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偏移与异形

作者: 颜炼军

“青年”是一个充满现代性意蕴的概念,它是人类“进步”和“未来”的化身。与古典时代的“好古”“尊经”相反,现代社会更多地寄望于“青年”对现有生活的不同意,以及对当下世界的改进与优化。最近这些年文学批评领域的相关讨论,也是基于某种暗含忧虑的期盼:希望有“青年”的力量来打破文学生产和文学认知的闭环和僵局。与“青年”概念相关,在近代以来的汉语文学中,“域外”总是代表新知和现代,求新声于异邦,新文学之“新”,正是得益于来自“异域”的能量,而接引能量者,都是担负了“使命”的“青年”。讨论当代青年诗人的“域外”写作,也需在上述思虑中展开。

对汉语新诗而言,青年既是闪耀的词,也是个充满“延迟性”的概念。前者比较容易理解,自“五四”新文学开始,青年就是独具意蕴的词:青年既是新文学最有效的读者,也是文学创造的新生力量。a新诗与青年关系更为密切,民国时期著名的新诗集,比如《尝试集》《女神》《死水》《猛虎集》《鱼目集》《十四行集》等,大多由二十到四十岁之间的青年诗人完成;当代以来,无论“文革”期间形成的“朦胧”诗群,还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出道的诗人,大都在青年时期写出了具有影响力的作品,一些诗人甚至在灿烂的青年时期就不幸离世。“延迟性”是指批评意义上的:迄今为止,相较同龄段的小说家,许多优秀的60后、70后诗人,尚未得到有效的批评阐释;而后起的80后诗人正陆续超过四十岁,90后也不再年轻。

基于当代诗歌批评明显的“延迟性”,讨论当代青年诗人的“域外”写作,需以几位70后诗人作为开端。主要原因有三:首先,这批诗人开始写作的20世纪90年代末,中国正快速跨入互联网时代,新媒介带来的语言信息爆破,根本上改变了21世纪以来诗歌写作的“域外”感;其次,在这批诗人身上,十九世纪末以来中国知识分子长期担负的历史感,即夏志清所谓“感时忧国”的心结,开始发生变化;另外,一些青年诗人身上新生的“地球人”自觉,有利于他们在写作中摆脱新诗传统和当代中国文化场域的制约,建构新的崇高意识。

众所周知,当代诗人的“域外”写作,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部分当代诗人的去国开始。被剥离母语环境抛掷“域外”,导致他们的作品显示出某种经验或文化的分裂性。正如曾长期旅居法国的诗人宋琳所言:“无论是国境、语言,还是物质的隔绝状态,都将世界分成两半。在复原完整性的努力与实际的疏离的矛盾中所产生的相反的力,都试图将诗人推向精神分裂的悬崖。”b“朦胧”诗群多系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是与共和国同龄的一代。他们的诗情基本都与大历史话语相纠结,他们“域外”主题的写作,亦多是对此的二度隐喻或深杳象征。“第三代”诗人的域外写作,更多吸纳了二十世纪世界文学中的现代主义和“流亡”文学传统,多维拓展了新诗对语言/生存、文化/乡愁等命题的表现。参照之下,我们可回到当代青年诗人“域外”写作的重要开端:几位当代70后诗人——以王敖、倪湛舸和不久前遽然病逝的胡续冬为代表——的“域外”写作。王、倪大致都在世纪之交留美,然后在美国大学任教。胡续冬毕业于北大,后在北大西语系任教。他在21世纪初期(2003-2005)曾到巴西访学,留下众多诗作和其他文字,他大概是首位将巴西体验见闻写进新诗的汉语诗人;后来他又短暂游历美国,也留下了优秀诗篇。这三位诗人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写作始于1990年代后期,风格成型于新世纪头十年。

前面说过,在世纪之交,互联网开始在中国迅速普及。三位诗人出国留学、工作或访学,都是自主生活选择或学院知识分子常见工作的一部分。互联网客观上弱化、甚至取消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出国的诗人们面临的时空阻隔、语言丢失和文化流放之苦。回想20世纪90年代初诗人北岛在海外主持《今天》杂志复刊时,流散世界各地的诗人们只能通过纸质书信邮寄往来,辅以昂贵的长途电话商谈,最后在香港印出杂志,再慢件寄往世界各地。而21世纪以来抵达“域外”的中国青年诗人们,无论身居何处,都能以互联网搭建虚拟而亲密的共同体,不再有张枣们当年“痛失中国”和“知音难觅”的迷惘。虽然青年诗人们在诗艺养成过程中与前辈优秀诗人有各种关联,但网络化的新世界催生的一切,却让他们的写作发生巨大变化:“域外”固然有各种新事物新经验,但“网内”世界却相通相近。旅美诗人王璞(1980—)曾讲过这种区别:“从十九世纪末以来,出国留学一直是中国海外经验的重要一面,但新世纪我们这一代海外学子的经历,已经很难归入‘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那种传统了。”c胡续冬、王敖、倪湛舸的“域外”写作里,前辈诗人笔下常见的关于“对抗”的直接表现隐匿了,也不再有因理想的幻灭、时空或语言文化阻隔引发的怨郁。或者说,一直占据甚至束缚二十世纪新诗表达的“历史感”,在这些诗人的“域外”诗思中,明显发生了偏移。

胡续冬对当代诗歌公认的贡献之一,是他对诗歌喜剧性的杰出发明。在他有关巴西和美国见闻的诗里,密集出现的当地元素,他卓越的喜剧风格、祛魅本领和语言熔接术,为独特的异域体验与见闻赋形;略作比较便可发现,在朦胧诗和第三代诗人的“域外”诗歌写作里,更多表现的是诗人个体处境/心境,即使有许多作品跟心仪的、纸面上的诗人展开对话,也是为了明确某种受伤或流亡的自我形象;而较少直面“他者”或“异域”经验。胡续冬在这点上显然不同于前辈。青年学者周星月曾敏锐地注意到2003年开始的巴西之旅在胡续冬写作中的“拐点”意义,并指出2008年秋的旅美组诗“是对他由巴西时期发展而来的异旅诗学的一次大规模集中实践”d。异域碰撞拓展了胡续冬的风格,或者说,胡续冬拓宽了当代新诗的“域外”想象力。典型的例子之一是他的《IWP关于社会变迁的讨论会》一诗,写爱荷华一次学术讨论会。与周星月呼应,诗人王敖在胡续冬笔下辨认出了“新的诗歌物种”:

诗人(指胡续冬——笔者)就像一个世界诗歌领域里穿透各种边界的自由原子,拥有多个立足点,以强烈的个人节奏开掘另类文化、缠绕非线性历史、在旅行中自我更新、融合方言、横跨媒体。由此,他发展出一种不断偏转和回放的诗歌思路——既接受现代主义诗学对于完整有序的传统的幻想,又能从中逃逸出来,生成不同时间观念中的自我形态,把很多被现代诗学抛弃或压制的主题和美学,改造成新的诗歌物种。e

胡续冬“缠绕非线性历史”的能力,对当代诗的“历史感”限阈形成了有效突破,典型作品便是他“域外”主题的诗。这种突破在旅美70后女诗人倪湛舸笔下,亦有别样风采。下面这首不分行诗《黑色暖泉》,虽也有诗人自我形象的展演,却不是将其置入民族、政治或文化话语逻辑中,而是某种个体心绪的迷离、缤纷和缠绕:

那些丝线,银灰、恹红并串着残缺的甲虫,缠绕我们的脚踝和手腕,牵引着必朽者为留下痕迹所做的挣扎。说你爱我或是留恋任何还苟存于世的事物,说你推开窗只为数一数正凋落的郁金香和桃金娘,说你会在天黑前缝缀起溅落满地的水滴。再没有什么,比编织这一丛又一丛的细弱谎言,更令人沉醉却仍旧无济于事。

在倪湛舸的这类不分行诗里,语流词汇的委曲结缔,隐喻涟漪般的辐射形态,以及腹语式的言说气质,都十分迷人。这种抓取串联事物的方式十分特别,比如在她的许多诗里,无论是对中国古典文化因子(比如《周易》、老庄或上古神话)的萃取,还是对科学或宇宙科幻元素的挪用,目的似乎都是创建想象力空间,追求某种言说的“异形”,而非表达某种故国文化情结或姿态。换言之,是诗歌缥缈影绰的触须磁场般训导着各种诗歌材质,而非相反。

诗人王敖发明了一种至今仍在继续的“绝句”实验:以较少行数(四行上下为主,一般不超过十行)来实现诗的完成:“金发的绝句,像秋天的小村庄/住着人,梳着最成熟的音乐,发出邀请/当我降临,告诉我那最迷人的隐喻,你是谁。”这首三行诗,可视作他“绝句”观的绽露。他的诗并非经验的直接呈现或剪裁,而长于制作语言幻象。这对应了他的诗歌史观,在最近一篇文章里,他谈到当代诗与历史的关系,并涉及“域外”写作:“九十年代诗歌对‘历史意识’应急性的借用,让诗人们迅速转型,从八十年代的‘启蒙者’或‘天才’转向历史的‘承担者’,‘见证者’。”f历史“担当”“见证”等主题让诗歌获得诸多独特精神品质,但诚如王敖批评的那样,与政治、道德和历史的纠缠,因难免堕为表演而限制了诗的翼展和振幅。基于这种认识,王敖的诗擅长制造各种起伏潜跃和忽闪明灭的花式效果,敲弄出语言秘响共鸣的各式形态,有一种类乎“依字行腔”g的魅力,不执迷于给定的主题,可谓开辟了一种跳脱经验束缚与历史桎梏的诗歌路向。正如他在一首绝句诗中表达过的:“我喜欢一场一场空中的欢喜/就像永动机与没有机,互相寻找着不自知//我和谁不翼而飞了吗,互相虚无了对方的翅膀。”这样的诗,正是通过破除本质化的“主题”,来发明诗的“不翼而飞”。

诗人王璞也是先在北大求学,而后赴美留学并在美国大学任教。他的写作既与北大校园诗歌传统和1990年代诗歌有关联,也在“域外”旅居中发生了异变。相比前述三位诗人,王璞的诗更热衷于经验的直接拾取和打磨。首先,作为一个有“左翼”思想底色的诗人,他“域外”主题的诗,既密集表达了对全球化资本主义生活场景的警醒与批判,也试验以游吟与纪行的方式,把诗歌组装成驳杂和博学的搅拌装置:驳杂是行走于“小小寰球”的各种体验和目击;博学则是努力援引化用倾心的思想资源。这种写作方法,在未完成的《世纪初:走神或有待澄清的诸方面》里比较典型。当然,在以思考的“重量”和“幅度”为显著特征的作品里,也有如下短章,展露了诗人灵逸的侧面:

《绘——宇宙城市地图》

潮声似乎来自地上的街市,

遥远,虚假,但在他听来,

像是那些星座在谈论真理。

他蜷缩着,想要加入它们的

嘈杂,和时不时的沉默。

无法形容:这浩瀚的声、光、电

不可能袖珍于掌中,他的此时此地

却又不值一提。星座呢?却

只有那些星云散在万柳

宽街,第五大道,畅春园,东十四条。

他仍然蜷缩着。在那遥远的子宫里,完整的酣睡仿佛不可能醒来。

这是诗人尚未完成的《纽约线索绘(组诗)》中的一首。城市里的“潮声”,星座的“谈论”,“他”“不值一提”的“此时此地”,三者之间形成了别致的天、地、人、我的互鉴与组合,用第三人称“他”而不是“我”,暗含了某种疏离和自我审视的姿态。倒数第二行列举诗人学习生活过的北京故地名物,展现出一种有克制的抒情感。这个组合在末句幻化成“遥远的子宫”:“宇宙之大”是一个子宫,“他”所在的“此时此地”也是一个子宫。诗里的“时空”装置,给人一种“地球人”酣睡于“宇宙城市地图”之感。在更多诗里,王璞非常自觉地抒写在地化的日常感。比如在上述这组诗里的另一首《编——本地新闻》:

昨儿圣诞。今天26号,礼拜天。

岛上一派赖床的倦容。

腋下夹着圣经的几位,早~

踩狗屎的晨练者,早~

无家者,缩在街角喝咖啡,胡扯。

做工的仿佛只有捡破烂的华人老婆婆们。

节日排泄的所有瓶瓶

罐罐,她们俯身搞定。

然后装车时吵吵,

一会儿粤语,一会儿普通话。

湖南人岂能听得真切?

天就下雪了。

四十一小时前,一个福建妈妈

在布鲁克林某医院死于产后大出血。

读罢此诗,或可以说,1990年代以来,当代新诗省察日常生活的能力在此延续;然而他写的是美国,在二十世纪“域外”汉语新诗写作里,似乎很少有这种细致编织“本地新闻”的作品。想起在王璞诗的某处,我惊异地见到他提及从特洛伊出逃,最后历经苦难、漂泊和战争的罗马创始者埃涅阿斯(古罗马拉丁语史诗《埃涅阿斯纪》的主人公)。自“五四”新文学发生以来,现代诗人作家似乎喜欢普罗米修斯式的英雄,而当代诗人尤其漂泊海外的诗人,则喜欢乔伊斯开启的尤利西斯(即奥德修斯,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主人公)主题;相比之下,很少见到与埃涅阿斯产生共鸣的作品。与古希腊被命运主宰的英雄不同,埃涅阿斯是一位有建国使命感的逃亡者和漂泊者,王璞与他的“共鸣”让人想见,在诗人未完成的那些埃涅阿斯“使命”或本雅明“拱廊街”式的写作计划里,将有更丰富的“域外”经验和诗思。这似乎也符合他近期一篇文章里表达的诗观:“也只有在诗歌语言的内部,我们才能建立新诗和社会变革的联系”,“诗歌语言的开放性、公共性正应合着人性之更新乃至‘共产主义理念’”。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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