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陈彦小说创作的戏剧化特点及地域文化的影响 

作者: 王婧怡

此前,陈彦活跃于戏剧、戏曲、影视剧创作等领域,创作了《迟开的玫瑰》 《大树西迁》 《西京故事》 《山乡县令》 《霜叶红于二月花》等十余部大型戏剧剧本,且收获颇丰,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编剧奖”“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陈彦深耕戏剧领域多年,转入小说创作领域之后,也出手不凡,写作了《主角》 《喜剧》 《西京故事》等具有现实关怀的小说,他的小说从描写个体命运出发,对于时代命运进行更为深入的反思,以“戏剧性”为媒介,在小说纷繁复杂的故事中建立了内在的联系,而且其小说的戏剧性和故事性并不仅停留在复杂的情节和大众的审美趣味上,而是借助戏剧性的表达方式,建立起了独特的美学特质。同时,在继承陕西文学关注现实、素朴持重创作传统的基础上,陈彦又充分展现了个人特色,他的创作有着突出的主旋律特质,但又吸收了鲜明的地域特色,浓缩了秦腔等传统戏剧艺术观念,构筑出独特的个人风格。

戏剧对于陈彦的影响,首先体现在他对题材的选择上。在戏剧舞台耕耘多年的陈彦,在介入小说创作时,自然而然地将笔触停留在了那些戏剧舞台工作者身上,作者通过对《装台》 《喜剧》 《主角》几部作品中的“戏人”书写,探讨戏剧与人生、与社会的交互影响,展露其以戏剧创作者身份介入文学创作所特有的角度与视野。《主角》通过讲述乡村姑娘忆秦娥经历坎坷曲折成长为一代名伶的故事,将戏剧、舞台与人生、社会关联起来,构筑了一部积极进取、敢于与命运抗争的生命个体的史诗。而《装台》通过对舞台幕后的装台人命运的关注,塑造社会底层人物形象,以更有温度的笔触去刻画以刁顺子为代表的底层人物的尊严,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喜剧》则讲述了演丑角的贺氏一家在时代变迁中的命运起伏之故事,塑造了贺加贝这一悲剧人物形象,在戏与人生的交相互动中牵连出广阔的人世间及各色人等的生命情状,具有扎实的生活底蕴和朴实的生活气息。三部小说,无不与戏剧舞台经验有着直接的关联,甚至在《西京故事》中,陈彦也通过“秦腔”这一戏曲艺术巧妙地编织、串联起故事的发展,通过戏曲及传统精神的教化凸显人物形象及性格的变化过程,完善人物与故事。

戏剧对于陈彦小说创作的影响,还体现在他的作品对秦腔艺术精神的接受上。在我们的审美习惯中,秦腔这一曲种有铮铮傲骨,“八百里春川尘土飞扬,三千万儿女高唱秦腔”。秦腔作为一种地方戏剧,具有鲜明的地区特色、雄浑磅礴的气势、豪迈粗犷的风格,且蕴含了不少具有传承意义的优秀民族精神。秦腔剧目中有“扶危济困”和“伸张正义”的传统剧目《铡美案》 《打銮驾》 《陈州放粮》,有体现了仁人志士“舍生取义”和“无私为公”的牺牲精神与公德意识的《赵氏孤儿》 《周仁回府》 《春秋笔》,有反映朴素勤劳的生活、兄弟相互扶持的《打柴劝弟》等等。诸如此类在秦腔中存在的、积淀的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的戏剧观念被陈彦吸收。他的《装台》讲了为现代秦腔戏演出装台的人,他们为别人搭台,偶尔也在别人搭建的舞台上扮演自己的角色,陈彦通过这一职业,从另一侧面描写了秦腔的发展现状以及“装台”人的生存状态。《装台》中刁顺子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为整部作品的丰满奠定了基础,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虽矮小、懦弱,却在一些时刻闪现出人性的坚韧的光芒;他虽然平凡普通、微不足道、属于容易被这个世界遗忘的一类人,但是他自身充溢着向上向好的生命力量。他在苦难生活中挣扎,却不屈服,陈彦通过刁顺子,表达了每一个平凡人的英雄主义精神。《主角》同样通过对以忆秦娥为代表的“主角”的塑造,表达了吃苦耐劳、追求精益求精、拼搏向上的价值观念。小说中,陈彦借秦八娃给忆秦娥写的《狐仙劫》表达了作者对这一形象的评价,《狐仙劫》里的九妹就是忆秦娥的化身,美丽、善良、安贫乐道,面对外面世界的诱惑她不为所动,忆秦娥在自己的戏曲世界中追逐技艺、修炼自我、提升境界,对戏曲外的社会生活的书写成为凸显她个人成长的另一主场,无论是同事嫉妒、流言中伤、丈夫出轨、弱智儿子死亡,还是她人生中经历的其他磨难,最终都成了她人性的炼丹炉,练出了她宽恕、牺牲的性格。与《装台》中的刁顺子相比,忆秦娥似乎具有更为强大的改变自己命运的能量,但其实她与刁顺子有着同样朴素向上的价值观念:“无论大环境如何变迁,周遭有多么喧嚣浮躁,有多少诋毁的声音,她始终还是一个人坚持训练。”a就是这种朴素不为外物影响的自我认知定力,成就了这类人物的个体力量感。又如他在《西京故事》中塑造的自立自强的姐姐以及被东方雨老人称为“脊梁”的这一家人,他们在拜金主义、权势横行的时代为挣得一席生存的空间,在逼仄的境遇中咂摸生活的滋味,坦然地接受命运,并珍视和保持他们认为最珍贵的东西——尊严和人格。作者同样在《西京故事》中加入了秦腔,院子里有人扯唱的秦腔成为苦难生活里的调味剂,一家人都喜欢听秦腔,在古老的戏曲里收获生存的智慧与力量,这古老的戏曲统一着全家的精神气魄,这些都证实了时代的风骨是能够在贫瘠的土壤中生长起来的,也证明秦腔这古老艺术的恒久力量。

陈彦对生命个体的关注,对平凡人物抗争命运、不屈不挠精神意志的赞美和歌颂,在他的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而这些都是陈彦借助戏曲、借助秦腔,或借助丰富熟稔的戏剧舞台经验达成的,传统戏剧是接地气的,联结着最普通的悲欢和人事,传统戏剧也是经典的,内蕴了悠久的民族精神,传统戏剧也需现代化,现代的精神盘活了传统的经典。

从《西京故事》 《装台》到《主角》,对于剧中人穿梭于现实生活与戏剧空间而造成的撕裂与矛盾,从城乡对立中的迷失,再到家庭关系中的矛盾与隔膜,作者在现实与戏剧的两重维度中分析了人类的生存境遇,他的创作有着鲜明的地域特色,在情节设置与人物塑造上也有着明显的戏剧化特征。

陈彦的家乡靠近高山高原,语言多铿锵有力,能够体现出坚韧不拔的意志品质。其语言也是不同的,地域空间临水时创作语言细腻柔婉,有流水潮湿的姿态,地域空间靠山时创作语言质朴实在,有玉石的质地。秦岭这片土地是文学创作的沃土,培养出了一批在文坛举足轻重、创作出过鸿篇巨制的作家,他们在文坛是十分独特的、也是十分新鲜的一脉气象,这些作家能适时汲取生活的原汁原味,从中淬炼出牵动读者神经的语言,并通过语言将人物的复杂多面充分展现出来,以矛盾冲突去营造小说的波澜起伏,有娓娓道来的诉说,有方言的灵活运用,也有朴素的客观描写,这些都结合得十分适宜。如方言的运用:“你老荀演一辈子且角,不是在后花园勾引公子,就是在绣楼上窝藏相公。为爱情翻墙跳窗,要死要活的。八百里秦川,谁不知道你荷存忠那一对骚灯的厉害。昨就把俩娃调教不出来呢。看娃把自娘子都演成烧火丫头了,萝卜青菜给锅烩了。我的瓜娃哟,你真是瓜实心了!”b其中“萝卜青菜给锅烩了”“骚灯”“瓜娃”等颇具陕西特色的语言,增加了小说的地域风情。如客观细致的描写:“宁州团统共就二十几只回光灯,在那里切来切去;而省秦是两百多只灯在变幻莫测地闪着。布景也是高楼、大山的,立体层叠。而宁州团,就用几个幻灯片,制造着天波府的威严与边关烽火的恐怖。而省秦乐队,更有铜管、民乐的混合交响。光小提琴就八把,大提琴四把,还又是定音鼓,又是管风琴,乐人一坐一乐池。而宁州团,就十一二个人,在那里捣鼓板胡、二胡、扬琴、笛子、唢呐的大齐奏。”c这种颇具特色的铺叙既有说明的作用,也向读者交待了忆秦娥从地方剧团向省剧团上升的背景;再如,“人是贱货,睡着的,不想站起来,站起来的不想走,走的不想跑,越懒就越没成色了”,语言朴素、生活化,却蕴含道理。总的来说,陈彦的小说语言乡土气息浓厚,几乎没有晦涩难懂的文字,作者分外重视叙事,极少枝蔓的留白和修饰,满当当的书写透露出一种真诚和强烈的表达欲。陈彦深谙秦地语言特色,他也始终将这一地区作为自己创作的一个核心。有的作家创作的根和魂是故乡,这些作家兜兜转转,发现自己的创作根系深埋在故乡的泥土中,他们必须用敏锐的感知从故乡风物人事中汲取创作的灵感;有的客居于城市,比如上海、香港、北京等这些本身有着强大文化力量的地点,它们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影响着这里的作家;有的关注一座院子、一些古老的器物,在人与物的两相观照之下,洞见出精微和细节和宏大的意象,而陈彦目光始终一致,未曾游离于故乡之外。斯太尔夫人对不同环境下的文学的不同特质曾有言:“人们呼吸什么空气,对于发出的声音是很有影响的;在同一种语言里,土地和气候的多样性可以产生极不相同的发音方式。越接近海洋,字音就越温文尔雅;那里的气候温和;也许因为经常面对浩瀚无际的海洋便倾向于沉思遐想。”d她强调了地域环境对于作家创作的巨大影响,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却也有迹可循。无独有偶,中国的刘师培也有这样的说法:“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间,多尚虚无。民尚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e而陈彦的小说体现了浓郁的地方特色,他把自己作品的根基夯实在这片土地,始终不移,而他的目光和笔触却走得很远。

书写陕西的作家很多,陈彦笔下的陕西有何不同?从情节结构方面来说,化用陈彦对戏剧创作的理解,其小说创作也可被视为“开河的艺术”f,在人物塑造方面,作者抓取生活的典型,塑造了有力量的普通人。《西京故事》中罗甲秀顽强向上,靠努力考取自己心仪的学校,靠捡垃圾和当家教支持自己的学业,最终完成了自我的成长。而她的弟弟罗甲成则更为曲折,也代表着现实中的另一类典型。他面临的考验和抉择也许是现实中我们或多或少都会遇到的,沉沦下去很简单,捷径就摆在眼前,是继续一步一个脚印奋力向前,还是成为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个,这无关法律,只是道德约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是符合东方传统理想的处事原则。在乡村之中,个体的努力能够被看得到,可以得到尊重和认可,但是在都市中,权势地位、家境和钱财似乎成了更为直观的、大家心照不宣的衡量社会地位的一个标准。“当没有面临过诱惑和心理失衡时,保持本色是很容易的。”g小说中罗甲成最终迷失了方向,是他的父亲挽救了他。《主角》中的忆秦娥也是从山村里走出来的,通过磨练,她最终走出国门,唱到了美国。这种情节设置具有戏剧化的特色,但小说戏剧化的选择也是出自作者对于舞台的迷恋,他心中的舞台和戏剧观念,使得作品呈现出极强的文化审美理念。

其次,陈彦小说设置的“戏剧化”还体现在智者形象的塑造上,他们身上有着强烈的道德意蕴和勘破世事无常的定力。他们往往不是作品中最重要的角色,却对主角的成长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智者对于历经苦难的主角来说,就像一盏黑暗中的幽微灯火,众星璀璨时他便消失了,但当万籁俱寂、夜色深沉的时候却会显现出光亮。在《主角》这部作品中,秦腔的发展一度式微,人们都显现出颓靡和丧气,但深谙秦腔艺术和时代发展潮流的秦八娃却告诉忆秦娥要继续坚持练功,因为他坚信秦腔有再度辉煌的一天。世事中有“变”,但也有“常”,忆秦娥遇到的“智者”很多,他们对于她的艺术生涯都有拨云见日的功劳。《西京故事》中的东方雨老人的塑造也是如此。东方雨老人不管面对任何打击和混乱,他总是“稳坐钓鱼船”,神秘且胸有成竹。在罗甲成摇晃古槐的时候,东方雨老人出来制止,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初步确立起来,这是一个悉心照顾古槐的老人。东方雨老人在罗甲成几乎误入歧途的时候为他指明了道路。智者形象的存在,在作品中象征着一种希望和转机,他们也许是作品中最为戏剧性的存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可能会遇到作品中各色各样的人,却很少会遇到这样的智者,他们身上还承载着神话式的寓意和象征。在陈彦的作品中,这些智者的形象却又是相当生动的、有血有肉的,他的书写让读者们相信智者的存在,这就是创作的魅力。

陈彦作品本身的戏剧性,绝非刻意安排的,而是建立在现实主义基底之上顺乎自然而生出的戏剧性。“如果是想通过戏剧性来进行更伟大的思想的、哲学的、历史的、宗教的,以及其他方面的一些东西的美妙承载,那么我认为这种戏剧性就是非常必要的。”h喧宾夺主的戏剧性往往呈现出一种小丑的扮相,这种“戏剧性”不是我们需要的,“戏剧性”不是匠气十足、斧凿痕迹明显的刻意安排,而是顺其自然的符合认知规律和伦理逻辑的事件发展,其“突转”和“发现”出乎意料又顺乎情理,让读者获得阅读的愉悦和审美的满足。总之,在高亢嘹亮的秦腔中,在风沙贫瘠的土地上,陈彦通过鲜活沸腾的人事,用戏曲唱出百转千回、悲壮热烈、如泣如诉的小人物的命运。陈彦作品讲述的故事好像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因为真实所以动人。其中运用了大量陕西当地的方言俗语,在增加趣味性和可读性的同时,也增加了真实性。读者在阅读的时候能够感受到朴素无华、清新自然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增强了作品的地域文化气息,表现出作家对于家乡文化的认同和热爱。陈彦的写作通过智者形象的设置、引人入胜的情节设计,使得故事既百转千回,又饱含理想情怀。

“陕军东征”的辉煌时代余音尚在,新一批陕西籍作家也正以自己的方式书写着现实主义土壤上的陕西。陈彦比贾平凹出生晚了十年,但他们都经历了难忘的时代,留下了深刻的时代印记,也都见证了时代的迭变。同为陕西籍作家,他们都听着秦腔长大,在秦岭的山脉和黄土的沟壑中产生出创作的欲望,在文化交汇的陕西敏锐地感知到创作的用之不竭的素材,激发出无穷的创作灵感。

贾平凹的《秦腔》细腻平实,书写了故乡陕西省丹凤县棣花镇的故事,小说以时间为轴,讲述了白、夏两大户的聚散离合、悲欢起落。贾平凹对于秦腔这种从小听到大的戏曲有着独特的感情,对于秦腔的创作语言他可以信手拈来。陈彦和贾平凹都对秦腔很熟悉,其作品中都可以看到秦腔的踪迹,甚至在某些作品中,秦腔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贾平凹从小到大对于秦腔耳濡目染,接受了秦腔潜移默化的熏陶,这种戏曲艺术于他而言也是一种象征故乡和回忆的符号。陈彦在戏曲领域工作多年,有着深厚的理论储备和丰富的见闻,他对于戏曲的全流程及台前幕后的故事都有丰厚的储备。这些经历就确保他们可以举重若轻地运用戏曲这一艺术手段。

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书写了普通人波澜壮阔的人生,他们生来平凡,却坚韧自强,在时代的狂风巨浪中埋头前行,在挫折和失败中他们依然不断前行。这是平凡的世界,却也是对于平凡人的不平凡的赞歌。陈彦的《西京故事》让我感受到了同样的难以被外力摧折诋毁的生命力。《西京故事》里的罗天福一家,虽然苦难但清白,坚守着做人的底线和尊严;他们虽然物质上匮乏,但精神上却十分丰富;他们过得虽然贫穷辛劳,然而他们因为内心的自足而拥有了更多的快乐。相较来说,房东西门一家就是一个反面例证。他们是西京的拆迁户,只靠房租就可以丰裕度日,但是他们的家庭氛围确是恐怖的、尖锐的、矛盾丛生的,每个人都呈现出一种空虚的状态,被金钱权势这些浮云遮眼,个人和家庭都是病态失序的。哪一种生活是真正的富足和充实,我们心里都会有个考量。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和陈彦的《西京故事》都秉承着传统现实主义的写作风格,孙少平在学校中感受到的三六九等和罗甲成在学校中感受到的孤立排斥十分相似,他们的作品都真实地反映了这些矛盾,反映了普通人在日常生活和漫长人生岁月中的挣扎和不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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