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平原
作者: 张羊羊霜
霜快起时,青菜最初就知道了。青菜怕冷,它为了取暖越冬,将身体内的淀粉类物质转化成糖分,它的细胞液就不容易被霜冻坏了。被霜打过后的青菜,味道就变得甜甜的,尤其受人喜爱,这个也叫“霜打菜”。
我小时候住的屋子前,有一畦畦这样的霜打菜,够吃上一个冬天。
霜与瓦,像人与狗,是一种古老的温情结构。瓦不是指现在斑斓的琉璃瓦,而是那时黛青色的瓦,它有着迷人的旧。秋末冬初之际,一层薄霜铺在瓦上,毛茸茸的,常年被风吹日晒的瓦终于可以有了休憩的片刻,仿佛盖了床被子可以睡会了。沟瓦凹,瓦头向上瓦尾朝下;盖瓦凸,瓦尾向上瓦头朝下。凹凸相扣,鳞次栉比,这情景被诗人看见了,会用上四个字“霜瓦鳞鳞”。于是,“瓦上霜”似乎成了一个固定的词。
我可能像陆游,尤其喜欢瓦上霜这一道风景。陆游在《初冬》里的表述极为直接:“绝爱初冬万瓦霜。”他也是吃过不少苦的人,在《咸齑十韵》就袒露过自己的储备忧患意识:“九月十月屋瓦霜,家人共畏畦蔬黄;小甓大瓮盛涤濯,青菘绿韭谨蓄藏。”陆游对霜的喜爱也不是随便说说的,在《闻笛》里有“雪飞数片又成晴,透瓦清霜伴月明”句,他甚至还有句子只改一字,《落叶》里便是“万瓦清霜伴月明,卧听残漏若为情”。可能对瓦与霜的结构爱得过了,转身在《梅花绝句》里再有“万瓦清霜夜漏残,小舟斜月过兰干”,到最后在《读》诗中感叹人生易逝也用了句“人生忽如瓦上霜”。
虽然学过多年物理,却一直存有霜与雨雪一样的错觉,从天空洋洋洒洒而下,落在柳枝、芦苇以及矮草之上,就像多年来把霜降等同于降霜一样,实则这个时节的天气还不够寒冷到水汽凝结成这种白色晶体。古以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为务农岁序,秋日霜降,万物收缩,而农事已然收成。段玉裁在《说文》以霜为喻,既是万物丧失,也是成就万物之征。
自古以来,很多人喜欢雨、喜欢雪,即便哆嗦着也能看到几分暖意来,五字一句、七字一句,冒也冒不完。唯独霜,总带了几分冷色调。好好的美女偶有不开心的时候,得说她冷若冰霜;好好的小伙子恰好连续遇到两件糟心的事,得说他是雪上加霜。这霜似乎变成了一种阴影。
“霜”这个字唯一给我带来暖意之事,是小时候因为天冷干燥,长了一副“萝卜丝脸”,妈妈会用热水为我捂会儿面孔,用食指从扁圆形铁盒中一层薄薄的锡纸下面掠出一种叫“百雀羚”的霜,细细地涂抹在我脸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盒子上是四只鸟的图案,什么鸟我记不起来了,其中有一只应当是燕子吧。这种霜产自上海,那时连城里都没去过,别说是上海了。这可能是我儿时仅有的护肤品,甚至有家里买不起“百雀羚”的同学会羡慕地闻着这香味。多年以后,我好像少有被凛冽寒风吹割的日子,久安温室,长不出“萝卜丝脸”了,虽然皮肤易干燥,天一冷脸上会起白屑,却不用任何润肤之物。只是常想,那些如“百雀羚”之类的物品为什么要叫霜呢?面霜、眼霜、防晒霜……玻尿酸、甘油、氨基酸、胶原蛋白、维他命原B5、AHA,原本物理的霜落于万物,现在变为化学的霜涂满肌肤。“百雀羚”已少见,我的爱人也不用这个牌子了,它曾在民国时期十里洋场陪伴过阮玲玉、周璇、胡蝶等佳人的芳华。以致几年前看到一张“百雀羚”的宣传海报,—个老上海名嫒托着一只经典的“小蓝罐”,下面的两排字让我有点百感交集: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女。我也想着买回一罐来,找个机会再吹出一张“萝卜丝脸”,用这霜涂抹涂抹我这差不多也饱经了点风霜的脸。
有一种菊科植物叫五月霜,有一种茜草科小灌木叫六月雪。五月霜只是在北方见过几次,并不起眼。六月雪我养过两回,没侍弄好后来就枯了。
五月降霜、六月落雪,看起来都缘于大冤之事。实则极端天气越来越多,没什么可奇怪的。张岱的《夜航船》有词条“五月降雪”——《白帖》:“邹衍事燕惠王,尽忠。左右谮之,王系入狱。衍仰天而哭,五月为之降霜。”这个事《论衡》《后汉书》《淮南子》《昭明文选》等均有记载。许多诗句也用了这个典故,包括李白《古风三十七首》里的“燕臣昔恸哭,五月飞秋霜”。李白有时挺没意思的,在另一首《上崔相百忧章》又提“邹衍恸哭,燕霜飒来,微诚不感”。赐金放还出长安时,你不是写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吗?好好喝酒便是,想那么多干吗。
渐渐地,“燕霜”一词成了蒙冤之典。
天还未亮,河岸边的芦苇一片苍黑,深秋的白露,已经凝结成寒霜了;天已微亮,河岸边的芦苇一片凄清,未干的白露,还在苇叶之上;天已大亮,河岸边的芦苇泛出白光,深秋的白露,所剩无几了。《诗经-蒹葭》说的是北方—个清晨露水在苇叶上变化的故事,这幅景象,我在南方一个村庄旁的小河边也能常见,只不过是气候的缘故,季节略微比北方要推迟些。
二十四节气的表意是很美的,但有些较为约莫,比方说霜降时,霜未必就已来临,小雪时,雪未必就落了下来。
关于霜,我最爱的还是庾子山那句“霜随柳白,月逐坟圆”里古老中国的清寂气息,这气息在一千多年后,我依然能够嗅见。虽然霜附在光秃秃的柳枝上,而不是外婆采摘用来裹粽子的芦苇叶上,我还是写下来“外婆的粥碗空了,坟头一筛霜降”,而且筛得那么均匀,仿佛外婆从泥土里跑出来亲自筛的那般。北宋晏几道有诗“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这一句有了庾子山之句的妙。霜与云都有可托付之物,那是柳与雁。
可无论从李白“疑是地上霜”“我无燕霜感”,还是苏轼“鬓微霜”到“鬓如霜”,无论从张继看到“月落乌啼霜满天”还是杜牧看到“霜叶红于二月花”,霜已是汉语长河里涌动不歇的流水,我们该拥有“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活法。
霜降过后一周,因有事去乡间几日,见那些葱郁的红萝卜缨子、白萝卜缨子、山芋藤时,心里很是盈实。尤其看到垄间一茬茬的青蒜叶和憨厚的大头青,我只想着三个字“等霜来”,等霜抹过你们的身体,那滋味就更是妙极了。
草木灰
老丝瓜孤零零地从天空垂了下来,像一个半蜷半松的拳头。
奶奶略显多余地踮了几下脚尖,远远够不着,这可不能笑话一米五几的奶奶。我时常明明知道够不着的东西,也会多余地踮踮脚尖,因为这些多余,人括着的部分才显得不那么多余。随后通过一根竹竿,再绑上镰刀后,它终于割落在地。“扑通”一声,滚了几下。她弯腰时,皴裂的手指上,似乎住得下平原上所有的河流。
河水担回灶间,柴火的余烬还温热着铁锅,奶奶扔掉搓缩了的丝瓜筋。新摘的老丝瓜晒干去掉外层表皮后,她用网状瓤一遍又一遍刷洗碗筷上不多的油渍。若没有这些亲眼所见的部分,我断然想象不到,那么入口嫩滑的丝瓜瓤会老成这个样子。
邮差骑单车时急促的按铃声慢慢消失在乡间的小路……这是出生地留给我的最后印象。
如果仔细点,旋转的地球仪上,我还能看见瓦片间的一株檐头草,草旁躺着我掉落的第一颗门牙。耳边是奶奶的声音:下面的牙齿掉了,要扔上屋顶;上面的牙齿掉了,要扔到床底。《小偷家族》里的小女孩由里下边的门牙掉了,祥太帮她扔到了屋顶,日本也有这样的习俗,这个做法似乎源于祖训,可以长出—颗坚固的牙齿。我的牙齿落第二遍了,第二遍的时候再不要这么干。
我继续看旋转的地球仪,少不了我出生的那片小小的平原。它离大海有点距离,却就在辽阔的大海边,“我总能看见收获满满的黄昏,那个田野边手握茅针的少年/平原上是他汲鼻涕的声响/和妈妈扑打痱子粉的气味”(《馈赠》)。是的,我能看见金黄麦芒与稻穗交替的田野,白茫茫的不是雪是棉花,以及屋前屋后挂满了比范成大的诗更水灵的四季瓜果蔬菜。
那里,都是熟悉的味道,长满了一眼就可以认出来的事物。那里,少年“噗噗”地吹口琴,在一缕炊烟下,和“吱吱”的稻草声、“噼啪”的麦秸声交织在一起。
灶火映红了母亲们的脸,老灶柴火烧的草木灰多么洁净。妈妈用簸箕装满它,撒在收割过的韭菜畦上,又一茬葱绿使劲地冒了出来;一些加上盐、泥搅拌后裹好鸭蛋,过阵子剥开就成了晶莹的皮蛋;奶奶用它加以泥土捣成糊状,和起香瓜的种子,笃在正对灶膛口的墙壁上,储藏好下一个甜甜的夏日;阉小猪的师傅手脚麻利,像汪曾祺在《兽医》里描述的那般从容,用笤帚将事先准备好的稻草灰往小猪的伤口上拍打一遍,小猪一下子又能站了起来;我呢,也会隔三岔五惦记着装些草木灰,铺好潮湿的羊圈,白羊毛通常会变成灰羊毛,那小小的地方是南方田野肥沃的原动力。
艾克瑟·林登有本薄薄的《我的牧羊日记》:“羊儿不只是吃青草、干草和青贮饲料,它们简直就是和草融为一体。羊毛里夹杂着稻草,膝盖上有草渍。不知道的,还以为它们的耳朵、眼睛甚至皮肤都能吃草呢!”羊儿与草之间的密切关系,让我再次想起散文家苇岸所言:“那吃草的亦被草吃,那吃羊的亦进羊的腹里。”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都诞生着哲学。
这些物事,年复一年地在平原上发生着,看起来没什么可以大书特书的。
年少时,去梅村小学的上学路上,每天会途经两次孔庙,那时候不晓得孔庙与孔子有关。印象中,孔庙因一个特殊的年代而十分破败,只剩下大致的框架,里面堆满了乡邻们捆好的柴草。我的外婆不能人家谱,她的兄弟们好像是孔子的75世孙。每个少年的身后都有一双外婆的眼睛,不识字的外婆却有菩萨般的好心肠,她在我年幼时就递给我一种品质:善良。外婆一直活在灶膛前,从未停下烧柴火的温暖样子。
爷爷生前是一个好木匠,他用屋前屋后的树们,打制过许许多多精致的家什。刨下的木花在灶膛里烧得特别旺,锯下的木屑打扫好装进蛇皮袋,冬天能派上用场。挂满冰凌的教室里,一个孩子搓着冻红的小手,将双脚架在脚炉上。脚炉里底下铺了一层木屑,中间铺了一层淬满火星的稻草灰,上面再铺一层木屑,可以暖脚,课间休息还能烤点零食吃。当我写下“脚炉里那块饼干/夹了通红的心/几颗在蹦的老蚕豆/如缀在上面的芝麻”这样几句,日子又被拉回。我拎了脚炉回家,把里面冷却了的草木灰倒人羊圈。遗憾的是,我一点未能继承他的手艺,可以透过一棵树看到它内里的木纹。
小雪与大雪间,雪一粒未落,两位亲人再也见不到今年的雪了。
一米五几的奶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只剩下四五斤的样子,装进了那只小巧的檀木盒子。爸爸是长子,患了阿尔兹海默症,那盒子只能由我这个长孙帮他捧了。一米八几的岳父,饱读诗书与报纸的头版新闻,只剩下六七斤的样子,装进了那只小巧的楠木盒子。他也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生有二女,那盒子还是只能由我这个长婿捧了。
我一直觉得他们虽说活得苟延残喘,大概还能陪我一段时光。最后,岳父留给了我好些没有喝完的老酒,奶奶留给我好些认识却喊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我永远忘不了奶奶最后张大嘴巴的样子,弥留之际,隔壁房间的姑姑在酣睡中,没有人和她道别,三个儿子和—个女儿她想喊谁的名字呢?脑海中有没有闪过我这唯一的孙子?《星际穿越》里有句台词:“知道人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是什么吗?是孩子,孩子的脸,在死亡的瞬间,你会完全下意识地挣扎求生,放不下它。”我们没有死过,死过的人无法告诉我们,所以这台词不是答案,只是猜想。
那是曾经不用去远方看油菜花的日子,大雁守时地从头顶飞过,梅村小学门口那座老戏楼上一出不知名的戏里—条水袖像是拂到了脸上。每年收割完庄稼,乡亲们会把剩下的裸露在地面的作物根茬烧为灰烬,它们经过雨水渗入泥里。我把这看作一种反哺,因为这种好的循环,平原上的温情生生不息。这里生长我一直在写的东西,我写了很多年了,还没写完,这片小小的故土,足以让我用汉语叙述的方式为它匍匐一生。
摇篮曲
摇篮曲不光是那些哄宝宝入睡的歌谣吧?五六岁、七八岁的童谣也是。
1945年,在南半球安第斯山脉西麓的智利,五十七岁的女诗人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1889-1957)给诗集《柔情》写后记时说道,“摇篮曲其实是第二种母奶”,她一直断断续续地写一些摇篮曲,是想成为能哄自己入睡的母亲。她说,最早的夏娃们先是把孩子抱在怀里或放在摇篮里摇晃,后来发现来回摇晃的动作中有了柔和的声音伴随,更能使孩子入睡,不过那时的声音只限于闭住嘴唇的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