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谱撰写的文献之道

作者: 易彬

一、缘起:从另一个层面对现当代文学文献的梳爬

2005年4月,借着一次诗歌活动的机会,我与诗人彭燕郊先生商定做系列访谈的事宜,8月初,访谈正式开始。此前,我虽在一些场合与燕郊先生有过照面及短暂的交谈,也和几位诗友去过其家中,但基本上是近于一个文学青年的角色。真正的交往无疑是从这个时候才开始的。此后两三年内,我去彭家不下数十次,多半是做访谈或是核实访谈文稿。偶尔我也会去闲聊,或者友人来了,去讨几张省博物馆的免费赠票(其住处为博物馆宿舍,博物馆免费开放是后来的事情)。

这样一来,累积的谈话文字有十数万字,并陆续刊载于《新文学史料》等书刊,我对彭燕郊的生平、行状、写作、诗学理念、人生态度等方面也有了更为深入的认识。其时,坊间所流传的成型的彭燕郊传记资料并不多,多半是散在各个角落。而从当时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整体局势来看,倒未必就是彭燕郊不被重视,而是“当代作家”研究的某种普遍症候所致,即侧重于思想阐释,弱于生平传记的细致梳理。换言之,在一种普遍的观念与风气之中,“当代作家”研究的历史化程度较低,对于“诗人”的研究似乎尤其如此。

但是,正如不少学者所反思的那样,所谓思想阐释固然易于契合当下的文学语境并产生反响,却也容易失范;再者,严格说来,生于1920年的彭燕郊既不完全属于“现代”,也并不完全属于“当代”,而是属于“跨越现当代文学阶段的人物”。纵观之,彭燕郊八十八年的人生恰好可以划分为三个“三十年”,每一个“三十年”人生的转折都跟国家命运、时代风云紧密相关: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近而立之年的彭燕郊已经在血与火之中淬炼了他的青春期;1949年之后直至新时期到来的又一个三十年里,彭燕郊又经历了另一番精神的炼狱;而从那时一直到2008年逝世,差不多又是一个三十年,彭燕郊被认为再一次迸发出了强大的创造力,其“晚年写作”“衰年变法”的形象在当代中国作家之中可谓是孑然独立。a

访谈稿后结集为《我不能不探索:彭燕郊晚年谈话录》 (2014)。而如今,“当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化”在观念上引起了广泛关注,研究成果日益丰厚,但之于诗人研究,情形虽有改观,也并不特别明显。当代重要诗人的年谱著作偏少,目力所见仅有《艾青年谱长编》 (2010)、《穆旦年谱》 (2010、2024)、《蔡其矫年谱》 (2016)/《海的子民:蔡其矫年谱新编》 (2022)、《昌耀年谱》 (2021)、《一朵野花——陈梦家纪事》 (2021)、《陈梦家先生编年事辑》 (2021)、《木心先生编年事辑》 (2021)等,其中多位谱主是重要的“跨时段”诗人。第一部《戴望舒年谱》新近才出版(2024),而李金发、冯至、卞之琳、何其芳、李广田、臧克家等创作实绩主要在现代阶段的重要诗人,均未有年谱单行本。当代诗人之中,较早去世的海子、顾城等人,是热门的传记对象,研究也颇为热闹,但也还没有出现比较翔实的年谱。不嫌夸张,到目前为止,关于现当代诗人年谱的撰写依然还是一项较受冷落的事业b,这无疑将影响当代诗人研究历史化的进程。基于此,《彭燕郊年谱》之于“跨时段”“当代”诗人年谱的撰写,既外化了其紧迫性,也显示了基于翔实的历史文献,撰写年谱的可能性。

实际的撰写工作起于2007年下半年,我当时已经完成了《穆旦年谱》初稿,觉得手里既已掌握了不少彭燕郊的资料,又正在做他的口述工作,索性顺手也整理一份。同时,我也有一个想法,就历史景状而言,文学史往往将穆旦与彭燕郊划定为两个截然不同——甚至可说是对立的写作者群体,即所谓的“九叶派”c与“七月派”,顺着“彭燕郊”掘进,可以从另一个层面实现对现当代文学史及相关文献的梳爬。在不算长的时间内,年谱完成了几万字的篇幅,我记得当时还曾经跟燕郊先生谈起,他表示很期待。但文稿实在还很粗糙,而燕郊先生又于2008年初遽然离世,终于也失去了给他亲自审读的机缘——相关工作也一度停止。

实际上,一旦文献搜集和年谱工作开始实施,就可发现,作为“跨越现当代文学阶段”的人物,彭燕郊的身份远非“诗人”所能涵盖。其弱冠之年入新四军,写诗(后被目为“七月派诗人”),又在桂林、重庆、香港、北京等地从事各类文艺活动,其时已算是有多重身份,所结交的人物也比较广泛。1950年到湖南之后,他在大学任教,又花大量精力来搜集民间文艺资料,学者(教育工作者)和民间文艺工作者的身份日益凸显。及至新时期之后,他又花了大量精力来筹划、组稿乃至主编外国文学作品的译介工作,被友人称为“文艺组织者”(梅志语),再加上在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时代之后,其作为历史当事人、文学青年导师、大陆与港台文学活动的联络者等身份也都累积了比较丰富的内涵。当然,在诸种文化身份之中,彭燕郊是有其“文化抉择”的。d身份既如此驳杂,实际文献量又很庞大,年谱如何处理,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2010年,《穆旦年谱》正式出版。我当时的一个观念是:“20世纪的文化语境盘根错节,复杂难辨,年谱、传记的撰写很有必要突破谱主的单一性材料的局限;而且,这种突破的力度越大越好,突破越大,越能呈现出广阔的传记知识背景,也就越能呈现出复杂的时代面影。”e尽管不同作家个体,实际情形终归是有差异的,但对于像彭燕郊这样的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时代的文学人物而言,更多维度的研究始终是必要的。随着时间的逐步推进,个人的彭燕郊研究成果已比较可观,同时,也为了更加精微地探寻文学人物的精神世界——揭橥被历史掩埋的更多线索,探寻引向作家的更多通道,促进新诗研究的历史化,借助重要的文学个案来透视1920年以来宏阔的文学画卷与历史图景,在穆旦研究工作告一段落之后f,我决意完善彭燕郊年谱——2013年底,我已完成10余万字,后来在出版彭燕郊晚年谈话录、整理彭燕郊书信资料的过程中,不断有新的文献和信息涌出,就随手补入年谱,如此日积月累,终至有了比较宏大的规模。

2020年为彭燕郊一百周年诞辰,本人历时八年有余整理注释的《彭燕郊陈耀球往来书信集》和新编的《风前大树:彭燕郊诞辰百年纪念集》均得以出版,中国现代文学馆也举行了“彭燕郊诞辰百年纪念座谈会及彭燕郊文学资料捐赠仪式”,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彭燕郊年谱》正式立项,自然也是有着特别的意义。

二、文献征引的不同层面

对于年谱编撰而言,文献始终是一个需要重点考量的对象。大致而言,其间有一个“加”与“减”的过程:一开始是加法,是各类文献信息的不断增长。相较于文学活动主要在现代阶段、自述类文字较少、又于新时期到来之前去世的穆旦而言,彭燕郊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时代、自述类文字多、新时期之后又有大量的写作实践和文学活动,年谱所涉文献量要大得多,实际处理的时间也更长。但两者总体情形还是相似。待到工作初步成型之后,则需要减法,有必要进行适当的规整,剔除可能的重复,保持各类文献的平衡;同时,也要注意年谱撰写本身的问题,以确保内容的完备与叙述的规范。

先说文献本身。《彭燕郊年谱》所征引的,首先自然是彭燕郊本人的各类文献,包括已公开的文字和未刊手稿;其次是原始报刊、校史、回忆录、传记、年谱、访谈、研究著作等相关讯息。文献既繁多,不同层面的文献征引也或有某种普遍性。

(一)公开的文献

对于各类公开文献的吸纳,自是年谱撰写的内在要义所在。《彭燕郊年谱》所吸纳的文献,大多即此类。于此之中,有几篇文献引述较多,可单独列出。

1.《彭燕郊自撰年谱二种》。该年谱二种刊载于陈思和、王德威主编的《史料与阐释(贰零壹壹卷合刊本)》 (2013),两种年谱在时间上有差别,一种为1920-1941年,另一种为1920-1953年,所记时间均较短,内容也较为简略,后者关于1950年代作品集的出版时间的记录均不准确,看起来是将快要出版的或打算出版的出版物,均记作实际的出版,故其写作时间很可能就是1953年左右。

为自己撰写年谱的行为,显示了作者对于个人历史的珍视,而被记载的,可视作是对作者非常重要、有着独特意义的内容,值得细细梳理。就实际效果而言,目前关于彭燕郊早年的文献稀少(这一局面将来应该也不会有多大改变),而这两份自撰年谱包含了彭燕郊早年生活和行历的线索,其叙述更靠近历史现场,且实际体量也并不大,故年谱在相关时段的条目予以较多引述。不过,有一个比较显在的问题,即两者有重合,也有一些时间点的记载明显存在差异——主要是关于少年时代读书和求学的内容,而这方面的内容原本就出自彭燕郊本人的叙述,找不到其他的旁证,因此,谱文的相关叙述就只能以篇幅更大的一种为主线,对另一种的相关情况加按语进行说明。

强调这两种年谱的重要性,也因为目前对档案文献的利用很有限。事实是:有完整的档案卷宗在,也即,正常而言,是有更多、更完整的“个人简历”“履历表”之类的文字,但基本上无法查阅。不少当代文学研究者或许都有类似的困惑,我先前做穆旦,这个问题历时几年终得以解决,所以,在《幻想底尽头——穆旦传》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的“后记”中,我加上了这么一句感慨:“当初觉得去查穆旦档案多有波折,如今看来,其实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情了。时代总在发生改变,一个研究者总会遭遇这样那样的无法进入或无法抵达的境况,奈何!”

2.关于读书、阅读的文字引述。主要是彭燕郊读书随笔集《纸墨飘香》 (2005)中的相关篇章,对彭燕郊这样的酷爱阅读、嗜书如命的人物而言,这类文字的叙述实际上带有成长史的意味,其中虽或有某种后设视角,与年谱、其他回忆文中的叙述也可能有某种参差,但还是值得重视。因彭燕郊早年和1950年之后一段时间之内的文献相对更少的缘故,在年谱写作中所做的一些集中引述,看起来可能会显得比较突出。

3.相关目录。彭燕郊各类作品集目录,均一一录入。包括自印的诗集在内,彭燕郊生前的作品集总量近20种,基本上是单行本,实际的篇幅内容也不算很大,何况有的诗集不过两首长诗,自印诗集多半也只有十多首诗。更为重要的是,从目录中可以见出写作者对于自身作品的选择,是展现写作面貌最直观的文献,理应全部录入。

其他的目录,他所编辑(译)的书刊,如晚年筹划、主编的诸种书籍,从1983年正式出版的“诗苑译林”丛书到2004年的“散文译丛”,均列出书目;所主编的诗丛,如《国际诗坛》 《现代世界诗坛》,各列出第1辑的目录;所负责主编的民间文学刊物《楚风》的信息,那些已有预告但实际上未能出版的书刊,如1944年5月17日《枫林文艺》第六辑《致波德莱尔》所载“地之子丛刊,一辑之二——作为炮口的窗  彭燕郊编”的广告、“犀牛丛书”预想中的收录书目、耗费数年时间终未能出版的《外国诗词典》等(涉及不少未刊文献),也适当列出,这些实现了的工作业绩以及想做而未能实现的构想,均能凸显彭燕郊作为写作者、“文艺组织者”(梅志语)、民间文艺工作者等主要身份的内涵。换言之,基于前述呈现“广阔的传记知识背景”的考虑,《彭燕郊年谱》在文献吸纳方面力求尽可能多元化,但与此同时,也始终注意通过这些目录以及相关工作的信息,以凸显彭燕郊的主要身份。

4.两种他人的回忆文字,即王平的《每周六,我们在南门口像地下党一样交换书籍——我和彭燕郊的故事》 (2011年初作,后有修订)和万里的《难忘十年:我所知道的彭燕郊老师》 (2021)。两文的主体部分均是关于1970年之后彭燕郊在长沙阀门厂工作期间的回忆,而这也是目前文献非常稀少的一段。年谱撰写往往会因为文献匮乏而遇到各种困局,在彭燕郊这里,此即很突出的一例。放眼未来,此一局面可能会有改变,但在目前的情形之下,只能先取权宜之计,即较多引述两文的内容(对于万里文章的引述尤多),以填补时间的空白点。当然,实际引述的内容,已经尽可能剔除了主观评判和观点陈述,而以事实呈现为主。

(二)未刊文献

彭燕郊自认是一个嗜书如命的人,一个连一张纸都舍不得扔掉的人,曾被评为长沙市首届“十大藏书家”,其遗留下的书、物的数量实在可说是非常繁巨。从2008年彭燕郊逝世至今的十多年里,有部分文献被整理出来,其中书信方面的成果比较突出,成集就有两种往来书信集,即《梅志彭燕郊来往书信全编》 (张晓风、龚旭东整理辑注,2012年)和《彭燕郊陈耀球往来书信集》;其他的则仅有日记(土改日记)和少量的诗文手稿,还有大量的文献,如数以千计的书信和明信片,逐年记录的日记,所搜集的成捆的民间文艺资料,所保存的友人手稿、作品剪报,各时期的纪念册、证件、票据(比如参加第一次文代会、第四次文代会的物证)等,都有待清理。自然,并非所有的纸片都有意义,但在没有得到有效清理、归类之前,也不能轻易断言哪一张纸片没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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