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辈子的春天(长篇连载)

作者: 洼西

5

古甲扎洼的父母随沙称来的马队到了拉萨,住在康巴驿站。

古甲扎洼和扎布得讯后,匆匆赶去相见。一迈进驿站院门,就闻到空气中飘荡的一股草料和马粪混合的气味。院门两侧的石墙边,拴着几十匹才卸下驮子的马,一个个汗水浸湿的马背上,驮鞍的压痕大略可辨。

古甲扎洼的父母把两颗白发苍苍的头靠在一起,相互搀扶着候在驿房走廊上。古甲扎洼和扎布一迈进院子,老母亲就放声哭喊起来。哭喊声惊动众人,院子里一下聚集了十几个人,其中有几副面孔扎布似曾相识。

古甲扎洼扑通跪在父母面前,扎布也跟着跪下来。夕阳的余晖照进驿站小院,暖暖地晒在背上。一幕幕往事,像沙称河的浪花般在扎布心底荡开。他深深地思念起消逝在岁月里的亲人们,眼泪扑扑簌簌如山泉般涌出,似乎要把往日的苦痛和悔恨宣泄一空。古甲扎洼的母亲见状,停止了哭喊,不去理会自己的儿子,倒把扎布的头揽入怀中轻抚。

那几天,扎布和古甲扎洼向伊措晋美和秋茸仁波齐告了假,放下手头所有事情,陪两位老人朝拜拉萨大大小小的寺庙。看着老人叩头拜佛的样子,扎布想起自己葬身火海的父母。他记得父亲曾不止一次念叨,有生之年一定要一家人相伴,到圣地拉萨去朝一次圣。

扎布现在回想,从那场森林火灾的第一星火苗开始,一个又一个的灾难和变故,像是把自己一路指引到拉萨,孤身来还父亲未了的愿。他觉得古甲扎洼的父母其实是四个人,他们身上还依附着自己父母的亡灵。每次搀扶起古甲扎洼的母亲,他都能从老人温热的手上触摸到亡母的体温,触摸到生命里最柔软的亲情。那一刻,内心的孤独不见了踪影。

送走古甲扎洼的父母,扎布陷入苦闷,仿佛一下又成了孤儿。

古甲扎洼大为不解:“和我的父母分别,你怎么比我还难受?”

扎布想了一下,说:“对于你来说,送别父母,还可以盼着重逢。但我不一样,这些天来,我一直把他们当成自己死去的父母,送走他们,感觉像是又一次永别。”

古甲扎洼心疼地拍拍他的肩,不说话了。

拉萨的夏天很短暂,仿佛只是在春天和秋天的缝隙中踮着足尖插上这么一脚。八廓街的餐馆、茶楼的生意,也会伴着季节,在夏天短暂地火爆那么一段日子。

伊措晋美携带家眷去康区朝拜亚丁三怙主神山,三个月之后才能返回。扎布知道他去朝圣,其实也是想亲身了解一下红汉人在康区的情况,好为将来的去留早做打算。他还给家仆们放了假,准许他们回乡探亲,只留下扎布和几个他最信任的护丁看守庄园。

伊措晋美离开后,护丁们各司其职,扎布也把大门锁了起来。如此一来,白天,扎布就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可以自己安排。除了到各大寺院拜佛礼诵,一向深居简出的他,每天多了一件事,就是去转八廓街。每次踩着八廓街的青石板路过康巴茶馆,他脚下就会变得飘忽,心思也乱得漫无边际。从茶馆打开的小窗传出的每一点声响,在他听来,都与贡措有关。

他一次次停下脚步,忍不住想走进茶馆,却怎么也迈不开腿。他不知道见到那位只有一面之缘却想念了几个月的女人,该说些什么。他也怕一旦被她瞧出端倪,心中独享的这一份美好会走到尽头。

他一次次仓皇逃开,好像稍有不慎,自己的隐秘心事就会被身边川流的人群看破。而那颗躁动的心,却总比他的脚步慢半拍,人都出了八廓街了,心还流连于石板路。

扎布并不知道,这些天来,贡措也从茶馆的小窗里,看着他一天天路过门前,又一次次消失在石板街那头大昭寺院墙的转角处。

她看见了他在茶馆前的驻足,看见了他的彷徨,看见了他的纠结,也看见了他的逃离。每次一见他的影子,她都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加快。她渴望他能走进茶馆坐一坐,却又怕他来到自己面前。

这个茶馆里,打着坏主意围着贡措转的男人很多,却没有一位像扎布那样让贡措在意。她听说过他的故事,也和他同赴过伊措晋美的家宴。这个男人仿佛来自遥远的没有人烟的大草原或者大森林,身上有股异于常人的令人迷醉的气息,就是被八廓街熙攘的人流淹没,她也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日复一日地走着,她日复一日地守着。八廓街的夏日里,一个孤独的身影和一双守望的眼睛,就这样编织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一天,时值近午,骄阳笼罩下的拉萨城弥漫着热气。而八廓街却是一番清凉景象,大昭寺院墙外一排柏树的阴影遮住了半条街,商家们还都往门前的石板路上洒了清水。

扎布刚走到康巴茶馆门口,一位靠着门侧石墙乞讨的须发皆白的老乞丐忽然眼珠一翻倒了下去。扎布下意识地拽住他,慢慢放到墙脚半躺下来。许多人围了过来,有人惊呼:“是‘一个铜板’,他才进八廓街,一定是路上太热中暑了!”

后来回想,扎布觉得跑到清凉的八廓街中暑的老乞丐“一个铜板”,是老天派来成全他和贡措的。正是因为这个插曲,他和贡措的生命才有了关键的第二次交集,要不,就是把八廓街的石板路走穿,他也只是康巴茶馆门前的过客而已。

他摸了摸老人的脉搏,向围观者们吼道:“别光看热闹,快去找点水来。”

不一会儿,四五个盛着清水的木碗递到他眼前。扎布接过戴着珊瑚戒指的手里的木碗,先给老人喂了几口水,再用手蘸水往他额头上涂抹。接水的时候,扎布虽没抬头,但他知道递水的人就是贡措。他记得这只在伊措晋美的家宴上无意触碰过的手,就像它的主人一样,也让他魂牵梦绕。

老人苏醒了,连声给扎布道谢。围观的人们也松了一口气,渐渐散去。扎布把碗递还给主人,抬眼一看,正是康巴茶馆的女主人贡措。俩人一对视,扎布一个激灵,感觉坠入了她美丽的深潭般的眼睛里,几乎喘不上气来。

贡措红了脸,浅浅一笑,也没说熟人见面的客套话,帮扎布把老人搀扶起来,邀请他们到二楼茶馆里小憩。老乞丐一再谢绝,却被执拗的贡措硬拽了去。扎布也跟着进了茶馆。

贡措给他们倒了两碗甜茶,便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扎布和老乞丐攀谈起来:“老人家,您刚才是中暑了吗?”

老乞丐说:“应该是。我才从布达拉宫前过来,在那边晒了一上午。多亏了你这后生,要不,我一定会摔破头的。谢谢你,愿佛主保佑你长寿。”

扎布问:“为什么别人叫你‘一个铜板’?”

老乞丐笑笑,没回答。

这时,邻桌一位客人搭话了:“这老人家可是拉萨出名的义丐,平时讨钱,只要一个铜板,多给也不要,二三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今年过年时,城外流浪者聚居的中孔大院发生火灾,老人家一下捐了一百块藏洋用以修复呢!”

扎布顿时心生敬意,从布兜里拿出一块藏洋给老人:“我也是从外地流浪到这里的,这钱不是施舍,请您用到中孔的修复中吧!”

老人连连致谢,却执意不收。贡措见他们推来推去,隔着几张茶桌笑道:“扎布大哥,老人不会收的,你要真想给,就给他一个铜板吧!”

说完,贡措向茶客们每人讨要了一个铜板,放在盘子里端到老人面前,向扎布努努嘴,示意他也出一个铜板。扎布摸了摸口袋,发现没有铜板,陷入难堪。贡措像早有准备,把攥在手心的两块铜板丢进盘中,说:“一个是这位扎布大哥的,一个是我的。”

老人笑笑,并不推辞,把盘中的铜板倒进布袋,端起甜茶一口喝完,边起身边对扎布说:“小伙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中孔已经修复好,不用再捐钱了。今日八廓街人多,正好乞讨,我可不能喝茶闲坐,这里已经没有铜板给我了。”

茶馆里的人都笑了起来。老人向众人合掌致谢,对着贡措和扎布笑笑,转身出了茶馆。

老人走后,扎布一个人坐着,不免有些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贡措端了一小盘牛肉干,将一块麦饼放到他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扎布大哥,还没吃午饭吧?不介意的话,就在这陪我一起吃吧。”

从茶馆的小窗望出去,午后的阳光下,拉萨城外起伏的丘陵绿草茵茵,像一群仰躺着看云的孩童。

日落西山时,茶馆里已经没有别的客人了,扎布不得不向贡措道别。贡措一边叫他不要着急,一边放下了茶馆外门的布帘。看来,她不准备做晚上的生意了。这时,她已经换下午间的薄衫,一件右襟在外的灰褐色无袖布裙把身材衬得高挑紧致。扎布知道右襟在外的女装除了沙称,别的地方都没有,不免奇怪,问道:“你这布裙是哪里来的?”

贡措调皮地瞪眼:“怎么,只许你们沙称女人穿这样呀?”

扎布被她一呛,一时语塞。

贡措掩口而笑。扎布抠着头看她笑。

扎布再一次起身告辞:“谢谢你的款待,我得回去了。”

贡措:“急什么,你再坐坐,我有话问你。”

扎布乐得再陪陪心仪的女人,便坐了下来。

贡措看着窗外,咬了咬嘴唇,问:“这些天我老见你从茶馆门前过,是到八廓街办事吗?”

扎布知道自己的心思已被她看破,顿时脸红心跳。略作思忖,他为自己打气:男子汉大丈夫,杀人的事都干过了,何必把内心最真挚也是最热烈的情感遮遮掩掩?不如把话说开,无论成败,都可以断了那煎熬之苦。

他郑重其事地:“是的,有要事。”

贡措转过头来:“啥要事,可以说说吗?”

扎布:“只有一件事,就是路过康巴茶馆,到我所能到达的,离我爱的女人最近的地方转转。”

一片红云飘到贡措脸上。她埋下头去,声音很小:“那你怎么不到茶馆里坐坐,是不是茶馆离你爱的女人不够近?”

扎布脸上一阵发烫,喝口茶定了定神。康巴茶馆里的空气静得像一池冻水。扎布心一横,张臂去抱贡措。贡措躲避不及,被扎布抱进怀里。扎布把嘴贴上贡措的耳朵,喘着粗气说:“现在,我离她最近了!”

贡措挣扎了一会儿,最后温顺地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扎布胸前。扎布费力地用嘴去找她的唇,却被她的手挡住。扎布手足无措,只好将她放开。

贡措理理头发和衣服,在扎布对面坐下来,说:“扎布,我很高兴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扎布一听这话,顿时心花怒放。

她脸上开始聚起阴云,说:

“可是,你应该听说了,我是良绒尼玛的情人。我小时候父亲被人陷害,是他救了我父亲的命,这个茶馆还是他出钱让我开的。我不仅是他的情人,还是他的娃子,何去何从,都得听他的,由不得我。每年春季,他都会来拉萨谈生意、会朋友,陪我住上一两个月再回去。”

扎布逮住她的手轻抚,说:“我听说过你和良绒尼玛的事,但你是他的情人不是妻子,是他的娃子不是孩子,不可能守他一辈子。遇到喜欢的人,就应该离开他!”

贡措摇摇头:“他不会让我离开他。”

扎布紧紧盯住她的眼睛:“关键是你愿不愿离开。”

贡措垂下眼帘:“我对他只有感激。他救了我父亲,我做了他多年的情人,这笔债,也该两清了。”

扎布逮住她的手亲吻:“你只管做出你的选择吧,剩下的,是我们男人间的事。”

贡措低头问:“你不怕良绒尼玛杀了你?”

扎布咬咬牙:“为你,我可以死!”

八廓街蜂拥的人流已经消退,多数商铺都打了烊,还开着门的,也在屋里掌上了油灯。大昭寺在举办佛事,寺院的厨房就对着康巴茶馆,从那里飘来的大茶煮沸的香气钻进小窗,为茶馆里的寂静平添一股烟火气。

扎布平静地看着踌躇不定的贡措:“不急,你好好想想,再做决定!”

贡措抽泣起来,不时把脸蹭向肩头擦泪,像个无助却任性的小孩。扎布紧紧搂住她。这一次,她没有拒绝,把脸靠在扎布肩上,哭了个痛快。

6

一个月后,朝拜亚丁神山的伊措晋美一家提前返回。

原来他们行至羌都,听闻江那边的康区,红汉人在农区试行针对权贵阶层的民主改革,分土地,废差役,解放农奴,消除高利贷,闹得不可开交,没敢过江,在羌都住了下来。

伊措晋美从羌都朋友们口中得到了两个截然相反的说法,第一个说法:红汉人把穷人挑唆起来斗富人,烧地契,毁借贷,很多土司头人、地主富商都遭了大殃,死的死,逃的逃,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比比皆是。第二个说法:红汉人虽然打着废除特权、消除剥削、解放农奴的旗号,但对当地上层人士还是以礼相待,只要他们真心拥护改革,不仅和他们做朋友,还让他们到新政府里担任要职,和红汉人一起治理自己原来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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