,向山下望去,田地和人家一览无余。黄昏时分,青烟环绕,落日的余晖把村庄熏染得浪漫多情。世间如此辽阔,生活如此简单,让人陡然间忘记了各种纷争和利益。心就变得安静了,一呼一吸之间,肩负的东西不知不觉就放了下来。

但是那些人住了一些时日,魂魄就变得不安,仿佛外面有许许多多的手和眼在勾他们。让他们牵肠挂肚的是这里买不到的漂亮衣服,半夜里地摊上油淋淋的肉串和啤酒,还有彻夜不熄的灯火。他们之前说的要在这里住到地老天荒的誓言,不过是瞬间的意愿,不作数。有泉村医好了他们,他们有力气了,就又要远走高飞。

奶奶说,大概十多年前,村子里的人们开始外出打工,有去广州的,有去北京的,有去湖北的。那些地方在潘玉涵的概念里,几乎远到了天边。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镇上,那是去送爸爸妈妈出门打工。每一次妈妈都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边流泪一边说,等涵涵长大了,妈妈一定带涵涵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可是,妈妈和爸爸出去打工后的第四个年头,爸爸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了。爸爸的脸是灰色的,长长的胡子茬,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都藏着深深的落寞与颓废。爸爸和奶奶在厨房里小声说话,说着说着就听到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奶奶骂爸爸无能,连个女人都看不住、管不了。最后把重心全部转移到妈妈身上,奶奶骂到了妈妈的祖宗十八辈,骂到了妈妈的前生和来世。如果骂能杀人,估计妈妈不死个十回也得死个八回。爸爸不吱声,把头埋到两腿间,揪着头发蹲在墙根。爸爸右手夹着的烟头一明一暗,像是黑暗夜里恐惧、忧伤的眼睛。

那一天是腊月二十九,再过一天就是除夕了。她天天盼夜夜盼,盼着与爸爸妈妈团圆。却没有想到世间的好事和坏事并不论时日,命运就那样出现了致命的拐点,让她的人生有了一个无比寒冷的标记。她第一次品尝到了人生的苦,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冷和怕,以及对未来的彷徨和忧伤。她一下子长大了,原来苦难可以把人催熟,成熟是苦难的果实。那些痛苦让潘玉涵陡然间长出了一节,如蛇蜕皮一变,有了质的转变。

3

奶奶自来规矩就多,过年要买碗筷,寓意添丁增口。奶奶新买的碗筷发出寒冷刺目的光。奶奶不认字,却是语言大师。特别是在腊月和正月里,说话更是讲究,“破”“坏”“死”都不能说。奶奶说,腊月和正月里,就是遇到再难过的事都不能掉眼泪,否则一家人一年都不会素净。奶奶比较注重开头和结尾,这也是人之常情。人们总是希望有个良好的开头和圆满的结尾。人们都希望岁月静好,期盼天长日久,但是人生中大多数的事都与愿违。奶奶一直盼望妈妈再生一胎,并且去外村讨来了一个中药偏方,说是七副药一下肚,按指定的日子同房,一准生个男娃。奶奶怕那些药受潮,用五层塑料袋层层包裹起来,像一个炸药包。奶奶就等着妈妈回来下锅,她似乎看到一个大胖小子在向她招手。眼看着幸福指日可待,却被现实的重拳打得粉碎。妈妈不仅生不了了,反而决绝地走掉了。这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把奶奶毫不留情地推进了一个万丈深渊,奶奶的余生都在那个深渊里挣扎,喘息。

奶奶死活管不住自己了。她“亲娘、皇天”拍着大腿哭了起来,窗外是呼啸而至的北风,和奶奶的哭声相配,增添了无比厚重的悲凉。那个夜晚,她断断续续地做了很多梦,又猛然间醒了过来。醒来的第一瞬间,妈妈离开这个家的现实迅速闪入脑海。她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冬天的夜很黑,很长。

第二天,奶奶的眼睛肿得像个破灯笼,虽然没有一夜白发,但皱纹一下子深刻了许多。奶奶老掉了,脸色蜡黄,罩着一层浓浓的悲伤。奶奶说,你妈那个狐狸精在外面找了别的男人,那个狐狸精不要你了,不要这个家了,她野到外边去!浪到外边去!有泉村装不下她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奶奶的嘴巴里喷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潘玉涵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不是有泉村的第一例,注定也不是最后一例。外面的世界把有泉村撕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外面的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很多人都吸了进去。潘玉涵不懂,外面的世界就那么好?摩天轮有多高?能高过学校的旗杆?传说中的动车据说速度很快,会不会像火箭?她想问问爸爸,可是又不敢。

屋漏偏逢连阴雨,自从妈妈走掉,爸爸就酗上了酒,还动不动耍个小钱。爸爸在外面做的是建筑小工,不仅违规喝了酒,还没有按要求佩戴防护用品,爸爸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把腿摔断了,赔偿金少得可怜。爸爸在家里养伤,吃喝拉撒还要奶奶侍候。他成天苦着一张脸,身上仿佛长满了刺,让人不敢靠近。用奶奶的话说,爸爸这一辈子算是完蛋了。媳妇跑掉了,这下又成了残疾,以后她也死掉,就没人侍候他了。就让他自生自灭!不成器的家伙!

奶奶一会儿恨妈妈,一会儿恨爸爸,潘玉涵也不知道她更恨谁。大人的思想很复杂,嘴上骂着他,心里恨的却是她。

潘玉涵懒得听奶奶唠叨,约了几个小朋友玩耍。朱昭青提议大家谈谈理想。他像讲台上的老师一样,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