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是座桥

作者: 曲吉达瓦

那是一个清晨,曦光微亮。

曲嘉上了楼梯,回头可以看见牛棚昏暗的烛光,楼上灯光依次亮起,木质楼梯的影子投向犏牛群,牛群随即传来局促不安的铃铛声。这时,一个微胖的身影穿着旧式藏袍从光与影的交界处走来,弯着腰,左手抱着奶桶遮住了半边脸,右手牵着个小娃,看向与光源几乎融为—体的曲嘉点了点头,似乎是在打招呼。

“阿依——”我听见他稚嫩的声音在大声呼唤。

可声音像是一颗颗弹珠落在棉花做的楼梯里,陷在梯口,销了声匿了迹。他脚步随即奋力向前,一股坠落感把心脏一整个提了上去,光线没来得及落在她的脸庞,我最终没能看清属于曲嘉的记忆。

沮丧的情绪模糊了木质楼梯,模糊了牛棚,模糊了光和影的交界,使我从—个消失的轮廓里醒来。这是一个陪伴我二十余年的梦。如此模糊,可我清楚知道,梦里模糊的身影,是我最亲爱的阿依。

无数个醒来的夜里,曲嘉在梦里总是扮演着我的角色,可曲嘉并不是我,他应当是记忆的一部分,是俄色树的根,是一座彩虹做的桥。

所以二十年前,那是属于曲嘉、巴登和洛真的故事。

秋所村这方土地,水蓝得像天,雪白得像云,山绿得像阿依的松石耳环。阿依会在洗漱睡觉时将她的耳环放在那张拥有老旧气息的柏木桌上,像是把她的小卖部放进了秋所村的山水间。隔一天山水醒过来,小卖部也被阿依挂在耳边,货架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连着她的村子,连着很多人的青春和泪水,进货和出货的间隙,有生的故事,也有许多死的悲伤。

在曲嘉很小的时候,小卖部是用木头架起的两间崩科房,大的是销售区,小一点的房间用作日常生活区。销售区开着一扇大窗,底下置了—排光溜溜的石头。那几排石头原本粗糙无比,小曲嘉一直认为,是那么几个人,打着赊账的借口,实际是想把那排石头磨得滑滑的、亮亮的。

阿依有事没事总是笑容满面,每说完五句话一定得带上句“根琼桑”,这句话意思是三宝,每次遇上不好的事情直摇头说“三宝啊”,遇上急于解决的困难又双手合十念着三宝护佑,这件事情一旦解决了就说是三宝显灵啦。房间里架的钢炉生着火,钢架上煮了快餐面,阿依在曲嘉碗里捏了一团糌粑,说:“必须吃完哈,不吃完可不许出去玩!”

曲嘉看着阿依走近货架,悄悄将糌耙丢到钢炉底下,囫囵吞了几口碗里的面,丢下一句:“出去玩略,吃完啦。”阿依再看过去时小娃早已溜之大吉。

一个梳着中分的人走过来踩住石头,两肘搁在伸出的木板桌上弯着腰,脸蛋被酒熏得通红,嘴里叼着根金五牛,“呼”一声吐出一口子浓烟,八字胡下的厚唇谄媚一笑,说:“阿姐,可以再给我赊一瓶酒不?”男人叫春生,是个老光棍。原本是县上一个小领导,在临近退休时违了党纪,受了处分,降至一般干部,如今在乡下反省。

“三宝啊,发了工资不还钱我可找你们乡长去啊。”阿依是个大嗓门,说着将酒递给男人。

他接过白酒,神秘地说:“阿姐你提到三宝我才想起来,今天隔壁村口那疯老头子,早上被车撞死了,死得那叫一个惨,脑浆都洒路边上啦。”

“三宝护佑啊,因果,都是因果啊。”阿依正叹着气,就看见一双脏兮兮的手递出两张卷得黑亮的20块人民币,那女人穿着缝缝补补的藏袍,破旧的鞋子一晃一晃地磨着石头,袖口摆在桌上,抬头是颇有姿色的女人,头发夹着红丝在头上围成两圈。见到阿依弓了弓身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阿依看了看女人,拿出一本翻得很旧的账簿,打开后用笔划掉标注为“玉洛赊账200块”的笔记,重新写上“还差180”,看女人可怜巴巴的表情,她又划掉前面的笔记,重新写上“70”,说:“我家这几天忙不过来,三宝护佑,你去帮忙放三天牛,给你算110块的工钱。”

“谢谢,谢谢阿尼……”女人不停点头,弓着腰往后退了几步便转身离去。

那人是玉洛,传闻年轻时是个漂亮女人,后来不知为何,到了秋所村便挺着个大肚子,没有再婚。关于她的流言,村里早已流传了好几个版本。

村东头壮如牦牛的女人挽起袖子,对着同样前来挑水的村民们绘声绘色地说着自己版本的玉洛,而春生正事儿不干伸着耳朵听。“她呀,之前是个牛场娃,年轻时唱歌好听,引来好几个男人追求,最后还是看上了邻县初麦村的扎西。于是牵了两头牦牛嫁了过去,公公婆婆极其讨厌她身上的牧场味道,生下儿子后,两个老人张口就是孙子没有继承家族的聪明才智,牧场味道倒是把客厅塞了个满满当当。玉洛一气之下跟公婆大吵了一架,愤然离开。”

这时,一旁的村西口瘦小女人又竖起食指挨着嘴比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开始摆起她听说的版本。

“你们知道吗?玉洛之前是个觉姆子。”

“现在是个优撒玛。”不知是谁大声插了一嘴,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觉姆于是个啥?”春生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差不多就是你们汉族的尼姑。”一旁的壮硕女子不耐烦地回答后转向瘦小女子,“快,你快接着说呀。”

“她呀,不好好念佛,反而被夏坡村一个男人勾搭上了,两人情投意合,她就还俗了,之后就生下了儿子,可那男人不知昨了,怕是觉得罪孽深重,跑其他地方当喇嘛去了,玉洛就成了寡妇,还是可怜了小娃,你们说这不是罪孽吗?之后呀,就只剩下这母女二人咯。”

村里人东一句西一句,在她们口中,玉洛甚至勾搭了个外国男人生下了洛真。曲嘉后来才明白,玉洛不是本地人,不知从哪里来,所以辨不了流言真假。可故事再怎么天花乱坠,结局都指向了同一个人,那便是玉洛在秋所村生下的儿子,曲嘉的玩伴——洛真。

过一会儿又来个人晃着卷曲的头发,面容俊朗,羊毛做的“嚓热”(藏饰上衣)随风摇摆,锃亮的皮鞋不停蹬着脚下一排石头,用手指着货架,张嘴便道:“阿尼,快给我拿包烟,老样子,记账!”听到图布的声音,阿依嘴里的诵经声很快被一声又一声沉重的“三宝”所取代,她的朋友白玛命苦呀,阿依曾不止一次这样讲。

图布是白玛辛辛苦苦培养大的儿子,好不容易考上小学老师这一工作,眼看享清福的日子就要到了,儿子却整天在县上赌博打牌,欠钱不还,还丢了工作。当阿依白玛觉得生活中希望的光亮将会一直暗淡到黑压压一片时,一个女人找上了门。

女人递给白玛一个用厚布裹着的团子,说:“这是你儿子图布的娃。”

女人又说:“他叫巴登。”

女人哭着说:“小娃还没上户口,让他自己想办法。”

女人离去,满眼是泪,最后回头说:“阿尼,请您一定照顾好他。”

阿依白玛从头到尾没问原因,抱着小娃,看着一个母亲默默在风雪中离去。图布深夜回来跪在地上默不作声,凌晨收拾了行李,给家里留下了一屁股烂债,跑了。

就这样,大人们焦头烂额,小娃们忙着长大。

在这之后,阿依白玛成了第四个前来磨石头的人,从此她要为不孝的儿子还债,还要养活来路不明的孙子。

这个春天,俄色树的花从河边一直开到山腰,漫山遍野的白色点缀着五月中旬冒出的嫩绿。

曲嘉深吸一口气说:“阿依你闻闻,风都是甜的。”身旁的巴登笑得咧开了嘴,忙着点头。这时,春生领着阿依白玛和玉洛母子,几人手里提着麻布袋子走向小卖部。

阿依打开麻布口袋宣布:“这次乡上给的这棵俄色树苗就由你们三个小娃子来种!”

曲嘉忘不掉那个时刻。大人们在阿依白玛的院子里挖好坑,小孩儿们回填熟土,接着大人们扶正树苗,小娃们边填土边绕着树苗玩你追我赶的游戏,又在大人的帮助下浇水,覆土,用板子固定……

他后知后觉,不明白时间要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在他们摇头摆尾地嬉耍时,没有人发现光阴悄悄溜上了滑冰车,从山腰到谷底,速度越来越快。沿途溅起的冰霜,白了大人们的头。途中被绊倒,红色的血作为印记,又在小孩的记忆里刻下往事的点滴。

慢慢地,院子里的俄色树高过曲嘉,越过了阿依,派去影子爬上巴登家橘猫踏过的高墙,它的躯干茁壮成长,枝叶春生秋死。“瞧瞧,一棵树都明白成长的代价。”心里有个声音对着长大后的曲嘉说话。曲嘉不明所以,但他知道记忆里的很多天发生了很多事情。

很多个夜晚,阿依白玛挤奶走上楼梯总会看见这个稍显木讷的小娃在临近夜幕时静静看着暗蓝色的天空。四岁多的巴登至今仍没有说话的迹象,可巴登不傻——这是阿依白玛从巴登眼里读出来的。即便小孙子一辈子说不出话,也比她那个麻风儿子强,可我还能陪他多久?阿依白玛总是这样想着,眼眶被一种叫作现实的东西打湿,眼泪随之“吧嗒吧嗒”落了下来。她不再去县邮政局寄信了,第一次收到信,开心得像个孩子,逆子在信里报了平安,说他在拉萨过得很好,信的背后附上了电话号码,说等他发达了,他就来接他的母亲和小娃。阿依白玛连夜找了几个小学生写了七扭八拐的回信,第二天就坐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驾驶员冒着拖拉机隆隆的轰鸣声回头问她:“阿尼白玛,您这是去县医院看病吗?”

她把昨夜装好的信封高高举起,说:“看,我儿子给我写信啦,我给他呀,回个信。”

到县上寄了信,她又去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那个号码,听筒里反复冒出“嘟—一嘟——嘟”的回响声,连着打了几次,没人接听。

她放心不下,35公里的路程连着走了好几趟。一路的颠簸使得她身体劳损严重,整天乏力、困倦,很快病倒在床上。那时阿依关了小卖部,让儿媳带上卫生院的医生去为阿依白玛挂点滴输液,顺便照顾她的饮食起居,阿依则在家做起家务,顺带照顾曲嘉和巴登的日常。

很多个清晨,阿依小心起床偷摸着去牛圈挤奶,曲嘉和巴登总会醒过来,光着屁股跑去昕牛奶落在桶里的“沙沙”声。轮到最后一头母犏牛挤奶时,曲嘉总是跑上楼梯等着。此时会有一个微胖的身影穿着旧式藏袍从光与影的交界处走来,弯着腰,左手抱着奶桶遮住半边脸,右手牵着巴登,朝曲嘉会心一笑。

后来在村里人的帮助下,阿依白玛不再唉声叹气,病情慢慢好转。此时村里的男人们打工归来,赚到些钱的他们纷纷在家装上座机。身体康复后,阿依白玛听说阿依家也安了电话,马不停蹄跑到她家里,拨出了那个倒背如流的号码。

一阵忙音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喂?”

阿依白玛拿着话筒的左手开始颤抖起来,赶忙用同样颤抖的右手压住左手,发现抖得更厉害后又用左脸颊抵住话筒。

此时电话那头的声音越来越大:“喂——喂——你谁啊?”

“是——是图布家吗?我是他阿妈。”阿依白玛声音有些颤抖,说完将耳朵紧紧贴在听筒上。

“图布偷东西被抓了,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不要再打这个电话了。”随即挂掉电话。

一通电话仿佛抽干了阿依白玛所有力量,失魂落魄站起来看向巴登,又似乎从这个小娃身上获得了莫名的力量,缓慢转身对着阿依笑了笑,颤巍巍地走出了门。

很多个夏天,阿依和曲嘉在小卖部旁边的草坡铺上藏毯,西郊寺庙的白塔泛起银光。此时曲嘉总是看向东山的缓坡,矮矮的云会飘过来轻轻托起初升的月亮,云儿摇晃,月亮倾斜,将一大片月的银色倒入远处的森林、草甸和溪水。

阿依喜欢屈腿斜坐,左手捻着珠子闭眼念起嗡啊畔之类的经文。他的孙子曲嘉喜欢托着下巴正躺在毯子上,小腿高高翘起,眼睛直勾勾盯着东山顶上的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依也看向那轮圆月,说:“再过一两年,小曲嘉就去读书哈。”

“到时候阿依要给我缝个最好看的书包。”

“要多好看呢?”

“我要个像月亮一样又大又亮的书包。”

阿依年轻时候是村长,为这个村的生计忙活了大半辈子,丈夫是汉族。在曲嘉爸爸很小的时候,她便失去了丈夫,后来阿依靠一己之力拉扯大三个小娃,在那个年代供他们读书,找工作。

阿依回过神,扭头看见她的孙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睡着了,便笑了笑,双手用力抱着曲嘉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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