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生命

作者: 冰心

我不敢说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说生命像什么。

生命像向东流的一江春水,他从最高处发源,冰雪是他的前身。他聚集起许多细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涛,向下奔涌。一路上他享受着遭遇的一切:有时候他遇到巉岩险阻,他愤激地奔腾了起来,怒吼着,回旋着,前波后浪地起伏催逼,直到冲倒了这危崖,他才心平气和地一泻千里;有时候他遇到暴风雨,疾风吹卷起他,大雨击打着他,他暂时浑浊了,扰乱了,但雨过天晴,只加给他许多新生的力量;有时候他遇到了晚霞和新月,清冷中带些幽幽的温暖,这时他只想休憩,只想睡眠,而那股前进的力量,仍催逼着他向前走……终于有一天,他远远地望见了大海,啊!他已经到了行程的终结,这大海,使他屏息,使他低头,大海庄严地伸出臂儿来接引他,他一声不响地流入她的怀里。也许有一天,他再从海上蓬蓬的雨点中升起,飞向西来,再形成一道江流,再冲倒两旁的石壁,再来寻夹岸的桃花。

生命像一棵小树,他从地底聚集起许多生力,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湿润的泥土中,勇敢快乐地破壳出来。他也许长在平原上、岩石上、城墙上,只要他抬头看见了天,便伸出嫩叶来吸收空气,承受日光,在雨中吟唱,在风中跳舞。他遇着骄奢的春天,也许开出满树的繁花,蜂蝶围绕着他喧闹,小鸟在他枝头唱歌。他长到最茂盛的中年,伸展出如盖的浓荫,来荫庇树下的幽花芳草,他结出累累的果实,来呈现大地无尽的甜美与芳馨。秋风起了,将他的叶子由浓绿吹到绯红,秋阳下他自有一番庄严灿烂。终于有一天,冬天的朔风,把他的黄叶干枝卷落吹抖,他无力地在空中旋舞,大地庄严地伸出臂儿来接引他,他一声不响地落在她的怀里。也许有一天,他再从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来,又长成一棵小树,再穿过丛莽的严遮,再来听黄莺的歌唱。

要记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动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成树,不生长的便成了空壳!生命不是永远快乐,也不是永远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就像水道要经过不同的两岸,树木要经过常变的四时。在快乐中我们要感谢生命,在痛苦中我们也要感谢生命。快乐固然兴奋,痛苦又何尝不美丽?

(摘编自广东世界图书出版公司《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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