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诗人的自我意识、生存感知和修辞技艺 

作者: 耿占春

让一切都开始吧:哎,自己如此经验贫乏。

——李海鹏

或许那就是青春,也或许那就是诗。

——敖运涛

比喻是一头刚刚告别驯化的小狮子。

——沈至

青年诗人黑夜说,“像置于黑暗里一颗完全不安的灵魂。/一个不那么容易理解的世界”。(《鸭中智者》)每一代人都置身于上一代或几代人留给他们的世界。如果前面的人没有勇气履行他们的历史责任,还为陈旧的事物制造了迷雾一般的新观念、一个观念年代错置的世界,这只能令后来者心中惶惑不安。

诗人更杳说,“我能纵深穿越地理的分界线,却被卡在了过去与未来碰撞的时间断层之间”。过去一直未能过去,未来也无法抵达。一方面是技术的飞速发展,一方面是冻土带一般的停滞。观念倒置或年代错置覆盖了这片时间断层。更杳说:“一些梦想/被潮水拍打着,一些豪情/潮水一样消失了。有时我伤心/生命的意义并不总是精确。”(《深圳》)

青年一代的成长总会带来新的历史变量,但他们是否已过早地耗尽了改变生活的能量?敖运涛说:“时常的哀伤袭来,/有时候明白其缘由,有时候又模糊。”

“来,谈一谈这生活。/这,转身飘飞的泪。泪。泪。”(《青年日记:2014—2017》)胡了了却坚持说:“人不会进入绝境,只有长成绝境的人。”(《吴梅村》)令人不安的是,他们正在长成自己的绝境吗?更杳说:“……是的,未来总是包藏在幽深里,/蓬草在静穆中喊叫出碧绿的闪光弹。/推开孢子植物古老的暗门/有一种希望早于生命。”(《深圳》)

我或许正在把90后的诗视为发生在他们之间的各种微型对话,其中的矛盾与苦恼不只是我的虚构。当然诗是一种隐微话语,没有复杂性思维和某种繁复的语义结构,一种恰当的自我理解就难以发生。对我来说,阅读是一种聆听,也是从青年人的视角对上一代的反思。而我所期待着的正是在他们身上发现我们共同的希望。讨论90后诗人的文章,无论是否有失偏颇,都意味着是在把90后作为同一个群体或许又是同一种文化个性来言述,从代际出发的谈论总是意味着求同的言说,我只能让诗人们彼此不同的声音处在几个有差异的频道上,而事实上,一个诗人就可能具有不同的维度。

集中一段时间阅读90后诗人的作品,我才意识到,他们早已进入成人世界,令人不安的是,在他们对个人情境的描述中,新生命的能量和希望原则似乎正逐渐耗尽。他们无可奈何地进入了既定秩序或失序的世界,自我认知也充满了惶惑,退化为安吾描述的“薪水和诗交替出现,他每秒都在变暗”的“摇晃的人”——

身上的裂痕也下班了,灵魂反倒

更像警世钟:那令人无法后退的命运。

他无怨,如奖品般紧跟着领导走,

世界他已熟悉了一半,另一半比他还暗。

——《摇晃的人》

安吾为一代人提供了一种形象:“摇晃的人”,他是自我意识的形象,也是生活世界的表象。一个有趣的语言现象是,90后诗人普遍喜欢使用政治与历史修辞,但几乎很少直接涉及政治主题。概念的挪用,即概念从一个领域转移至另一个领域,似乎就变成了隐喻,诸如“凛凛的铠甲,美得像一场政变”,“我在有些时候全部听从一种声音/声音的统帅,声音的军机处”(李尤台);“背光处,枯木和虫草在策划一场革命/空气输送来重叠的影子/在更远的十月,风暴还未开始/已被镇压在爬满青苔的米粒上”(施瑞涛);“你妖娆的游击战术比处女座的纹身师还要讲究美学”(马克吐舟);“举计划经济的青旗,多快好省/专产永动机?”(秦三澍);“某些时刻,别的/人民竟能搬动淹没他们的海”(张小榛)等等,强制性与自由意志之间的历史冲突,投射到诗歌的修辞结构之中。这是90后诗人的一个修辞策略:不是在主题、题材,而是在修辞结构中,传递出某种与之对应的体验结构。后者拥有无限丰富的表意功能和表意符号,让他们的诗歌呈现出“人类心灵的历史结构”,也呈现出悖论式的心智自由。

90后诗歌修辞中的政治词汇,并不处理任何确定的政治主题,也很少涉及具体社会事件,或许因为在他们的体验里,政治属于生活政治、学院政治或婚姻政治,从而使得出现在个人情境中的政治修辞彰显出某种共同情境,安吾诗中的“薪水”“奖品”“领导”,表征着他必须遵从的秩序;而“修过的天使”之类形象跟职场中的“诗”一样,构成了自我认知的“摇晃”,传递出一种内在分裂感。

90后诗人写作的另一个现象也颇为值得关注,就诗歌而言,除组诗外,每一首基本上都是孤立的作品,但他们喜欢通过命名将作品系列化,将每一首诗都放置在同一个语境并逐渐扩张语境,使之成为一个更宽广的语义网络,暗示了一种认知上的抱负。如彭杰以“区”命名的系列,李海鹏以“新”命名的系列,吴盐《卡尔维诺西湖札记》系列等。安吾的诗也有一个关于“人”的系列,他的《不稳定的人》接续着“摇晃的人”这一自我认知主题,“不稳定”是生活图景的投射:“左边是县府,右边有商铺,/有人原地陀螺转,有人脑筋急转弯”,90后面对的生活景观已处在权力机构与商业机构之间,“不稳定的人”是与之对称之物,“你一边/纯洁一边分裂,孤独中沉溺于薪水,/抱团时又逢两面派。”安吾描述的内在自我并不是自恋型的孤立存在,外部客体已经沉积为内在主体的属性,有如万有引力并不是孤立地处在某个地方的巨型物体,而是呈现为身体的自然属性。在安吾诗中,“不稳定的人”坦承着他“对尘世的全部杂念”——

你看这尘世晾满阴茎,阳光底下

它们柔软、发暗;细菌们成批去死。

你也曾像根阴茎,在愤怒中变脏,

得病,替人受了一整年的苦。当你

周身打满补丁,依次在官场、赌场、

商场脚底打滑,摔落出一个个难以

拭净的自我,爱人、朋友和公积金

也反复修补你……

无论内心生活渴望着何种本真境界,诗中所涉及的社会场域,市场经济之外运转着的特色经济学,都像是对“一个修过的天使”的反讽。年终奖、公积金等“事业单位”或体制内的经济学,早已进入内心情态,它让诗人在“诉状”与“福利”的羁绊中沦入“疲惫”状态,诗人与那个职场中不稳定的人区分甚微,“但请保持你天性之中/那些微小、虚弱、不合时宜的成分”。

就这样,“摇晃的人”“不稳定的人”逐渐固化为“陈旧的人”。好像是一个进化-退化谱系,每一代人都从“纯真的人”或做本真的人的愿望出发,却因为虚假观念和体制惰性而逐渐沦为《陈旧的人》,新生命在丧失更新自我的能力,遑论改造世界,“我添衣,喝白酒,用热水泡脚……我的父亲,/到如今,你的话已能对我起点儿作用,/如你所言,冲天英雄气换不来编制。”安吾的诗有许多属于特色社会修辞,欲望也带有社会特色,虽然诗人不免反讽地说道:“齿未落,/发未秃,一息尚存,还有鼻子还有脸”,但日常生活的微观悲剧已足以泯灭那些纯真的理念。

一个外部世界在不知不觉地转换为人的内部客体,“它精准地,将贫困和局限倾泻在我们身上”,虽然他仍然能够意识到,“在我老化的食指和中指间,有一个/点燃的天使,没有宗教可以接纳她”,灵性之光趋于黯淡。而且贫穷和天使,亦不再具有政治能量和宗教意义,只是世俗生活和尚未熄灭的个人灵性之间的紧张,是一个诗人的双重性写照,“我紧张、易怒,穿发皱的/衬衫,低声自问:‘为什么,我是那个/不敢去死的人?’我不敢否定自己,/不敢拥有变化的能力”。(安吾《惜别拉琪诺》)惰性体制以及贫穷和局限内化为一代代人的惰性,“陈旧的人”自然不可能改变世界。

年轻生命自我感知的陈旧感,出现在许多诗人的话语里,在马贵那里,这一感受带着西部地理学的外貌:“随着祁连山脉像风干的/牛肋巴一样,从地平线渐次隆起,……/我年近三十,身心布满斑斑锈迹。”(《远离西部》)麦先森描述的自我形象是“一根漆黑的孤木/在四面是海的床上泡着/风暴。饥饿。瘟疫 唯有一块同样漆黑的石头/让我放下腐烂的锚”(《港湾》)。风干,锈迹斑斑,腐烂,生活世界的陈旧特征投射到年轻一代的自我感知上,“新雨初下,而我走上旧途。”(何骋《新雨诗》)。陈腐的世界与孤独的主体,有如中国现代诗歌不断重演的原始场景。

青年人面对着的是一个愈发衰老的世界,它意味着曾经激动人心的社会理念进入了衰落期。虽然某些理念广为人知,却不再激发人们心中的热情,一种社会理念只有表面上的正确,却再也没有人愿意为之奋争,更不要说为之献身。在心有不甘的人那里,除了将其收摄于个人内心的沉思之外,似乎亦别无选择。在此社会心态中,社会日益呈现出一种离心趋势。康宇辰提供了“天真与经验不可兼容的电子人”形象,但只不过是沦为陈旧的人之前的一个摇摆的形象,她似乎只能“痛苦/于自己尚还能痛苦?”在“躲避了近三十年人生的大舞台”之后,她说“我多么想一跃”——

而起,去歌唱那些摧折了的芦苇们。

不是让暴风雨更猛烈就能解决

这一代代的受苦,一代代的平庸啊!……

——《成都一夜》

“多么想……”这个句式,在表达了意愿的同时亦质疑了乌托邦设计和浪漫幻想,诗人的直觉已疏离了“会思想的芦苇”所拥有的信念,那些呼唤更猛烈暴风雨的勇士和他们的语言象征,亦不再能够吸引任何深厚的情感冲动了。曾经的“暴风雨”并没有让世界更干净,也没有带来允诺的世界:“这个虚构的共同体啊!”诗人的怀疑是:“你需要效率之神、竞技与战争之神/的加冕吗?”康宇辰哀叹到:“我热情地浪费自己的美德,但人心/果真是一种叹为观止的损耗赛吗?”自从现代诗诞生以来,它一直参与着“想象的共同体”的建构大业,然而“这一代代的受苦”,结果却是走向“一代代的平庸啊!”,人心中所有美好的想象都在慢慢耗尽。不仅对一代人而言,美德的耗费深具历史悲剧意味:

我曾被视为一项伟业的重要部分,一种带领的上升之力

我为此离开原来亲近的生活,那屡遭毁坏却挣扎重建的

失败……我把那份失败作为沉重的礼物,蓊郁的自然馈赠

我归还以一颗承受的心,充实的,为了回报生命

而绝不敢空虚的心……

——胡了了《远游》

现在,什么是诗人心中激荡不已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情感-理念?它如何进入符号化或诗歌的修辞结构?激荡在大多数90后诗人心中的,既非未经启蒙的一代人对“资本”的怨恨,亦非仇外的民族主义。对过往的或正在流行的社会理念,青年诗人们带着清醒的现实感知,他们以经验立场反思观念,而非以空洞的观念遮蔽经验世界。

诗人所体验的绝非只是一种经济困难,也是一种社会磨难,正如普遍流行的失败感并非仅仅源个体心理学,而是一种普遍的社会性抑郁。“如果有人收紧你的喉咙,/而生活又是你大口呼吸着的意外。”(更杳《妹妹》)对90后诗人来说,他们或许有着技能上的师傅,而精神上的引导者已不复存在,他们似乎已迷失在信心不足的自我探索的中途,如康雪所说:“……我活在低处,但高空必然/有颗与我重叠的星辰。/我有幽静的伤口,在躯体之外/我有浩瀚的爱意,但拥挤在一滴雨中。”在最好的情形下,亦是热情与失望的并存,“一个人最后毫无骄傲可言。我能爬上/悬崖,却爬不过自身的陡峭”(《墓志铭》)。一种紧张感、无名的焦虑伴随着诗人的自我意识。敖运涛表达了这一普遍存在于青年诗人心中的失败感:

我把经历的一切美好都搬到这里——

我把经历的所有痛苦都搬到这里——

在这里,我被生活打掉牙的牙床又长出新牙

——《是水,是水》

真正的受挫感在于,没有一种积极的社会想象将诗的想象力纳入其中,比起远非令人满意和充满遗憾的80年代来,如今诗学创造转换为社会能量的可能性降低到忽略不计。对社会来说,诗歌似乎是一种轻奢的、剩余的想象力。虚假的精神性清除了一切有介入愿望的思想。诗歌能够幸存下来,在最好的情形下,也只能体现为一种孤立的内心自由。“你回望两端,只身悬于语言的波涛,/一种残酷在冷当中诞生。”(更杳《绿洲》)有如一个历史讽喻,诗人依旧漂泊在语言中。

精神创造活动不再具有社会启蒙的能量,这使得诗歌写作愈来愈与外部世界分道扬镳。对于90后成长的社会过程而言,年轻一代获取了某种智识上的独立,但却又不可避免地陷入孤立化的心灵自由,诗歌的创造性元素很难投射到其他文化领域,更勿论助益于塑形客体世界了。他们所体验的,不是所谓历史的终结,而是一切都像陀螺一样原地打转,苏笑嫣写道:“而后我们看着我们的话语落下/就像蛾子盘旋,无声掉落的粉尘/到了这地步,我们已做了所有我们能做的”,繁复的修辞也无法遮掩这种失望,“到了这地步/我也懒于悲伤”,历史刻度与时间的指针仿佛被消磁了,“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没有标记/这就是我们的回报:在时间的虚构里,一切//含糊其辞/”(《而我们也不再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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