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作者: 四郎彭错
骏马奔腾
小旦增已经记不得这是自己第几次从马背上摔下来了。白马朱嘎(白龙之意)也忘记这是第几次把小旦增摔下去了。
小旦增坠落在草甸上,万幸朱嘎跑得并不快,他才没有受伤。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杂草和尘土,那些细小的东西随风飘起,有些又重新落在他的藏袍上。
小旦增发现朱嘎在他摔下马时,已经跑到不远处的小溪旁,正美滋滋地喝着溪水,还时不时摇摇尾巴,像是在驱赶蚊虫,又像是在向他挑衅。他握紧拳头冲朱嘎挥舞,但朱嘎依旧摇着尾巴。这可把他气坏了,他悄悄地、轻轻地、小心地向朱嘎小跑过去,想要抓住朱嘎拖着的缰绳。
四米、三米、两米……距离缰绳只剩下两步了,就在他快要抓住缰绳时,缰绳像一条细长的蛇,从草甸上的花草中游走了。朱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跑到不远处继续吃草。
他更加生气了,也顾不上隐藏自己,直接冲上去。他本以为朱嘎会再次跑开,但朱嘎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没动静了,又继续低头吃草。小旦增终于抓到了缰绳,他像一个战胜敌人的将军,带着挑衅的目光看向朱嘎,还不忘挥挥手中的缰绳。他牵着朱嘎,想带它回家,但朱嘎却稳如泰山,一动不动。他急了,使出全身的力气,但依旧未能让朱嘎迈出一步。
小旦增累得筋疲力尽、坐在草甸上喘着气。这时朱嘎动了,他连忙将绳子紧紧握住,使劲拉着,却没能让朱嘎停下。
这下换成朱嘎牵着他,最先慢走,接着渐渐快起来,然后小跑。他也在朱嘎后面小跑起来,但大人都追不上的马,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怎么奈何得了?果然,马越来越快。
他害怕了,正要松开手,朱嘎却停了下来,原来是爷爷来了。
爷爷拉住朱嘎,轻轻在它身上拍了一下,骂道:“把我的小心肝弄伤了,看我怎么打你。”
朱嘎知道自己错了,用头蹭爷爷的大腿,乞求原谅。
“爷爷!”小旦增跑到爷爷身前,抱住爷爷。爷爷也不忍责备他,只是告诉他以后不要再这样,太危险了,类似这样的话,爷爷已经不记得说了多少遍,小旦增也是听着耳朵里滋滋地冒泡。
夕阳映红了大片的云彩,像极小旦增脸颊上的那抹“高原红”。孙子走在前面,爷爷牵着朱嘎走在后面,空旷的草原上不时传来爷孙俩人欢快的笑声。
草原上没有建房的木材,也没有平整的大石头,但这难不倒智慧的牧民。他们将选好的牛毛捻成粗线,织成褐单子,将褐单子拼接缝合成片,制成帐篷。帐篷内需一根横梁杆和两根立柱撑杆,撑起时便成为帐脊。两边倾斜及地,以绳系于桩上。帐篷多为黑色 ,远远望去就像一头黑色牦牛卧在地上。
黑帐篷里,石灶上的茶壶正咕噜咕噜地冒泡,黑烟给黑帐篷又涂上了一层黑色。在黑帐篷里面的立柱上挂着一幅小型的莲花生大师唐卡,唐卡上挂着一条哈达,灰白色的,许是被烟熏染的。
帐篷顶部有天窗,太阳升起后,便会从天窗射进帐篷。爷爷拴牛挤完奶后,天已经黑了。
爷爷将天窗关上,点燃柱子前石台上的那盏酥油灯,帐篷里的黑瞬间被光亮驱散。
爷爷从石灶上将正冒着泡的茶壶拿起放在石台上,打开一个竹编盒的盖子,里面是金灿灿的酥油。爷爷用勺子挖出一块丢进茶壶里,加入少量的盐和茶叶,拿起放在石台上的“搅拌器”,那是一根树枝,一头有着四个枝干,一头却没有。他将有枝干的那头放进茶壶里,双掌夹住外面那头,双掌摩擦起来,茶壶里也翻滚起来,搅动里面的水、酥油、盐和茶叶。没多久酥油茶的香气便悄悄从茶壶中溜出,在帐篷里飘荡起来。
爷爷拿出两个木碗,一大一小,小的正好可以放进大的里边。大的是爷爷的,小的是孙子的。爷爷往两个木碗里倒糌粑,小碗一勺,大碗两勺。放入奶饼渣,再倒入酥油茶。爷爷把小碗递给小旦增,大碗放到自己面前。
爷爷轻轻转动木碗,嘴唇顺着木碗的边缘嗞嗞喝起,小旦增也学着爷爷转动木碗喝茶。爷爷喜欢这样喝,孙子也喜欢这样喝。
爷俩又吃了坨坨牛肉和大饼。
吃完饭,爷爷便用嘶哑的嗓音说唱起《格萨尔王》中的片段《赛马称王》。爷爷喜欢唱,孙子喜欢听。
甚至帐篷外的朱嘎也卧在地上,静静地听着。当爷爷说唱到天马江嘎佩布的神勇时,朱嘎站了起来,仰天长啸,不停地在帐篷周围奔腾,好像它就是天马江佩嘎布。
在草原牧民的心中,甚至在草原上所有生灵的心中,格萨尔王是他们的保护神。放眼向广袤无垠的草原望去,总能听到英雄格萨尔骑着天马江嘎佩布驰骋沙场,降妖除魔的声音。这个声音一半来自神授艺人的说唱,一半来自自己的内心。
黑夜之神用大衣盖住草原,衣服镶着的宝石闪烁着晶莹的亮光,像极了小旦增的眼睛。
夜晚,小旦增又梦到身穿黄金战甲,骑着骏马的格萨尔王了。小旦增骑着朱嘎,无数草原汉子也骑着骏马,在辽阔无际的草原上奔腾。
第二天,爷爷将牛赶到远处水草茂盛的山坡回来时,小旦增已经醒了。小旦增还用干牛粪和干树枝生了火,将茶壶放在石灶上烧着。
爷爷走进帐篷,见孙子正坐在石灶旁,双手托着下巴嘟着嘴,似乎在想什么,爷爷进来也没有反应。
爷爷见到可爱的孙子这样,不解地问:“爷爷的小心肝,你这是怎么啦?”
小旦增并不答话,依旧这样坐着。
爷爷走到小旦增的面前,朝他做起鬼脸,并学马声叫了起来。
他终是被逗笑了。
爷爷见孙子笑了,便问:“爷爷的小马驹啊,你这是怎么了?”
“我是小马驹的话,那爷爷是老马驹。”他说完,捂着嘴巴笑了起来。
“你个傻孩子,老马怎么能叫驹呢?”
小旦增朝爷爷吐了吐舌头说:“反正我是小马驹,爷爷是老马驹。”
“好好,爷爷是老马驹,我宝贝孙子的老马驹。那你告诉老马驹,小马驹为什么不高兴啊?”
“朱嘎太坏了,它不让我骑。”小旦增别过脸,似乎朱嘎惹他生气了。
“你太小了,骑了会摔下来的。”
“朱嘎出生比我晚,我比它大。爷爷比它大,可以骑。为什么我比它大,却骑不了?”
爷爷一时语塞,愣了一阵说:“傻孩子,马的年龄跟人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我也是‘小马驹’啊!”
“你这个‘小马驹’,跟它那个小马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爷爷骗人。”
“爷爷怎么会骗你呢?”
“我不管,我不管,爷爷,我生气了哦!”小旦增轻轻扯了扯爷爷雪白的长须,然后又嘟起嘴别过脸,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连帐篷外的朱嘎都能看出小旦增的生气是装出来的,更何况爷爷呢?但爷爷似乎也吃这一套。他抱住小旦增,一脸爱意说:“好,好,爷爷答应你,等一下就让你骑朱嘎。”
“真的?”小旦增瞪大眼睛,有些不信,“爷爷不许骗人哦,拉钩。”说完伸出小指。
爷爷的老小指钩住小旦增的小小指。
小旦增念道:“天爷爷,地奶奶,请作证。谁骗人嘴长毛,鼻变大。”念完就嘻嘻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旦增反悔了,他说:“爷爷嘴上有胡子,爷爷鼻子也大,所以这个不算,要重新来。”
爷爷的老小指钩住了小旦增的小小指。
小旦增又念道:“天爷爷,地奶奶,如果爷爷骗小旦增,就要让爷爷喝不到酒哦!”
小旦增满意地点了点头,跑出帐篷。爷爷看着孙子跑出去的背影,笑出了声,摸了摸腰间的酒壶。
小旦增站在朱嘎面前,握着缰绳,看着从帐篷中走出的爷爷。爷爷走向他们,从小旦增手中拿过绳子,摸摸小旦增的头后说:“好孩子,马是通人性的。你以后不能骂它,更不能打它。你们要成为朋友,知道吗?”
小旦增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然后,爷爷摸着朱嘎的头,用嘶哑的喉咙高唱:
灵性通人的宝马,请听我道来
你本不是平凡之马
明珠蒙尘遗落人间
诞生在神圣的雪山下
出身于英雄的草原上
吃着观世音菩萨恩赐的灵草
喝着冈底斯山纯净的圣水
你鬓毛雪白,体态轻盈
矫健的四蹄可驾风飞驰
你是天马江噶佩布的子孙
你是英雄驰骋沙场的良伴
我祖孙俩人得你这等宝马
乃是前世向冈仁波切磕一万次头的功德
我的孙子岗杰 · 旦增赤列
天资聪慧,神之后裔
是天骄松赞干布的子民
是英雄格萨尔王的后辈
与你成为朋友良友
是日月星辰齐聚的福果
望今后的日子同甘共苦
日月星辰将见证你们的崛起
朱嘎听懂了爷爷的话,竟挣脱缰绳,在帐篷前小跑起来,又将前蹄高高抬起,仰天长啸。
爷爷似乎也被触动了,只见他整整衣服,左手抓缰绳,右手拉马鞍,左脚踩马镫,右腿凌空抬起,小旦增吸了一下鼻涕之际,爷爷便已经骑在马背上了。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任何不足,谁能相信这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
在骏马面前,爷爷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康巴汉子;在骏马面前,岁月只是爷爷的手下败将;在骏马面前,爷爷依旧是草原上最优秀的骑手。
爷爷骑着骏马,在草上奔腾起来。朱嘎果真四蹄生风,奔跑起来,只能见到一个影子激起浓浓的尘埃。
一人一马,从远处跑到近处,从近处跑到远处,爷爷一会儿在马背上高唱山歌,一会儿对着群山吼叫,一会儿又朝孙子挥手。
爷爷从马背跳下,又将小旦增扶到了马背上。
这时,小旦增在马背上吓得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着马。别看他无数次偷偷将马牵走,但从来没有好好地、独自地端坐在马背上过,很多次都是和爷爷一起骑的。
爷爷让小旦增紧紧抓住马鞍,自己则牵着朱嘎走。
爷爷牵着朱嘎,小旦增骑着朱嘎。就像,曾祖父牵着马,爷爷骑着马。
慢慢地,小旦增胆子越来越大,他渐渐在马背上挺直身体,目光望向远方,就像梦中的那位格萨尔王,一种豪气竟在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身上出现。
爷爷走得很慢,朱嘎自然也不快。爷爷说要这样走很多次,走到小旦增熟悉马的每一个动作,走到他能够和马产生默契。
小旦增原先的激情渐渐在这个看似“无聊而又简单”的训练中消磨,最后只剩下了烦躁。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爷爷走着,小旦增骑着。这几天里,小旦增可以说是无比烦躁,他多次向爷爷提出独自骑马,但都被拒绝了。
“爷爷,您就让我自己骑吧。”
“不行,你现在还不到火候。”
“爷爷,我已经会骑马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当年可是骑了整整半个月。”
“爷爷,求求您了。”
“不行。”爷爷左手大拇指往鼻里送鼻烟,右手牵着缰绳,依旧慢走。
事情原本该这样发展下去——爷爷牵马,小旦增骑马。
但是在练骑马的第五天却发生了变故。
爷孙俩有三十多头牛,每天早上要赶到远处的山丘那里,傍晚又赶回帐篷旁拴住挤奶。
这天爷孙俩练马回到帐篷,见天色尚早,爷爷便将朱嘎拴在帐篷后的木栓上,独自去赶牛了,平常他去赶牛都会骑着朱嘎。
他走之前,将朱嘎的缰绳在木桩上打了好几个死结,以防小旦增像以前一样偷偷骑马。爷爷走之前,还对小旦增千叮万嘱,告诉他不要单独骑马。
爷爷的担忧是对的。这不,爷爷刚走没过多久,一个小脑袋就从帐篷的门里伸了出来,左看看右看看。
是的,这个小脑袋的主人就是小旦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