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
作者: 李仁学一
桑垭人家蛰伏于山水之间,东边是绵延起伏的群山,西边则是蜿蜒流淌的细腰河。沉沉一线穿南北,铁路要从这儿经过,村庄与小河之间的坟场注定是个绕不开的坎。可铁路才画在纸上,地上就像捅了马蜂窝,人群蜂拥而至,一下子将坟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勘测队队员慌了,问铁队长咋回事?老铁也是一脸错愕,忙不迭上前解释,我们是做铁路勘测的,可不是盗墓贼啊!
知道你们画铁路来了——这里是咱桑垭的龙脉福地,你们得绕开了往别处去画!说话的是个老人,老人一脸焦躁,话里透着一股子火气。
老铁心想,这不就是个坟场吗,怎么跟“龙脉”扯上了,莫不是要钱吧?于是叫老乡们尽管放心,倘若铁路真要在这里落地,国家一定会给予迁坟补偿的。
老人呛道,谁要你补偿啊,你那车轱辘别朝这边开过来就行!又说,即便你那车轱辘从我这把老骨头上碾过去,也休想动咱祖坟一锹土!说罢蹬蹬几步便蹿到一丘土坟前,趴在上面就不起来了。
大家也是纷纷恳求,老人家这祖坟可是佛冢呢,千万动不得,您就高抬贵手别画上去了好不好?
老铁越听越纳闷,这坟不过是一丘普通土坟,怎么又跟“菩萨”攀上亲戚了?他不由得走过去仔细打量。这坟显然就是传统土葬时期遗留的产物,所不同的是这坟比其他土坟要小得多;坟前还立有一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显得粗糙而沧桑,碑上的棱角有好几处残缺,碑文也是斑驳难辨,已然形同虚设。这坟还有一处不同,那就是碑下置有一方香台,香台上下残香林立、余灰成冢,一派香火甚旺的景象……
老铁拿湿毛巾擦了擦,试图辨识碑上的字迹。老人瞅他一眼说,别擦了,上面没字,叫人给抹了。
老铁笑道,不是佛冢吗,谁敢那么大胆子,难道就不怕菩萨怪罪?
老人翻他一个白眼,不耐烦地说,问这个干吗,跟你有啥关系吗?
老铁尴尬地笑了笑,上前宽慰道,老人家您也别急,其实我们做勘测的就是画一张图纸而已,至于铁路线最终如何敲定,还得上面说了算——如果真有特殊情况,上面也一定会尊重民俗、照顾民意的。说罢扶老人起来,老人一把攥住他说,咱这里就算求你了,你一定得跟上面禀告一声,就说咱这里情况确实特殊……以前就因为有人刨了这坟,还死过人呢!老人貌似央求,其实透着恫吓的口吻,甚至不乏诅咒的意味。
老铁从事铁路勘测大半辈子了,从未遇过这种情况。以前他和他的勘测队无论走到哪里,当地百姓都像迎亲似的以礼相待,生怕他们转身走了;有的甚至视铁路为龙脉,恨不得拽着他们和铁路到自己家里做客呢!
其实,动员百姓迁坟并非铁路勘测一行的分内事,但桑垭人的护坟之举触动了老铁心里的某一根神经,他决定一探究竟,看那佛冢里到底藏着啥秘密。
老铁试图找几个现场的群众了解一下情况,几个老乡相互递了一下眼神,又彼此蹭了蹭胳膊,都不肯吱声,目光不约而同转向趴在坟头上的老人,说老人家是佛冢的主人,打听这事还得找他!可老头正在气头上呢,仍然气哼哼地瞅着他。老铁生怕话不投机被他喷一口,哪敢从他嘴里讨话?
离开坟场,老铁直奔桑垭村委会,在那儿找到了村支书。村支书是个年轻人,一见老铁便抱拳行礼,一迭声说对不起!
村支书显然知道坟场发生的事了,但却并未出面制止,这让老铁很是不解,脸上难免有些不悦。虽然老铁并不认识村支书,但他事先跟他有过电话联系,当时他似乎吃饱了正在剔牙花,嗯嗯哦哦了半天才说话,画铁路线呀,好事啊,欢迎嘛!嘴上先是挺热乎的,转瞬便冷却了,我可没空陪你们,桑垭的大门敞开着呢,你们随便画就是了!
村支书拉他进办公室落座,满脸堆笑地说,您可别生气!其实呢,这也不全怪大家,怪就怪我没把工作做好,大家脑子里溜火车,一时扭不过弯来。其实呀,也并不是大家对修铁路有啥抵触,而是咱乡下人历来就把祖坟看得重,谁要掘他祖坟,他不跟你拼命就算客气了。唉,可怜咱乡下人没见过啥世面,一个个鼠目寸光,活该坐牛车、闻牛屁的苦命,您也就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了!
听村支书这么一说,老铁笑了,说他并不是论理来了,也不是要告老百姓的状,而是想打听一桩事——那佛冢到底是咋回事?
村支书疑惑地问,你不是勘测铁路线吗,怎么勘查起历史来了?
老铁犹豫了一下,说这纯属个人兴趣,可能从事铁路勘测久了,久而久之也就对脚下的土地产生了兴趣,于是想将那些因土地变迁而将消失的历史碎片拾掇起来,然后撰写一部有关于新中国铁路下的土地史。所以他平时一边搞勘测,顺便也就收集一下这方面的资料。
村支书“噢”了声,沉吟片刻也就抖落开了……
二
其实,河边那片坟场原先是个长满红蓼的滩涂,后来红军长征途经桑垭,一场血战之后,那里便留下了一串看似长龙阵仗的“红色坟场”。
据说红军蹬过细腰河的那天,正是红蓼花盛开的季节,远远望去,那景象犹如孔雀开屏,宛然细腰美女舞动着两条红飘带。红军抵达桑垭后,一看这里依山傍水,倒是一处幽蔽的桃源之地,于是决定驻足休养一段时间。可好景不长,不久国民党军队尾随而来,很快便进逼到了河对岸。红军在河边筑起滩头阵地,与强渡之敌展开了一场殊死较量。由于敌我力量悬殊,不少红军战士喋血沙场,最后倒在了这片红蓼花盛开的土地上。乡亲们就地掩埋了那些牺牲的烈士,滩涂上从此也就有了一垛连着一垛的红军坟——当时还有人数过,那些红军坟恰好就是梁山英雄好汉的人数——一百单八垛!
乱世之秋,红军坟可谓历经劫波、命途多舛。那些红军坟曾经数次遭受人为破坏。地主民团甚至对红军坟进行野蛮破坏,滩涂上一时间到处都是腐烂了的尸体,现场真是惨不忍睹。
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下,当时都没人敢往那片滩涂上行走,也就遑论谁敢过去收拾烈士们的遗骸了。直到民团被赤卫队赶跑了,乡亲们才将那些遗骸收拢过来,并打算重新人土安葬。这时有个叫桑巴的老乡出了个主意,那就是在所有的红军坟前都栽一块碑,然后一户包一坟,每一块碑上都写下各自己故先人的名字,这样兴许可以将红军坟保全下去。大伙儿都说这法子不错,于是找亲戚似的,桑垭人几乎每户都有了一个已故的“红亲戚”。
桑巴也有一个属于他家的“红亲戚”。他选了一块上好的石料,打磨齐整了,然后请人在上面刻了“故先考桑巴之墓”几个字,立碑人则是他儿子的名字——桑枣。大伙儿说,你还没死呢,咋就叫儿子把你给埋了?桑巴说,咱爹娘走得早,都不知道他们啥名字呢,怎么给他们立碑?况且这坟里躺着的是咱儿子的救命恩人,在他的碑上写下我的名字,就是要让咱儿子知道,他和我都是咱儿的爹,这坟就是他的祖坟!说罢,桑巴在“红亲戚”前席地而坐,拿出一把随身带来的二胡,调了调弦,然后如泣如诉地拉了起来……
桑巴二胡拉得极好,闲下来的时候,乡亲们都爱围上来听他有板有眼地拉上一段。打从有了红军坟,桑巴除了拉给乡亲们听,有时也会来到河边,坐在“红亲戚”面前行云流水地拉上一段。
这是红军离开桑垭后的第二个秋天,桑巴惊讶地发现,他家“红亲戚”的坟头上居然长出一种奇怪的野草。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藤蔓植物,它们紧贴着土壤生长,长势一天比一天茂盛。更为奇特的是,这种植物的花儿酷似红军帽上的五角星,而且花瓣也是红色的,红得就像刚从指头上渗出的鲜血。奇异的是,这种植物只长在他家“红亲戚”的坟头上,舍此无迹可寻。而且这种植物四季常青,花儿也是一茬接一茬地开,远远望去,犹如一堆燃烧在地平线上的篝火。
转眼又是一个秋天,桑垭一带忽然闹起伤寒,好些人都染上了这种要命的疾病。要知道,那时候的中国农村可是极端缺医少药,更何况桑垭是个山水屏蔽的穷旮旯,谁若被这种恶疾叮上,也就意味着阎王爷在生死簿上杠了他一笔,差不多就是等死了。
桑巴也患上了这种疾病,不过很快就痊愈了。当得知他是偶然采食自家“红亲戚”的坟头草才逃过一劫,病人们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前往采摘。果不其然,一剂草药下肚,大汗淋漓之后,病人们发现自己头不疼了,嗓子也不咳嗽了,浑身神清气爽,一切就像梦魇过去了。大家走到桑巴家的“红亲戚”前跪下,痛哭流涕地说,红军爷啊,您可真是救苦救难的“红菩萨”呀!从此,人们一旦有个头疼脑热,抑或拉稀闹肚什么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找“红菩萨”。
随着拜坟求药的人越来越多,这时终于有人站出来表达不满——既然是“红菩萨”赐的药,干吗冲着他桑巴的墓碑磕头,这不是占咱们便宜吗?桑巴这才觉得不妥,赶紧将碑文和自己的名字全都抹了,又在一位老先生的指点下重新刻了两个大字——“佛冢”。大家一见碑上的“佛”字就肃然起敬,接着弄明白了“佛冢”两个字的含义,都跷着大拇指说这碑名起得好,他们落膝下跪也利索多了,并且大家一致发下毒誓:谁若把佛冢就是红军坟的秘密透露出去,谁就不得好死!
三
后来“佛冢”二字怎么没了呢,那块碑如何又变成了无字碑?这事还得从鬼子进村那天说起。
那年冬天,桑垭来了一队鬼子兵。这些鬼子全都瘦得皮包骨头,走起路来一步一踉跄的,那熊样哪儿还有啥“武士道精神”,活脱脱就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骷髅!
乡亲们起先还是隔着门缝瞧动静,后来一看鬼子这模样也就不怎么害怕了,索性把门打开,一个个袖着两手看起热闹来。
这时,一个鬼子忽然走了过来,霍地抽出战刀,冷飕飕地落在了一个老乡的脖子上。这老乡正是桑巴,桑巴愣怔了一下,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还好,脑袋还顶在脖子上呢!桑巴嘿嘿地笑了。
这是个领头的鬼子,虽然也是矮矬矬的,但完全不像其他鬼子那样瘦不拉几的。见桑巴毫无惧色,鬼子也是嘿嘿地笑了笑,随即朝队伍呜里哇啦地叫了一声。一个鬼子应声而至,冲着乡亲们吼道,皇军问你们话呢,这里是不是桑垭,桑垭是不是有个佛冢?
这鬼子居然会说中国话,但大家只是诧异地瞅了他一眼,没人搭理。他干咳两声,转而将嗓门矮下来,声音变得柔软了些。他说其实自己只是个日军翻译,也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接着便说明了鬼子的来意。
这群小鬼子八成是水土不服,打从踏上中国的土地后便开始拉肚子,吃啥药都不管用,一路上野狗拉稀,就这样一直拉到桑垭来了。其实,小鬼子起先并不知道这旮旯还有个小村子,本来已经走过去了,不料半路上听说这里有个佛冢,于是赶紧折回来了。
说明来意后,翻译对桑巴说,皇军这不是有病吗,也想拜一拜你们的佛冢,让佛给他们瞧瞧病,叫你带路地干活!
桑巴心里咯噔一下,说桑垭既无寺院也没庙,哪来什么“佛钟”啊?转头又问大家知不知道哪儿有个“佛钟”,大家也是噘着嘴巴一个劲地摇头。
翻译急了,说佛冢不是钟,是埋佛的坟——药坟!
其实翻译也是没闹明白,佛都是被中国人供奉在神龛上的,怎么会埋在土坟里呢?但半路上被鬼子逮住的那个老乡就是这么说的,说他刚从桑垭拜了佛冢往家里赶,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领头的鬼子问佛冢是个啥?那人憋了半天,好容易才被架在脖子上的屠刀挤出一句话来,佛冢是个药坟,上面的药草能治许多疾病!鬼子一听这话,乐得绿豆王八眼都快蹦出来了,立马叫他带路地干活。那人可算是条汉子,梗着脖子硬是不肯挪步,结果鬼子一怒之下将他砍了。
见桑巴跟那汉子一样硬气,翻译苦口婆心地劝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别看这群小鬼子一个个活像瘦猴,可他们毕竟是一群嗜血的恶狼,杀起人来可是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如果大伙儿都不肯带路地干活,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
桑巴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不过他说得准备一下,拜佛是有讲究的,要净手更衣,还得捎上一些檀香和黄纸才行。桑巴回屋跟妻子交代了几句,换了一身过年才舍得穿的衣服,又磨蹭了一阵,这才拉着二胡慢悠悠地上路了。
鬼子返回到村子的时候,桑巴并没有跟着回来,而此时的桑垭已是人去屋空。鬼子们气急败坏地放了一把大火,只好又踉踉跄跄地上路了……
至于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乡亲们赶到坟场一看才知道。眼前的佛冢已经被糟践得不成样子,坟上的封土就像是被野猪拱了,成了一堆烂土;那块墓碑也倒在了泥土之中,上面还有许多踏过的脚印和砸过的痕迹。乡亲们在不远处的草丛中找到了桑巴,他手里还紧握着那把二胡,脖子上豁着个血窟窿,人早就没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