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河流
作者: 于蓉
在我的一生中,再也不会有那样一条河流了。它只能从我的一生中流过一次。它穿过我,穿过辽阔的鲁东南大地,穿过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它日夜奔流不息,穿过浩渺的苍穹与宇宙,穿过无垠的时间与空间,带着无涯的萧索与寂寞、虚幻与孤绝,滔滔东流入海。
这是时间的大河,它存在于虚无与真实之间,若有若无,若即若离,而我们,其实都是在此岸苦苦挣扎等待的渡河之人。
一小段月光惊醒了我。我躺在土炕上,月亮在天上从东边走到西边。月光洒在山峦、大地、河流以及林子中、院子里,又穿过窗棂洒在我身上。月光是银白色的,照着银白色的大地、银白色的河流、银白色的天井,以及银白色的我。
我听到大姨窸窸窣窣起床的声音,表姐睡得正沉,我醒着,然而一动不动装作酣睡的样子。大姨给我掖了掖裹着的被子,还在我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我几乎要跳起来搂住她的脖子撒娇,然而我忍住了,继续装作熟睡的样子。我听到大姨穿上鞋,拉开厢房门,在堂屋停留了一会儿,打开堂屋的门又轻轻带上,门轴发出吱扭一声响。
我爬起来,趴在窗上,从窗户纸的缝隙里看到大姨从墙角找出扁担,一头勾上一只桶,推开柴门,沿着西边的小路走上山岭。院墙很矮,我看着她的影子慢慢爬上山坡,拐过山坳,消失在岭那边的山谷里。
山谷里有一眼清泉,南山上的雨水雪水汇涌于此,村人以青石砌成泉水井。那一眼清泉,像是南山清澈的眼睛。大姨生命中的每一个清晨都是从一担水开始的。在微明的晨曦中,她挑月光、星光,也挑水。月亮清冷单薄地挂在天上,有时是圆的,有时是弯的。月亮不说话,它望尽了人世间所有的悲欢。在颠簸的水桶中细碎的光影里,它看到了一个人微渺的一生。
小时候,父母因为工作忙,曾将我寄养在大姨家一段时间。那是鲁东南沿海的一个小山村,村子背靠青山,东临大海。山不高,海拔仅三四百米,村人称之为南山。南山虽矮,然而林深草密,清奇俊逸。
村子在山脚下铺展开来,整个村庄呈西高东低走势,一条清澈的小河从山谷流下,穿过整个村庄,迤逦东去入海。院落沿着河沟岸两边排开,错落有致。
大姨家住在村子的最西头,半山腰上,远离整个村庄,推门即见青山,东望可以观海。院子外有大片大片的青石薄板台,绵延几里。夏天的夜晚,村里人都会成群结队地到薄板台纳凉。
每个夏夜晚饭后,我都会和表哥、表姐早早来薄板台占好地方,找一块平坦的青石将凉席铺下,惬意地面向星空躺下,隔着席子尚能感觉到薄板台的温热。宇宙永恒,亿万颗星子组成的星河悄然出场,那深蓝色的夜幕,深邃辽阔,每一颗星子都像被擦拭过一样干净、明亮。也正是在那样的夜晚,在板台上,月明天阔,银河流溢,我们离天空那样近。尘世退却,永恒出场,在那样的时刻,我曾无限接近星空,也曾无限拥有星空。在那样的夜晚,我知道了寰宇之中,尘世之上,有着那样一条宽广无垠的银河,在那条大河的两岸有着另外的世界。
山风徐徐吹来,带来松脂的香味,带着远古的气息。我枕在大姨的怀里,大姨轻轻摇着手中的蒲扇给我赶蚊子。不知不觉中,我睡着了。多么奇怪,在这尘世之上竟然还有着另外一个空间,有另外一种我们全然未知的生活,那是多么令人神往。当我们在夜里抬头看到天上的那条大河时,是不是天上的他们也正在俯首打量着尘世中的我们?而在尘世之上的那条大河,日夜滔滔,奔流不息。在那些寂静的夜晚,天上的大河与地上的小河互相映照,惺惺相惜。奔腾的河水抚育世间的生命,给予劳苦的人们深深的慰藉。夜深了,喧嚣与对话渐渐止息,薄板台上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困顿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慢慢进人梦乡,有人在睡梦深处发出幽深绵长的叹息声。这长长的人世,多么像一个谜啊!
大姨父彼时还担负着看山的任务。他有一杆猎枪。每次巡山的时候,他都会带着我和家里的大黄狗一起进山。
最难忘巡山时我和大黄在山间小路上奔跑着追逐嬉戏,山风从耳边掠过,空气里弥漫着青草与松脂的味道。初夏时节,野花漫山遍野,树上爬满了青青的葛蔓,树下的野草绿得逼人眼,布谷鸟在林间清唱,鹰隼在高天盘旋。我们在山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累了,大姨父就会铺下随身带着的蓑衣让我在树下躺着休息。天很蓝,阳光从栎树阔大的叶子空隙里洒下,林下野径幽暗,光影斑驳。风一吹,整个山林作响,时间漫漶无穷,人与光阴日月同在。
那时候,山里野物也多,巡山时我们常常还会有意外的收获,有时会是一只野兔,有时会是一只山鸡。我和大黄抢着扑过去,大黄纵身一跃,往往抢到我的前头,我也不恼,快乐地在旁边拍手蹦跳。
每当有野物收获,那就是一家人打牙祭的日子。免子红烧,切上几片萝卜;山鸡清煮,扔上几颗山里采来的松茸,鲜香无比。每次,大姨父都会温上酒。大锅下的炉火烧得通红,大姨在拉风箱,表姐在一边帮着往灶口添柴火,我们几个小的蹲在门槛上。炉火映着我和表哥表姐们通红的小脸,香气从木制大锅盖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溢出,馋得我们直咽口水。大姨笑着说:“快熟快熟,锅门口坐着几个‘馋嘴驴’。”那时我们还不知“馋嘴驴”就是说我们,还都笑得前仰后合地跟着说。清贫而简单的日子,刻在脑海里,印在记忆的深处。饭做好了,一大家子人围坐在院子里橡树下的木桌子旁,在日日瓜干果腹的清苦日子里,能吃上这么一大锅烧免肉、煮山鸡,简直像过节。大家里人口多,满满一大锅鸡汤,每人也只能分到一小碗,鸡腿我一只,大姨父的母亲一只,三哥和四哥虎视眈眈地看看彼此的碗。大姨父说一声“快吃吧”,一家人就都捧起碗吸溜吸溜,吃得不亦乐乎,咂嘴抹舌。
晚饭过后,坐在院子里,目光穿过低矮的院墙,群峰逶迤,夕阳已经落下,西天还残留一抹淡淡的云霞,给山峰镀上了金边。
这金色的山峰随着季节的变换而变化着。夏日,晴空下大山苍翠欲滴;秋日,草枯木衰,暮霭重重,斜阳残照。最美是雪后初晴,青山覆了白衣,四野庄严,宛如亘古,鸿蒙初开。四时不同,四时之景亦不同,晨昏交割,每一刻的变幻也是不同的。天地辽阔,自然宏伟,草木葳蕤,光影变幻,每天都会有不同的壮丽图画呈现在我面前。那些时间的画卷,就这样不经意间留在一个孩子的脑海里。
那些干净而温暖的岁月啊!在大姨家寄居的那一年,我度过了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时光。
等到夕阳西沉,黑夜笼罩南山,山林里偶尔会传来野物低低的长嗥 ,夹杂猫头鹰瘆人的叫声。那时我们会早早闩了门,再用顶门棍顶住,爬到东屋的大炕上,在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下,团团围坐在大姨身边。大姨喜欢读书,她会讲很多故事,刘姥姥进大观园、空城计、武松打虎、杨家将、呼家将、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大姨家,几乎每一个夜晚我都枕着大姨的故事进入梦乡。每一个夜晚都值得期待。窗外月明如水,群山壁立,低矮的茅屋内一灯如豆,那缓缓燃烧的尘世之光,照亮一个孩子的来路与归途。时间的大网悄无声息地落下,南山隐逸于无边的月夜中,远处浩瀚的海面上波涛汹涌,海浪拍打着海岸,群山默默,苍穹深处发出轻微的叹息。
时间过去很久了吧,还是我只是在夏夜的薄板台上做了一个清浅的梦而已呢?
大姨家的老屋还在,只是早已经易主。大姨父前年去世了。这一次,这个乐观豁达的大个子男人永远留在了他热爱的南山上,与草木为伴,与山风为邻,与自然合而为一。这一次,他将得到永恒的休憩与安宁。
大姨还在,可是她的记忆却日渐凋零,连曾经最爱的外甥她也认不出来了。被阿尔茨海默病折磨的大姨迷惘地笑着,眼神穿过我,落在遥远的另外的时空里。大姨曾亲手为我的童年燃起一盏灯,她处处照拂我幼小敏感的心灵,让我不因为没被父母带在身边而有被遗弃的失落感。而当大姨坠入黑暗中,我却无力为她做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进那遗忘的深渊。我看到时间的狰狞与残忍,却无能为力。这多么令人悲伤。
时间的大风刮过,它带走了我童年的河流。
(摘自山东友谊出版社《初光3》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