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宝水》及其他

作者: 乔叶

一、从乡村情感出发

这么多年来,我写作的内在动因一直在发生着改变。曾经以为写小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后来以为写小说就是写故事,再后来以为写小说就是表达认知,直到近些年,我觉得写小说本质上就是在写自己——写“我”。时至今日,这个“我”已经由以前的“小我”朝着“大我”的方向和境界逐渐拓展,并同步呈现在了作品中。

“我”这个世界浩瀚庞杂,阡陌纵横,其中最有意思的是情感。曾有人问我:你认为思想性与可读性哪个更重要?我说我选择情感性。作品中的情感在我看来至关重要。朱利安·巴恩斯的《福楼拜的鹦鹉》中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他说:“你必须根据你的感情来写作,确定那些感情是真实的,然后让剩下的一切都靠边站。”a

《宝水》最初也是最深的写作动因,就是从很朴素的乡村情感出发。当然,这份乡村情感十分复杂。比如困惑。虽然是个乡村孩子,但老实说乡村很多事我一直不懂,比如为什么两家人会为一垄麦子打一架;为什么仇家有人去世来磕头报丧,这边就得尽释前嫌;为什么邻里要比谁家的房子盖得更高,如此种种。长大后,我和乡村渐行渐远,就更不懂了。但乡村的根一直都在,困惑也一直都在。《宝水》中的地青萍心怀着福田庄的儿时记忆生活在宝水村,以对宝水村的点滴认识来理解儿时的福田庄,某种意义上,我也是一样。写作《宝水》的过程对我而言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地回望来时路,从而由“小我”逐步走向“大我”的过程,我渐渐解开了曾经的困惑,渐渐明白了乡村的人们为何如此。在深度探照自己乡村经验的同时,情感世界的宽度、厚度也获得了有效增长,“我”也获得了比以前更大的整体性。

这情感的成分除了困惑还有很多,痛苦、焦虑、疼惜、温暖等等都令人百感交集。对老家乡村的这种感情,我觉得有些像对年迈母亲的感情,也许她已经给你做不了什么具体的事,甚至只能唠叨你,你可能也会不愉快,但是你什么时候想起她,都知道这就是至亲。就我的感受,这种复杂的乡村情感在很多人心里都有,甚至有些从没有乡村经历的人也有。可以说,因为城乡之间的频繁流动和边界变动,人们普遍拥有的是一种城乡混合叠加的复杂体验,使得很多人心中都有一个城乡结合部。类似这些都决定了情感向度的复杂性。复杂性又决定了写作难度。所以我虽然一直想写,但也没敢轻易动笔,就在心里养着这个念头。到2014年才开始动笔,然后做各种准备,应对着、解决着各种困难,写写停停,持续了七八年时间才完成。算是给自己的乡村情感做了一个交代。

二、杯水里自有江海

《宝水》面世后经常被媒体打标签说是乡村振兴的小说,评论界也会往宏大主题上去总结。每个领域都自有话语体系,而且标签和总结都是后置性的,对此我很理解。但就我个人而言,《宝水》的写作在主观上没有预设宏大主题。我觉得也不必预设,因为这种背景性的东西不用考虑就存在着,我们每个人都沉浸于其中,如河流汇入江海。那要考虑的是什么?是怎么在江海中取一杯水。只要你取到了最合适自己的那杯水,那这杯水里自有江海。也就是说,只要选好了小,小中自然有大。所以,如果一定要说《宝水》和乡村振兴这种宏大主题的关系,那我想说的是:可以说,因为要写《宝水》,故而必须触及宏大主题。而不是因为想要触及宏大主题,所以才去写《宝水》。就是这样一个关系。

还有很多人说我的作品中表现了时代,其实我写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这个。当然,作家的写作必然跟时代有着密切关系。比如你哪怕写貌似很久远的唐朝的事情,其实也是反映着你对时代的一种看法。所以不用想,时代感一定会渗透在作家的作品中,也渗透在作家的整个创作活动中。而且,我觉得时代和时代感这些都是很有弹性的,作家对此的理解也应该是开阔和丰富的。

三、迷恋细节

我一向很迷恋细节,是个“细节控”。西谚说“细节之中有神灵”,我觉得对写作来说尤其如此。写作的质感常常被细节的质感决定。有评论家说我是一个合格的、甚至是一个优秀的观察者,我很享受这种评价。观察什么?就是细节,尤其是人情世故的细节。细节中含有思想,思想中不一定有细节。我习惯在日常中打捞一切可用的细节。

从这个意义上讲,《宝水》可谓是细节化小说。在为《宝水》做素材准备的时候,我常做的事是泡村。每次进村就必有收获。只要足够专注和细致,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细节呈现在我面前。有好多媒体问过我同一个问题:《宝水》中没有惯常的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的“强情节”,不担心可读性吗?我说,那种“强情节”的可读性不在我的考虑之内。在我的预设中,这就是一部慢小说,意味着读这部小说是要有前提的:读者要对乡村发生的一切有兴趣,且有耐心陪伴着村中的人们度过一年的光阴。也就是说作品和读者之间有一个双向选择,《宝水》的理想读者一定是有能力来品味细节的。

迷恋细节者必然敏感。所以还有媒体问:敏感的人在生活中是很容易伤害他人以及自我伤害的,你怎么处理其中的关系?我说,也许这就是文学的神奇之处吧。如果说敏感是一把刀的话,因为写作的缘故,我成了手握刀柄的人,我会用这把刀来解析样本,从而避免了用刀刺向生活以及生活中的自己或他人。也就是说,当我把这种对生活的细腻、敏锐的感受力放到作品里,敏感带来的负面东西就能够很好地消化掉,甚至会转化成一种能量。比如说,当受到了某种伤害——这或多或少谁都有过——我首先想到的是这该怎么写进文本,比如写个小说,当我把其中的心理感受放到小说里,就会尽可能地去体恤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日子都要在我心里过一遍。必须如此,否则就很难写下去,即便写下去也写不好。那么,一旦有了对他人的深入抵达,就会生出宽容心、慈悲心、同理心,就计较得少了,负面的东西自然就会消散掉很多。当然也不是毫无原则,但可以尽力去趋近这种境地:理解他人,强大自己。

四、语言是什么

《宝水》的语言很受关注。其实当我开始写《宝水》的时候,就知道这部小说本身的一切已经决定了它的语言调性。它的主体必须是来自民间大地的语言,而这民间大地落实到我这里,最具体可感的就是我老家豫北的方言。我现在和老家人聊天依然且必然是这种语言,到北京后再听到方言更是觉得韵致格外凸显。老家方言十分鲜活且有力,人人都这么说话,一个村干部谈工作的时候也这样说。比如小说里的村支书大英,听说县领导下乡来,就想多让领导做点儿事,她一定不会打官腔说让领导支持工作的话,而是说“既然请他来称盐了,咋就不能顺手再打点儿醋。又不是钱的事,盐多了醋少了的不好说”。她会用很贴近的生活物品来打比方,比如找事情的源头,她会说:“咱先把事儿扎透。知道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

这种语言对我来说不用特意积累。从小浸泡在这语言里,已经成为我最重要也最基础的语言储备。但真正使用起来也很复杂。恰恰因为是方言,使用时就要更为慎重,绝不能直接搬运过来了事。也就是说:虽不特意积累,却要精挑细选。很有意思的一点是:从我写作开始,我就知道我的读者不在身边,而在无尽的远方。所以即便是使用方言,我也很清晰地确认这小说的流通领域会远远地溢出我老家的地盘,因此这些进入文本的方言固然要具有地方性,同时也应具有流通性和敞开性。要让远方的读者哪怕从来没去过我老家,甚至没去过河南,读到《宝水》时也能既有新鲜感,又不至于造成隔阂。比如我老家常用到“卓”字,形容优秀、漂亮、高超、出色等等。例句:这个事情办得很“卓”。这个人的人品可“卓”。那家的菜做得真“卓”,人家的日子过得挺“卓”。这个字就是我老家人嘴边的土话,除了我老家,别的地方很少这么说。但是字面上很优雅,读者一看就明白,这就属于既新鲜但是又不隔的方言,那么就用进来。再比如“胖不墩墩”“白不生生”这种中间加个“不”字的句式,这个“不”会产生节奏感和韵律感,还有一种审美感,我觉得别有风味,蛮有趣,所以就也用进来。类似这种方言就是我认为的有流通性和敞开性的方言。

方言之外,《宝水》中也有其他语言:女主人公青萍的内心独白与她同老原间的情侣私语,不同级别官员使用的行政腔,媒体惯用的播音腔,支教大学生的学生腔,游客们来自五湖四海,语言也是八面来风:商人,知识分子,小市民等等,我希望层次和样貌能尽量丰富。语言是什么?貌似是作品的皮肤,其实意味的是内在的思考。

五、目前的心态

现在每每被采访或者参加读书分享活动跟读者们互动的时候,几乎都会被问到ChatGPT出现后AI写作的问题,我说,我可能秉持着一些比较固执的东西,所以相应地对一些外界的风潮比较迟钝。比如对AI写作,坦率讲目前为止我没有什么感觉。当然,AI首先的确是科技进步的产物,也的确能平替一些写作。比如一些实用性的应用型的写作。但文学是创作,有人的生命的创造性。这应该是它不具备的。具体的科技细节,我当然不怎么清楚。我就分享一下自己的一个小体验。我在手机上经常能刷到一些AI配音的短视频,听着听着我就忍不住乐。AI字正腔圆,做得很好,但是有时候一个句子的语气停顿、一个词的轻声读法,就能让它露出破绽,显出非人的机械性。当听到这样的地方,我对它的认同感就会大大地减弱掉。所以,同理,至少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感觉到AI对文学创作或对我个人的写作会造成很大的冲击。说到底它们只是人的工具,人会有立场、情感等等各种困境。比如人会软弱、会无助、会陷入道德疑难,你很难想象一个智能设备能够陷入类似困境,而这些都是文学领域独有的,是再高级的智能也无法替代的。这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根本所在。来个特别简单的类比:饺子有速冻饺子和手工饺子的区别,我们理所应当地会觉得手工饺子更美味、更具有价值感、也更让我们珍爱。这就是人的宝贵、人的不可复制性所具有的魅力。在文学艺术上尤其如此,所以我更坚持和信任人类带有温度和情感的产出。

再比如作为一个“70后”,我已经到了五十而知天命的年龄,也常被问有没有危机感。我还真不太有年龄的危机感,总觉得都是最好的时候。有人说中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觉得中年是“前有村后有店”,就是既有一定的经验积累,前边也不是马上就是下坡路,就觉得也还不错。作为一个乡村出身的柴火妞儿,这一路走来我收获甚多,在物质方面很容易满足,精神方面还很爱学习,对写作也一直兴致勃勃,感到各种事情都挺有意思,就总觉得自己还有成长性——当然这可能是幻觉,也常常会有幸福感——这不是幻觉。

【注释】

a[英]朱利安·巴恩斯:《福楼拜的鹦鹉》,但汉松译,译林出版社2021年版,第1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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