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宁兮
作者: 张立新预报说有雨,有雨,还是雨,但西藏之旅的冲动,是阵雨、小雨、中雨所不能阻挡的。看了嘎玛丹增所著的《神在远方喊我》,将这股冲动撩得更烈。本是不善饮之人,却已经醉意朦胧,欲罢不能。而且,我心深处一直有一种声音,也在呼喊,在催促,似梦非梦,已然多年。那么走,就是唯一的兑现方式。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说好的雨,竟然说没就没了。天空或阴或晴,如此优雅而坦荡。
从318国道开始,从9月4日开始,我的赴藏之行,就是如此奇妙。
山,是神在俯瞰我
从四川起步,西藏近在眼前。到了康定境内,需要翻越的是素有康巴第一关之称的折多山。行至海拔4298米的垭口,看云雾深锁,细雨迷蒙。也许不是雨,只是云,是雾,带着阴凉,习习若风,轻拂脸面,有些许朦胧,略含湿意。缓步上山,白塔高高站立着,远远望去,像顶巨大的帽子。经播缭绕在雾色中,呼啦啦响,已然诵经千万遍。也许走得急了些,稍有胸闷,心上像有只小鼓,在咚咚咚地捶,于是站住,往四方望。若晴,可跳贡嘎山。如今这天气,二三十米外,已然混沌。继续前行,过剪子弯山,藏语名为“惹玛那扎”,是即将人藏的高峰,山口海拔4659米。在十八弯天路盘旋而上,数匹骏马在山口歇息,缰铃叮当,清脆地穿过云雾,似乎茶马古道的味道,茶马古道的声音,仍在耳边回响。过熊宗卡,远山雾锁,如影幻形。从雾的缝隙中,透出蓝色山峦,连绵不断。尼玛贡神山,云锁雾绕,绿意朦胧,似乎就在眼前。一座、两座、三座搭设成塔状的经幡,在一处平地上灿烂绽放,与神山云雾层次分明。仍然在四川境内,但高耸的山脉,喧嚣的怒江,已然告诉我,心心念念的西藏到了。
住昌都芒康,这是西藏第一晚。有些兴奋,竞稍觉失眠,也不知是睡是醒。晨起,过乌拉山,318国道3410公里处,山脚下,斜坡上,羊群撒满山坡,间或有牧人之家,隐在青山绿野间,静默不语。走近一家,主人正背了筐,出门,往高处云间蹒跚而去。也许去割草,或是捡牛粪,也许只是想瞅瞅,她的牛,三头五头,摆着尾巴踱去了哪里。她的背影渐渐没入云雾之中,群山之间,像归隐般神秘。她的院落,围墙用大大小小的石块砌成,炊烟还是炉烟,仓皇升起,不多会儿,与云与雾融为一体。围墙半人高,我隔墙朝里望,一棵自由生长的树,一间石头砌的房,一院或青或黄的草,房西用几根树枝简单隔成栏,五六头黑色的小牦牛,低着头,自顾觅草。房南一大片空地,裸着一块块不大的石块,开着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泥土地面,没有丝毫硬化痕迹,墙里墙外—个样,院落与青山绿野—个样,原来牧民和大自然,就是如此坦诚相待,相生相融的。
翻越三座大山。觉巴山段,两岸山高入云,云雾贴山形似动非动,像在深情抚摸。在垭口歇脚,一位藏族老人手里提个袋子,每见车来,便过来比画。仔细听,原来是用简单的汉语,在跟你叮嘱。垃圾!不要扔垃圾!我慢慢往稍远处走,身边有骑行者,一辆、两辆,最多三辆单车结伴,从身边过去,耳中是他们轻微的喘息声。路边护栏上有字,过去细瞧,原来是爱语。过往者用最质朴的语言,在天地间书写他们的爱情宣言。在5130米海拔的东达山垭口,风大,像哑着嗓子的吼叫。过业拉山,天路七十二拐绕来绕去,像一根粗粗的白色血管,在绿色的山体上格外醒目。天上有云,阳光被撕成了一丝一缕,泼洒下来,七十二拐像时断时续,时隐时现。爬上山顶,开阔处车聚得很多,一队驴友,足有近三十人,在震耳的音响中,手舞足蹈,欢呼雀跃。在群山之间,生命似乎特别渺小,但他们将这种渺小演绎成了瞬间的爆发。
南迦巴瓦因终年云遮雾绕而可遇不可求,像一个遥远的传说。在鲁朗小镇,是要尝石锅鸡的,用手掌参、天麻等药材,慢火炖制的藏香鸡,堪称一绝。提前订了扎西店,二层小楼,客不算多。店家两口子,手脚麻利,片刻工夫,石锅鸡摆上桌来。先舀口汤,烫鲜,将旅途的疲惫一扫而光。店家照例要讲,用云母石凿制的石锅,仅墨脱才有。在鲁朗林海,日出之前,云雾洁白如雪,不夹一丝杂色。或者那本来就是雪,与群山相伴相随。但又不是雪,因为它在慢慢地动。起先像带状、环状,绕山缠绵,半遮半掩,后来洋洋洒洒漫山遍野,幻化成了云海。我们在云海穿行,在云海停留,身在云海,险峰只剩一个一个尖。向南迦巴瓦峰方向眺望,连山尖也不见,只有如浪如絮、如仙如幻的云海,曼妙异常。置身鲁朗云海,才发现云和云是不同的,雾与雾也各异。之前在折多山,融进的云雾,是浑沌、迷惘伴了些许的压抑,十几步外,层次不明,心有忐忑。但鲁朗的云海,却是明朗、清爽的,伴着黎明的静谧,闭上眼睛,亦能感受到一股清流。这大概也与折多山是黄昏、鲁朗是清晨有关,与个人的心境有关。攀上附近的一面山坡,发现了红景天,来时曾服用口服液,今日终于见到了植物真身,殷红的花苞,浸了点点露珠,煞是好看。在扎西岗村高山牧场,高高的雪山,将青瓦白墙的村落深情地揽入怀中。牛羊在晨曦中醒来,青草成片,鸟鸣掠过,愈发显得静谧祥和。
到日喀则,珠穆朗玛峰被冠以公园之名,是我没有想到的。入园后,望世界最高峰,心中一阵激动。傍晚到达海拔5198米的加乌拉山口,眼前层峦叠嶂,云锁雾罩。目光所至,由近及远,全是层层叠叠的山峰,近处是黄的绿的,远方是白的蓝的。峰顶积雪与蓝天白云早已连成一片,山是天上的山,天是山顶的天。一条一条数不清的彩色经幡,从山口往珠峰的方向伸展开去,绚烂而执着,天空蓝得彻彻底底。不久之后,浓云淡去,一座山峰慢慢现出容颜,巍然屹立于群山之上,突兀的高度,冷峻的洁白,周围所有的山峰,突然低下去了。快看!是珠峰!身边有人喊,语气兴奋得要跳起来。珠穆朗玛峰出现了。慢慢地,珠峰上方聚了一条长长的云带,笔直得像一把尺,似乎要触摸到峰顶,又稍有些够不到。而其他山峰,距这条云带低了许多。几分钟光景,云带消失,珠峰卓尔不群,依旧洁白。晚霞化成了金色,徐徐浸染,珠峰遍体金黄,璀璨夺目。
在加乌拉山口蹲守近两个小时,直到夜色袭来,群峰暗去,才往珠峰大本营赶。夜色已深,车灯从黑夜撕开一道口子。沿途有村子,有收割后三三两两回家的村民。换通勤车赶往定日绒布寺招待所,幸好还有一间房,大通铺。虽然简陋,但身在珠峰脚下,很是兴奋。睡不着,踱出屋去,看星空璀璨,银河玉带,整个夜空像嵌满珍珠的蒙古包顶棚,似乎一伸手就能摘到星星,就能触到银河的波浪。在触手可及的星空下,仿佛心和宇宙相通,意识与自然相交,我自觉自己的心里,慢慢升起如湖水一般的宁静,仿佛世间纷扰已不存在,或者根本就没有存在过。隔—会儿,便有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的尾,瞬间鲜亮,如生命流逝,又给人些许黯然。
晨起步行至5200米海拔的珠峰大本营,多云,珠峰山口浑沌一片,连一丝蓝天也见不到。一排水磨转经筒依山而上,每座转经筒都有一个铃铛,风起叮当作响,有治愈般的悦耳。照眼前情形,从最近的角度瞻仰珠峰,恐已无望。一个多小时后,等不及返回,忽然晨光升起,云雾慢慢消散,仿佛就在刹那间,天空一片碧蓝,眼前豁然开朗,珠穆朗玛峰拔地而起,露出它的陡峭雄岸。太近了,近到咫尺之遥,触手之间。遍体积雪,仰着高高的头颅,耸立于天地之间,雄浑伟岸,旁若无人。仔细揣摩,从某个角度,竞能设想出珠峰的眼鼻口来,俯瞰众生,泰然若神。有一片一片、一缕一缕的白云,在山体依偎徘徊,看似不离不弃,不言不语,又像心照不宣,互存默契,不分彼此。
已快午时,乘车返回。路经珠峰108弯观景台,聚了很多人,眺望羊肠一般绕来绕去的盘山路。一位藏族姑娘,眉目清秀,想让旁边一辆车的游客挂个经幡,好像是被谢绝了。她笑着说我太伤心了。声音动听,藏了娇嗔,令人莞尔。出园继续前行,中途加油,逢聚车,路边有一老一小坐着歇息。阳光正烈,祖孙二人脸露疲惫。忽然想起带了彩笔,以备在村民家中借宿,给孩子们的。便掏出两包,喊小女孩快过来拿。女孩怯怯地,犹豫了半天。见我们坚持,奶奶领她过来,接过彩笔。奶奶拱手相谢。女孩灿烂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不说话,眼睛亮亮的,笑意漾在脸上,一直不去,让人好生疼爱。
一座山就是一尊神,这是藏旗人对神山的看法。知敬畏,才有信仰,有呵护。我走过或见过了一座叉一座山,拜望了一尊又一尊神,它们的冷峻与傲骨,是信仰的高度。
湖,是高原内心流露的柔情
在西藏,除了随处可见的高峰,以它们特有的冷峻与傲骨,伴随着我们的行程外,那些绽放在世界屋脊的一面一面圣湖,像是来自大地内心深处的柔情,或宁静或华丽,与高山静静相望,欲语还休,无不闪耀着母性的光辉。姊妹湖,然乌湖、羊卓雍措、纳木措等等,一次又一次地,惊艳了我,也抚慰了我。
过理塘,经毛垭大草原,无量河曲曲折折,蜿蜒绵亘,伴着远方雪山,白云成朵,牛羊成群,牧人坐聊,有动有静,一片波澜壮阔的景象。从海子山陡坡下行,车速很慢,远远地,在天地相交的地方,发现了两抹清亮。这是湖,不止一面,而是两面。静静地摆在远方,相依相伴,素洁安静,若即若离。这是位于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巴塘县的姊妹湖,湖与湖之间,似乎想牵手,又羞涩地保持了刹那的距离。叉似乎是刚说完悄悄话,又赶紧躲开了稍许距离。想从高处俯瞻它们容颜,便往附近一处高坡上爬。也许是内心迫切,走得快了,站在坡顶,忽然一阵眩晕,只觉得呼吸急促,眼冒金星。这是我出发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高原反应。从雪山垭口苍茫之中一路过来,看见清澈的湖面,不由得欣喜,有些得意忘形,忘却了这是在4800米海拔处行走。慢慢坐下,深呼吸,闭目静心,一刻钟左右,眩晕感慢慢淡去。睁开眼,阳光灿烂,微风轻拂,天蓝得像洗过一样。
随后,我在不同的日子,于早晨、中午、傍晚时分,叉拜访了三面湖泊。
日升之前,抵达西藏昌都市八宿县的然乌湖。太阳欲出未出,天地有些暗。但然乌湖的艳丽华贵,已惊到了我。这是一座由山体滑坡或泥石流堵塞河道而形成的堰塞湖,湖体分三部分,我们眼前的是上然乌。湖边两侧,群山云绕雾锁,远方是来古冰川,滋养着湖泊河流。湖中倒影绰绰,有拉伸的山脉,有拖曳的白云。太阳从大山深处探出头来,光芒万顷,湖面霎时被染成了金色。两岸群峰草色青青,伴着湖面。满湖华彩,衬着群峰,从两边相拥相伴,渐次远去,愈遥远愈合拢,直到湖面包罗万象,与山峰、与蓝天、与白云一起,呼啸着奔向远方,渐渐汇聚成一个椎点。天空与湖水,成了孪生双体。湖面上下,景致相仿,气度非凡。湖面不远处,就是一块青稞地。青稞熟了,大地一片金黄。在挥舞的镰刀和手持收割机的低鸣中,在村民收割时的说笑声中,青稞轰然倒下,成捆成垛。劳作的场面,总是让人踏实。
中午,往圣湖羊卓雍措走。从山南市贡嘎县,沿雅江河谷,一路盘旋而上,一直往上,再往上,似乎到了山的最高处。一片浩瀚湖面,坦诚在高山之上。说浩瀚,意思是宽阔悠长,630多平方公里的水域,此刻水波不兴,宁静安逸,又蓝得透彻,蓝得心无杂念,身无片瑕,像宝石,像绸缎,像无声的誓言。羊卓雍措是青藏高原南部最大的封闭性内陆湖泊,此刻像大江大河,却静止不动,全无“逝者如斯夫”的感慨。人口处人多嘈杂,天空碧蓝,竞无一丝一缕白云。往湖水两侧深处走,湖面始终碧蓝,始终宁静。不知它生性如此,还是与正午的时间有关。阳光正烈,岸边成片的土地,成片的青稞,跟着湖面一路金黄,望不到尽头。有村落掩映在青稞地里,像守护着大地,守护着圣湖。走过一段,便有伸展的经幡,向着圣湖张开臂膀。对岸是青青的山,连绵不绝,有牧场,有寺院,隐约有黑色小点,该是牦牛在无言觅草。随便找一处安静的草地,仰面躺下,任阳光照我全身。忽有摩托的轰鸣,由远及近。起身探视,见两三名赛手,在湖边风驰电掣,还玩出了前轮腾空这般花样。过去攀谈,原来都是当地藏族青年,正读大一,在赴校之前,来圣湖玩耍。尽管戴了防晒围脖,依然掩不了他们黝黑的面容、刚毅的目光。这是藏族的未来,自信而稍显张扬,稳重却略含稚气。
从午后就赶往纳木措,这是又一面圣湖。念青唐古拉山脉一路伴行。进入当雄纳木措景区,已是傍晚,夕阳如血,沿途草原无垠而金黄,黑色、白色的牛羊,像珍珠点缀在茫茫原野。夕阳倾泻而下,像千万条金色丝线,将天地缠绕个遍,天空、草原和远方的山脉,披上了金色的外衣。有牧人骑着马,在旁边缓步前行,像是传说中的黄金骑士。有两只牧羊犬,追着车跑,也是遍体金色,仿佛从童话中来。车在金色中奔驰,车里的我们,被天地之间的金黄惊到,心都仿佛酥麻了。车速一直很快,只怕在最美的黄昏前,赶不到纳木措,见不到圣湖的模样。夕阳留恋回望,西斜落山时,我们到了扎西半岛,到了由天然冰川水组成的1940平方公里的天然纳木措。但见浪涛翻涌,湖面也呈金黄色。浪起时,灿若云霞。潮落时,暗色涌动。湖面边缘,又隔出几面如弦月般小小的湖,中间有路,可供一人通过。有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女子,从小路缓缓走过,身前身后都是湖,闪耀着金光的湖,湖中倒影清晰如真,也有位蓝衣女子在缓行。湖边有同样金黄的牧草,像苔藓一样铺开。一堆玛尼石,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没过多久,天空慢慢暗了下去,杂乱的、絮状的云厚起来,湖面浪急,潮汐起落,成汹涌之势,像海。念青唐古拉在对岸,在远远的地方披了最后一层金,慢慢地,金色褪去,独留山顶,依旧积雪皑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