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精神之塔
作者: 孙郁1
在诸多回忆鲁迅的文章中,巴金的文字大概是最带着痛感的,阅读其相关的词语,我有时会感到,那谈吐中有教徒般的虔诚。如果要聆听鲁迅的精神回音,他的作品传达的情感都颇值得玩味。与胡风、萧红的鲁迅情结不同,巴金的凝视带着另外一种目光,远与近的视角映带的意象更为神奇。他的文字一直呼应着鲁迅内在的幽思,这种笔调,直到晚年也没有消失。
出身于成都的巴金不像一般南方作家那么多幽婉、纤细的情思,他的身上有点北方的清冷与忧郁的气质,在某些地方更像俄罗斯作家那样冷热交织、阴晴不定。与那些自信的、踌躇满志的人比,他一直徘徊在忧虑与期冀之间,焦虑感流溢在辞章之间,内省与追问伴随着各类文本,有时候读他的作品,仿佛是读一种译作,因为其中染有某些异质的气息。
虽然有明显欧化倾向,但在他的血管里依然流着儒家的血液。他那么反对旧的礼教,内心依然有着传统的东西,思想中未尝没有旧文人的痕迹,温良恭俭让的遗风也有所体现。他其实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种懦弱的一面,并认为只有鲁迅才真的走出了传统的阴影。能够看到,他的视野中自始至终矗立着鲁迅这座灯塔,那巨大的投影在其身上未曾消失过。从来没有一位中国作家这样使他为之着迷,在他看来,自己一生所努力奋斗的目标,都没有超过鲁迅的精神主题。
每每想起鲁迅,他都有一种倾诉的欲望,年轻时读了鲁迅的书,便找到了一种书写的感觉,而在认识了先生之后,自己的天空忽得开阔起来。他承认,就一生的选择来说,自己触摸的思想不及鲁迅的一角,无论为文还是为人,鲁迅都是自己的引领者。
显然的,鲁迅与巴金,是现代知识人的两种类型,前者深而大,后者清而纯。一个是从老中国泥土里趟过的不倦的跋涉者,一个乃怀着期冀的青春少年。虽然出发点不在一个地方,但是他们都共同表现了知识人寻梦的苦思。在了解中国知识人的心灵历史时,鲁迅与巴金提供的话题一直被后人所阐释。现代文学里的西方人道主义传统,在他们那里是有所折射的。鲁迅的审美元素里,除了俄国元素外,还存在着德国、日本的诗文之影,加之魏晋之音,显得驳杂复杂,巴金还仅仅限于法国、俄国的人文主义的背景,所以单纯得如清淡的白云,不染灰尘。从个人主义到集体主义,他们的选择中遇到了共同的难题,彼此在对文化的基本问题的判断上,可以找到许多相近的地方。
巴金曾在《忆鲁迅先生》一文说自己是在鲁迅的启示下走向文学创作的。1925年8月,他在北京投考大学,因病未能如愿,半个多月的时间,陪伴着他的就是鲁迅的短篇小说集《呐喊》。“在这苦恼寂寞的公寓生活中,正是鲁迅的小说安慰了我这个失望的孩子的心,我第一次感到了,相信艺术的力量”,“他的书是我的一个指路者,没有他的《呐喊》和《彷徨》,我也许不会写出小说”。a在这道白里,既有感激,也有精神的呼应在。因为鲁迅的文脉连通着苦路上寻梦的人,惨烈的时空里的忧思和爱意,让绝望中的人有了新生的冲动。巴金后来从事写作的时候,《呐喊》 《彷徨》的调子一直在他那里挥之不去。
到了三十年代,巴金才有了接触鲁迅的机会。第一次见到鲁迅时,他显得异常兴奋,后来在回忆里记录了那个瞬间:
我第一次看见鲁迅先生是在文学社的宴会上,那天到的客人不多,除鲁迅外,还有茅盾先生,叶圣陶先生几位。茅盾先生我以前也没有见过,我正和他讲话,饭馆的白布门帘一动,鲁迅先生进来了:瘦小的身材,浓黑的唇髭和眉毛……可是比我在照片上看见的面貌更和善,更慈祥。这天他谈话最多,而且谈得很亲切、很自然,一点也不啰嗦,而且句子短,又很有风趣。b
晚年的时候,他多次谈及鲁迅对于自己的影响,有一次,他这样写道:
我当时不过是一个青年作家。我第一次编辑一套《文学丛刊》,见到先生向他约稿,他一口答应,过两天就叫人带来口信,让我把他正在写作的短篇集《故事新编》收进去。《丛刊》第一集编成,出版社刊登广告介绍内容,最后附带一句:全书在春节前出齐。先生很快把稿子送来了,他对人说:他们要赶时间,我不能耽误他们(大意)。其实那只是草写广告的人的一句空话,连我也不曾注意到。这说明先生对任何工作都很认真负责。我不能不想到自己的工作的草率和粗心,才发现不论是看一份校样,包封一本书刊,校阅一部文稿,编印一本画册,事无大小,不管是自己的事或者别人的事,先生一律认真对待,真正做到一丝不苟。他印书送人,自己设计封面,自己包封投邮,每一个过程都有他的心血。我暗中向他学习,越学越是觉得难学。我通过几位朋友,更加了解先生的一些情况,了解越多我对先生的敬爱越深。我的思想,我的态度也逐渐变化。我感觉到所谓潜移默化的力量了。
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拿起笔并不感到它有多少重,我写只是为了倾诉个人的爱憎。可是走上这个工作岗位,我才逐渐明白:用笔作战不是简单的事情。鲁迅先生给我树立了一个榜样。我仰慕高尔基的英雄“勇士丹柯”,他掏出燃烧的心,给人们带路,我把这幅图画作为写作的最高境界,这也是从先生那里得到启发的。我勉励自己讲真话,卢骚是我的第一个老师,但是几十年间用自己的燃烧的心给我照亮道路的还是鲁迅先生。我看得很清楚:在他,写作和生活是一致的,作家和人是一致的,人品和文品是分不开的。他写的全是讲真话的书。他一生探索真理,追求进步。他勇于解剖社会,更勇于解剖自己;他不怕承认错误,更不怕改正错误。他的每一篇文章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他的确是把心交给读者的。我第一次看见他,并不感到拘束,他的眼光,他的微笑都叫我放心。人们说他的笔像刀一样锋利,但他对年轻人却怀着无限的好心……c
在巴金眼里,只有鲁迅才称得上中国人的良知。因为在这位文学巨匠身上,巴金学会了怎样思考和做人。他的思想深处,一直保留着鲁迅所给他带来的美好的回忆。
鲁迅在与巴金的几次接触中,对他的印象很好。从鲁迅日记零星的记载中能看感到彼此的互动。当巴金向他约稿时,鲁迅便把最后一本小说集《故事新编》交给了他,也答应翻译果戈理的那部著名的小说《死魂灵》。这是他们彼此间的默契,乃至后来有人在鲁迅面前谈及巴金不好的时候,鲁迅显得十分愤慨。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谈到他和胡风、巴金、黄源诸人的关系时,鲁迅就说:“我和他们,是新近才认识的,都由于文学工作上的关系,虽然还不能称为至交,但已可以说是朋友……”d鲁迅又说:“巴金是一个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他固然有‘安那其主义’之称,但他并没有反对我们的运动,还曾列名于文艺工作者联名的战斗的宣言。”e看得出来,鲁迅对于巴金有一种信任的感觉,对于其为人与为文是肯定的地方居多。他们彼此各自都吸引着对方,巴金之于鲁迅,有点像郁达夫和鲁迅那样,审美和认知上虽差异明显,但在精神的真与诚方面,彼此都是相互信任的。
民国期间,巴金的影响相当可观,他的《家》《春》《秋》在社会的辐射力超出一般的作家,几乎达到家喻户晓的地步。他的情感表达方式半是现实主义,半是浪漫主义,一切都显露在外表,热情与忧郁都外化在词语间,青春的明快与奔放隐含着一代新文学家的梦想。不过在他的一些作品里,也带有鲁迅的某些焦虑和痛苦的形影,在面对世界时表现的忧患意识,也是他后来与鲁迅走在一起的重要原因之一。
从巴金的阅读趣味与辞章表达特点上看,他与鲁迅有着某些交叉的地方,比如都喜欢迦尔逊、契诃夫、高尔基,对于法国的卢骚、雨果也怀有敬意,小说的某些意象也有相似之处。不过,同样是摄取域外文学的资源,巴金体现的是梦幻的色彩,情感的单纯与背景的昏暗形成反差,有时候带有童话的意味在。鲁迅的文本显得复杂,古小说的清俊、日本文学的简洁,还有德国思想的穿透力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式拷问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漩涡。巴金自己知道,在苦苦奔走的时候,其实鲁迅早已摸索出了一条中国知识人的路,但是敢于在四面陷阱的苦路上独行的,也只有鲁迅一人而已。作为鲁迅的追随者,他不过远远望着那背影,自己是跟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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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走上文坛时,新文化运动早就落潮了,他所面临的问题,与鲁迅那代人已经略有差异。新文化初期的知识人,要面对旧的遗产和整理国故的挑战,精神就不得不与旧我作战,新中有旧,旧中带新,文字不免有古老的幽魂在。但到了巴金那代人,面对的是怎样成为新人的问题,只要与旧的遗产决裂即是,余下的,不过介绍域外的文化,建立个人主义和团体主义的园地。沿着鲁迅那代人的路走,才是众人的应有之义。
年轻的巴金不善交际,内倾的性格使他的文字多带梦想的成分。那时候他被克鲁泡特金、巴枯宁的思想所吸引,思想里多自由的漫思。“五四”后的许多作家都有很强烈的使命感,他们的写作是有着一种拯救苍生的冲动的。文学研究会诸作家“为人生”的创作态度,可以代表当时文艺队伍的主导倾向。但巴金与文学研究会的前辈们有较大的差异,虽然他也承认自己的写作属于为人生的,审美的方式则带有浪漫主义的色彩。这些使他不会像鲁迅那样对于现实进行入木三分的解析,而精神走向有时候是一致的。比如,鲁迅认为文学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f,巴金对此是认可的。他谈及自己的创作时也坦言,因为梦醒不能实现,通过文学来唤起民众的觉醒。这些可以看出那时候的作家的现实功利性。正是在这个层面,鲁迅对他的吸引力,是极为强烈的。
巴金文艺思想的核心部分,应当说与鲁迅有某些重合的地方。我一直觉得,他身上有着一般作家共有的艺术良知和审美特色。许多人在他那里感受到一种神圣的东西,这些仿佛上帝之光不断地召唤着他。他那么热爱安那其主义,以致忽略了国内的许多精神资源。只是鲁迅是一个例外,他的思想是有磁石一般的引力的,其精神也影响了巴金的写作。巴金说:“文学艺术的作用、目的是什么?……我一生都在想这样的问题。通过创作实践,我越来越理解高尔基的一句名言:‘一般人都承认文学的目的是要使人变得更好’。”g巴金的这种信念是始终贯穿在作品之中的。从《灭亡》到《随想录》,横跨半个多世纪的创作表达的几乎是同样的精神主题:让社会变得更完美些,让人们变得更完善些。
因而,在他那里,一直表现出“圣界”与“俗界”的对立,单纯的情感消解了一切世俗和欲望的东西。1980年4月4日,在日本东京朝日讲堂讲演会上,他诉说了自己的这一人生态度和艺术态度:
我在法国学会了写小说。我忘记不了的老师是卢梭、雨果、左拉和罗曼·罗兰。我学到的是把写作和生活融合在一起,把作家和人融合在一起。我认为作品的最高境界是二者的一致,是作家把心交给读者。我的小说是我在生活中探索的结果,一部又一部的作品就是我一次又一次的收获。我把作品交给读者评判。我本人总想坚持一个原则,不说假话。除了法国老师,我还有俄国的老师亚·赫尔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和高尔基。我后来翻译过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父与子》和《处女地》,翻译过高尔基的早期的短篇,我正在翻译赫尔岑的回忆录。我还有英国老师狄更斯;我也有日本老师,例如夏目漱石、田山花袋、芥川龙之介、武者小路实笃,特别是有岛五郎,他们的作品我读得不多,但我经常背诵有岛的短篇《与幼小者》,尽管我学日文至今没有学会,这个短篇我还是常常背诵。我的中国老师是鲁迅。我的作品里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这些作家的影响。但是我最主要的一位老师是生活,中国社会生活。h
这里可以看出他的知识谱系和审美的背景,他所欣赏的作家,许多也是鲁迅译介和点评过的,有的对于鲁迅也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巴金认可这些作家,不过与鲁迅略有不同,他还不能从精神哲学层面思考存在与意义的话题,而是从伦理学和审美判断里借取外来资源。他们的作品成了其信仰的一部分而非复杂的认识论的一部分。这些域外作家支撑着其审美的快慰和表达的快慰,但还不能深化其对于生活的更为幽微的认识。他从文本的幻影里看到希望之所在,而鲁迅则从文本回到现实存在中,作出追问性的表述。巴金也感受到,与鲁迅比,自己的拘谨和简单化思维,也可能忽略了域外资源的歧义性和复杂性。停留在外在性的精神体的时候,他的文字则激情有余,沉潜不足。现代中国作家,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像鲁迅那样思考问题的。
但巴金还是以自己的真诚与勇敢赢得了读者。他的作品像个天真的孩子的独语,没有一丝颓废和荒诞的情感,一切都在阳光之下,显得那么明快。就写作风格而言,他的欧化倾向也简化了母语表达。翻译和写作,文体几乎没有差异,行文是一致的。他的英语、世界语的修养,帮助他很好地打通了与世界对话的途径。翻译那些有趣的小说和思想读物的时候,他的精神也是燃烧其间的,乃至我们无法分清是原作的色彩就是如此,还是他赋予了原作纯然的图景。他所译介的著作很多,《面包与自由》《伦理学的起源和发展》等《草原故事》《文学写照》《快乐王子集》《六人》《迟开的蔷薇》《父与子》《处女地》《散文诗》《往事与随想》等都有鲜明的温情主义特点,那些作品并非简单的个人主义的流露,强烈的社会责任感都深隐在文本的背后。巴金欣赏它们,不是唯美主义使然,使命感才是最吸引他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