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诉
作者: 武俊岭媳妇
我娘家袁楼村,我姓袁,名叫红云。七月的一天,娘生我时,爹爹看见天上飘过一块红色的云彩,就说闺女叫红云吧。
我嫁给刘庄的刘建功四年了。日本鬼子打卢沟桥的第二年,我与建功过了半年的太平日子。这天,建功对我说,我到聊城去,参加范筑先将军的队伍,打鬼子!
我听了,吓得一下子抱住他,像抱住不满周岁的娘家侄子。我的心快跳着,说,你是刘家的独子……
建功胸脯一挺,挣脱出来,说,咱俩成亲也不是一天了,你知道我不是在灶火窝里转悠的男人。日本鬼子要打聊城了,我不能在家躲着。
婆婆闻声走来,看看建功,看看我,说,功儿,你说的话我听见了。你去吧,放心家里!地,租给你叔算了。
我听了,立即对婆婆生出一丝怨恨:从成亲一个月开始,婆婆的眼睛就像刀子,一下一下地往我的肚子上剜。恨不能我的肚子像吹气那样大起来,给她生个大胖孙子。建功天天在家,还不能让我有孕,要是再跑到部队上去,生孩子更没指望了。
但是,我知道在这个家里,婆婆是说一不二的。我只好眼含泪水,为建功收拾衣服。
建功是与后村的一个叫长戈的人前往聊城的。一个多月后,聊城被日本人攻陷,范将军受伤自杀。
两个人参加了共产党的部队。半年后,两个人转到县抗日大队。再半年,建功当上中队长。
几年间,建功偷偷回家的次数也就六七次吧。偷偷地,是怕被汉奸、特务发现。
每次相见,建功都很渴,都很可怜。我像一个母亲抱住吃奶的孩子,又爱又怜地配合他。
我偶尔回一趟娘家,会遇到大娘、婶子拉着我的手,悄悄地问怎么,还是没有喜吗?
我的脸又红又热,羞怯得把头低下,不说什么。
看到与我年龄一般大的伙伴,很大本事似的抱着孩子回到娘家。不管是出五服没出五服的大娘、婶子,争抱孩子逗乐。那当母亲的站在那里,脸上一层荣光,像是一个功臣似的。碰上这样的场面,我立即躲开。
这次回娘家,我娘说,等建功再回家时,你俩看看杜远心吧。
杜远心是我们寿张的有名中医,擅长内科、妇科。
寿张城里有鬼子,建功怎么进去呢?
娘说,把杜医生请出城来。
回到刘庄,我把我娘的话说给婆婆。婆婆双手一拍,很脆地一响,说,这个主意好,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呢?
刚开春的一天夜里,建功悄悄回家。煤油灯下,婆婆向他絮絮说道。翻来覆去,强调的只有一句话:得给刘家留个后。
建功把手臂抡个半圆,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婆婆急了,骂,娘的,你才出去几年,说话怎么不像我的儿子了?
建功把头低下,右脚来回擦着地面。这时的建功,或许是想起了当娘的年轻守寡,拉扯他长大不容易。于是,建功说,好吧,我听娘的。
建功从衣袋里掏出三块银圆递给我。
我接过银圆,说,我明天一早就回娘家,见了我哥哥就让他去找杜医生。建功,你吃了中午饭往我家去。
婆婆、建功点了点头。
第二天晌午歪时,建功、杜医生先后来到我的娘家。
杜医生年近六十,白须飘飘,走路颤颤巍巍。杜医生的一双眼睛亮得像两颗寒星。杜医生先为建功把脉。他说,这是一位壮士,身体没事。
为我把完脉后,杜医生拈须沉吟,徐徐而说,你有宫寒之症,须调理之后,方可怀孕。
说完,杜医生从上衣口袋里抽出自来水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一张处方。
杜医生说,往我诊所抓药,可以;往药铺,也可以。半个月,准好。
我哥哥连忙说,自然是往杜医生的诊所去了。
杜医生笑一笑,起身离去。门外有一辆小马车,载上他,蹄声嗒嗒离去。
一连半个月,我喝那苦涩的药水。
在东屋空地,用三块青砖支起砂锅。婆婆坐在一个蒲墩上,把芝麻秆一折两截,放在砂锅下面。芝麻秆干干的,一点就着。火红红黄黄的,散发出芝麻香味。不一会儿,砂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响着,往上冒着白汽。闻着,苦涩之中有淡淡的芬芳。我盼望着药水快点熬好,喝下去。更盼着半个月的药水喝下,病症消失。
一小时后,婆婆把药水倒入一只白瓷碗里。随后,往另一只碗里倒入白开水,里面放了一点白糖。
待药水不热时,我端起来。婆婆说,红云,屏住气,一气喝下。
我听婆婆的,张开嘴,把药水喝进肚里。
从口腔到嗓子到肠胃,一路苦下去。残留在口腔里的一点药水,让我想呕吐。婆婆连忙把水碗递给我。我喝下去几口白糖水,把恶心压下去。
按照约定,建功半个月后回来。为了完成心愿,建功好像十分在意。建功除了吃饭时走进堂屋,与他娘说说话外,其他时间就关上大门、关上屋门,时时黏我。他这样,把我羞得不轻,我说,你让我怎么面对婆婆呢?
建功说,我听娘的话,留个后,留个小战士,好与日本鬼子永远干下去。
三天努力,一个月后得知,瞎子点灯白费蜡:信水照来。
婆婆有点沉不住气了,说,都说杜远心是神医,这次,怎么不神了呢?
我的嘴角动了动,没有说出什么。
建功打仗,万一有个好歹,老刘家不就断后了。婆婆说完,脸庞痛苦地变长。婆婆流下两行泪水。
我的眼睛先是红,后是热,最后泪水下来。我恨自己不争气,我恨自己吃药不见效。
一连五个月,建功没有回家。
我对婆婆说,也不知道建功什么时候回家?
婆婆说,他是八路军战士,怎能随便?
婆婆见我不说什么,说,回家,也是白搭。说完,婆婆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婆婆这话,我不完全赞成。两口子睡觉,不能光为生孩子。我是一堆干柴,建功是一团烈火,遇到一块儿,烧上一烧,也是天经地义的事。鸟儿,还翅膀紧挨着往前飞呢。就连小小的蚂蚱,也知道配对。
转眼到了秋末,场光地净,北风多了起来。
两个女人,一个大院,除了进出,大门都是关着的。院墙老高。墙头用三合土固定上玻璃。玻璃尖朝上,如剑如刀。
我在油灯下,为建功做鞋。别看建功中等身材,脚却特别大。他的脚像刀子,特别费鞋。这样,我做鞋底时,就比平常的厚上一半,针脚也更密实。
油灯灯芯出现一个灯花,啪的响了一下。我困意上来,吹灯睡觉。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堂屋里的婆婆大声呼喊,建功,建功,你媳妇生孩子了。
我听了,立马没有了困劲。我侧身躺在被子里,对建功生出强烈的渴念,建功、建功,你怎么还不回家呢?既然睡不着,那就起来做鞋吧。屋子里很静,院子里也很静,静得能听见鸡窝里的鸡不时地咕咕叫唤。
婆婆梦话后的第三天中午,吃完饭后来了困意。
我说,娘,你睡吧,我给你关上门。
婆婆“嗯”了一声。
我返回东屋,为婆婆缝制棉袄。穿针引线的细微声音,把我对建功的思念轻轻压住。
感觉屋门口突然黑了一下,我一抬头,立即喜得张开嘴巴,想发出一声呼喊。
是建功,我梦里经常见的人,走进了屋子。
我说,大门不是关着吗,你怎么进来的?
建功嘿嘿一笑,说,咱家的大门,还能挡住我。
建功把屋门虚掩了,又把我手里的针线夺走,开始解我的上衣扣子。
我说,别慌,声音小点。对了,插上门闩吧!
建功说,在自己家里,插什么门闩呢?
我说,婆婆,有婆婆呢。
建功已是听不进我的话,把被子一下掀开。这时,屋门一下子哗啦打开。门声刚停,婆婆的声音响起,大白天里,怎么了这是?
建功连忙说,娘,是我,建功!
婆婆听了,勃然大怒,说,你,你刘建功回家,也不向老娘请安,就跑到媳妇屋里来了。我还以为是野汉子呢。
“野汉子”这三字像是一把钢刀戳在我的心窝。我一下子坐下来,极快地穿上衣服。
这时,建功已是扑到婆婆面前。建功双手抱住婆婆的双腿,呜呜痛哭。
婆婆披散着半白的头发,一边哭,一边说,我养你这个儿子有什么用,五六个月不回家,回家后不进堂屋门,一头扎进媳妇屋里。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吗?你娘可是年轻守寡,把你拉扯大的。
婆婆说到这里,用手里的拐棍朝建功的后背打了几下。砰,砰,砰,一声一声,让我的心一下一下地疼。
我抢到婆婆跟前,抓住拐棍,说,娘,你打我吧,是我不好,是我没让建功向你打招呼的,我说娘睡着了。
不想,婆婆听了我的话,怒气更大了。婆婆破口大骂,建功,你娘的,你就是没老没少,回到家不向你娘问安,八辈子没见过媳妇吗?
儿子
我被娘骂得狗血喷头,在家里存身不住,只好低头急步走近大门。大门门闩是插着的,我先拔销头,后开门闩,出了院子。我是从东屋屋顶上跳进院里的。
我一路往北,从麦子地里。虽然是半下午了,一寸多高的麦苗上,还有一点晶亮的水珠。我知道,这是凝结在麦苗上的冷霜,气温升高后化成的清水。我的心里,有霜有冰。娘怎么能这样呢?就算儿子一时失礼,也不能那样对待儿子吧。再说,那样对待红云,更不公正。红云进刘家门后,一向规规矩矩。红云为闺女时有名地孝顺、正派。
娘,你进了门,知道了是儿子,就应该退出去。让儿子与媳妇把应该办的事办完,再请罪也不迟。娘,你不是盼着红云生下儿子吗?没有我,怎么能生出来呢?
红云是一个好媳妇。成亲那天,我掀开红盖头,红云抬头看我。她的眼睛明亮得像荷叶上的露珠,似旱地里的清泉。从头看到脚,俊;从脚看到头,俏。一根独辫,又黑又亮。脖子像蛋白那样白。黑、白两种颜色是那样分明。我时时凝视,恨不能把红云看到眼睛里去。虽然说娶媳妇,是要她的贤惠,不要她的颜色。如果贤惠、颜色两样都占,岂不更好。红云就是两样都占。我建功何德何能,能娶到这样的媳妇,真是烧高香了。
红云心灵手巧,我的、娘的冬棉夏单,都是红云一手缝出来的。红云不只衣服做得好,鞋做得也好。
结婚后,我在黑夜里大干一个月,挖好两条地道。堂屋一条,东屋一条。两条地道的出口,在堂屋东边的小门旁边会合。小门用两寸厚的枣木做成,并且在门板上钉上了厚厚的铁皮。平时,小门从不打开。大门也换成榆木的,有两寸厚。两道门闩,枣木的,裹上铁皮。并且,在门闩的两头钻孔,插上销头。外面的人,别想用刀子拨开。
不这样不行,有土匪,有鬼子,有这兵那兵的。
对娘,我是既敬又畏。我知道娘二十四岁守寡,把两个姐姐和我拉扯长大,不容易。我爹死后三年,我姥姥劝我娘改嫁。娘说,我带着三个孩子,三个拖油瓶,嫁给谁,又有啥嫁头呢。
娘为了养活我们,秋天里,带着两个姐姐扫榆叶。娘把榆叶晒干,用簸箕簸净,然后存在一个囤里。春荒时,就把榆叶磨成面,掺上地瓜面,蒸窝头吃。
夜里,不管冬天、夏天,娘天天摇动纺车纺线。纺车一圈一圈地转,嗡嗡声里,我在娘的身边睡觉。有时睡醒一觉了,要解手,娘还在纺线。
娘是好娘,就是脾气暴躁,家法多,礼数多。稍不如意,就会爹啊娘的痛骂。我自小怕娘,娘说话的声音稍微一高,我就会浑身哆嗦。我想,娘如果不是一个寡妇,大概不会这样吧。
我的脑子里想着这些,向北一阵猛跑。也不知跑了多长时间,到了一个村子的东边。这个村子,是昨天我带着中队战士打下来的。
村子里原有三十多个皇协军,不经打。我与战友放了几枪,皇协军就投降了。这样,我们中队就得到三十多支三八大盖。我向大队长请假,让副队长指挥队伍,然后走回家里。没有想到,回到家后,被娘骂了个晕头转向。
失魂落魄的我,连村头没有一个哨兵都没有觉察。我莽莽撞撞地往里走,走到村子中间时,听到了日本兵呜里哇啦地说话,才知道情况有变。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