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节选)
作者: 〔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1828—1910),19世纪中期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政治思想家、哲学家,代表作有《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
伏伦斯基来不及仔细察看他不满意的马鞍,骑手们就被召到亭子里来抽签决定他们的号码和出发点。十七个军官,神态庄重严肃,许多人脸色发白,集中到亭子前来抽签。伏伦斯基抽到第七号。只听得一声口令:“上马!”
伏伦斯基发觉他和其他几个骑手已成为众目之的,不免有点紧张,但他遇到这种情况,动作总是格外沉着。他不慌不忙地向他的马走去。科尔德为了庆祝赛马,穿上最讲究的服装:扣上纽扣的黑礼服,浆得笔挺、夹住双颊的白衬领,黑色的圆礼帽和长皮靴。他像平时一样镇定沉着,亲自拉着两根缰绳,站在马前面,弗鲁-弗鲁像害热病一样继续颤动着。它那双火辣辣的眼睛瞟着走来的伏伦斯基。伏伦斯基把一只手指伸到肚带底下试试松紧。马更留神地瞟了他一下,露出牙齿,竖起一只耳朵。英国人噘起嘴唇,对凡是检查他所装配的马鞍的人,总是露出微笑。
“您一上马,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伏伦斯基最后一次向他的敌手们扫了一眼。他知道,比赛的时候他就看不见他们了。有两个骑手已经向出发的地方驰去。加尔青,伏伦斯基的朋友,也是他最危险的敌手之一,正在那匹不让他骑上去的枣红牡马周围打转。个儿矮小的近卫骠骑兵军官,穿着紧身的马裤,模仿英国人骑马的姿势,像猫一样俯伏在马背的后部。库卓夫列夫公爵脸色苍白,骑在他那匹从格拉波夫养马场买来的纯种牝马上,由一个英国人拉着缰绳。伏伦斯基和他的同僚都知道库卓夫列夫和他那神经“脆弱”、极度虚荣的性格。他们知道他害怕一切,害怕骑战马,但这次正因为比赛危险,可能有人摔断脖子,每道障碍物旁边都站着一名医生,停有一辆缀有红十字标志的救护车、并配备护士,他才决定参加比赛。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伏伦斯基亲切而带鼓励意味地对他挤挤眼。只有一个人他没有看到,那就是他的劲敌,骑角斗士的马霍京。
“不要性急,”科尔德对伏伦斯基说,“记住一条:遇到障碍物不要控制它,也不要鞭打,要顺其自然。”
“好的,好的。”伏伦斯基接过缰绳说。
“尽可能跑在前头,万一落后了,即使到最后一分钟也不要丧失信心。”
马没有来得及动一动身子,伏伦斯基就矫捷地踏上装有钢齿的马镫,稳稳当当地让他那强壮的身子坐到咯吱作响的皮马鞍上。他右脚伸进马镫,两手熟练地分开缰绳。科尔德松了手。弗鲁-弗鲁仿佛不知道用哪一只脚起步,伸长脖子把缰绳绷紧,迈开步子,像踩在弹簧上一般,把驮在柔软脊背上的骑手颠得左右摇摆。科尔德加快步子,跟在他们后面。兴奋的马拉紧缰绳,忽东忽西,拼命摆动,想把骑手摔下来。伏伦斯基竭力用声音和手使它安静,可是没有用。
他们向出发点跑去,已经接近赛马场周围的小河。有许多人骑着马在前面跑,后面也有许多人。伏伦斯基忽然听见背后有匹马在泥地上飞跑,接着他就被骑着双耳下垂的白腿的角斗士的马霍京超上了。马霍京露出他的长牙齿,笑了笑,伏伦斯基却怒气冲冲地对他瞅了一眼。他一向不喜欢马霍京,这会儿又把他看作最危险的敌手。马霍京在他旁边飞驰,惊动了他的马,这就使他对马霍京更加恼火了。弗鲁-弗鲁迈开左脚,忽然大跑起来。它跑了两步,对拉紧的缰绳很生气,就转成摇摆不定的碎步,把骑手颠得更加厉害。科尔德也皱起眉头,小跑着跟住伏伦斯基。
参加这次比赛的军官共有十七名。比赛将在亭子前周围的椭圆形大赛马场举行。场里设了九道障碍:一条小河、一个筑在亭子前的四尺高的牢固大栅栏、一道干沟、一道水沟、一个斜坡、一座“爱尔兰堤坝”(这是最难越过的障碍之一,由树枝堆成一座堤,堤后面还有一道马看不见的水沟,因此必须越过两重障碍,否则就有生命危险),然后再是两道水沟和一道干沟,比赛终点就在亭子对面。但比赛并不在场子里开始,而是从离场子两百米开外的地方开始。在这段路上设置了第一道障碍——一条有堤的六尺宽的小河,骑手们可以随意跳越或者涉水而过。
骑手们排成一行起跑了三次,可是每次都有谁的马抢先冲出去,只好重新来过。资格很老的发令员谢斯特林上校有点冒火了,直到他第四次喊:“跑!”骑手们才一齐出发。
当骑手们排成一行的时候,一双双眼睛,一副副望远镜都集中在这群五光十色的人身上。
“出发了!起跑了!”过了一阵意料中的沉默以后,四面八方都喊了起来。
观众为了要看得更清楚些,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单独行动,跑来跑去。在最初一瞬间,聚在一起的骑手们就拉开距离,他们三三两两,一个接一个驰近小河。观众似乎觉得他们在一起奔驰,但对骑手们来说,几秒钟的差别关系可就大了。
神经过分亢奋的弗鲁-弗鲁在起跑时慢了一步,有几匹马抢在它前头,但不等跑到小河,伏伦斯基就使劲勒住缰绳,轻易地超过了三匹马。他的前面就只剩下两匹马了,马霍京那匹屁股均匀而轻快地摆动的红棕色角斗士跑在伏伦斯基前面。跑在最前面的是载着那半死不活的库卓夫列夫的狄安娜。
在最初几分钟里,伏伦斯基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和他的马。他在第一道障碍—小河之前还不能完全掌握马的行动。
角斗士和狄安娜同时驰近小河,而且几乎在同一刹那纵身一跃,飞到对岸;弗鲁-弗鲁也像飞一样跟着它们跃过河去,但就在伏伦斯基腾空的瞬间,他忽然看见几乎就在他的马蹄之下,库卓夫列夫同他的狄安娜一起在河对岸挣扎(库卓夫列夫在跳跃之后松了缰绳,马就同他一起栽了个跟斗)。这些细节伏伦斯基是后来才知道的。此刻他只看见弗鲁-弗鲁落脚的地方,可能就在狄安娜的腿上或者头部。但是,弗鲁-弗鲁好像一只从高处跳下来的猫,在跳跃时拼命伸长腿和背,这样就越过了那匹马,向前跑去。
“啊,我的宝贝!”伏伦斯基想。
过了小河以后,伏伦斯基就完全把马控制住了,开始任意驾驭它,企图跟在马霍京后面越过大栅栏,然后在以后一百五十米左右的平地上超过他。
大栅栏就竖立在皇亭前面。当他和在他前面领先一马身的马霍京接近“魔鬼”(大栅栏的代号)的时候,沙皇、朝廷百官和老百姓都凝视着他们。伏伦斯基感觉到从四面八方集中到他身上的目光,但除了那匹马的耳朵和脖子,迎面飞来的地面,在他前面迅速地合着拍子、始终保持同样距离的角斗士的白腿和臀部之外,他什么也没看见。角斗士纵身一跃,没有发出撞击什么东西的声音,摇了摇短尾巴,就从伏伦斯基的视野中消失了。
“好哇!”有人叫道。
就在这一刹那,在伏伦斯基的眼前,在他的前面,闪现出栅栏的木板。他的马在动作上没有丝毫变化就飞越了过去,木板消失了,只听得后面发出砰的一声。他的马被跑在前头的角斗士激怒了,在栅栏前面飞腾得太早,它的后蹄就在栅栏上碰了一下。它的步子并没有变化,伏伦斯基却被溅了一脸的泥。他知道他又同角斗士保持原来的距离了。他又看见他前面那匹马的臀部、短尾巴和距离不远的飞驰的白腿。
就在伏伦斯基想着该追过马霍京的一刹那,弗鲁-弗鲁仿佛懂得他的意思,不用任何鼓励,就大大加快速度,开始从最有利的地方,从围绳那一边逼近马霍京。马霍京不放弃靠近围绳的有利地位。伏伦斯基刚想到可以从外边追过去,弗鲁-弗鲁就改变步子,开始这样奔驰。弗鲁-弗鲁由于汗湿而开始发黑的肩膀已同角斗士的臀部平齐了。他们并排跑了几步。但当他们逼近障碍物的时候,伏伦斯基为了避免兜大圈子,拉动缰绳,就在斜坡上很快地追过了马霍京。马霍京溅满泥浆的脸在他眼前掠过。他甚至发现马霍京微微笑了笑。伏伦斯基超过了马霍京,但发觉他就在后面,还不断地听到背后角斗士整齐的蹄声和急促有力的呼吸声。
后面两道障碍,水沟和栅栏,轻易地越过了,但伏伦斯基听见角斗士的鼻息和蹄声越来越近。他给了马一鞭子,高兴地感到它顿时加快速度,角斗士的蹄声又离得像以前一样远了。
伏伦斯基一马当先,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也是科尔德给他的劝告。现在他确信可以获胜。他的兴奋,他的快乐和对弗鲁-弗鲁的怜爱,越来越强烈。他很想回顾一下,但他不敢这样做,就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不再策马,让它像角斗士那样(他有这样的感觉)留点余力。只剩下一个最困难的障碍了。如果他能抢在别人之先越过它,就可以得到冠军。他向“爱尔兰堤坝”驰去。他同弗鲁-弗鲁一起老远就看见了这道“堤坝”,刹那间他同马都迟疑了一下。他发现马耳朵上表示出来的犹豫,就扬起鞭子,但他立刻感到迟疑是没有必要的:马知道该怎么办。它加快步子,像他所期望的那样,稳稳当当地腾空一跃,凭着一股冲劲,远远地飞过水沟。于是弗鲁-弗鲁就毫不费力地以原来的节奏、原来的步伐继续奔驰。
“好,伏伦斯基!”他听见人群的欢呼。他知道那是站在障碍旁边他团里的同僚和朋友。他听见雅希文的声音,但没有看见他。
“嘿,我的宝贝!”他听着背后的动静,想到弗鲁-弗鲁。“它也跳过了!”他听见后面角斗士的蹄声。只剩下最后一道四尺宽的水沟了。伏伦斯基连看都没有看它,一心想远远地跑在前头,便一前一后地拉动缰绳,使马头按着奔跑的节奏一起一落。他发觉马已在拼着最后的力气奔驰了;不仅它的脖子和肩膀湿透了,就连它的鬣毛、脑袋和尖耳朵上都汗如雨下,它的呼吸剧烈而短促。但他知道它的余力还是能跑完最后一百五十米的。伏伦斯基觉得自己越来越贴近地面,马奔得更加轻巧了。从这两点上他知道他的马大大加快了速度。马越过水沟,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它像鸟儿一般飞了过去,但就在这一刹那,伏伦斯基大惊失色,发觉他没有跟上马的节奏,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竟一屁股在马鞍上坐下来,因而犯了一个无法饶恕的糟透了的错误。他的位置顿时改变了,他明白出了可怕的事。他还没有弄明白出了什么事,眼睛旁边就闪过红棕马的白腿。马霍京从旁边飞驰过去。伏伦斯基的一只脚刚触及地面,他的马就向这只脚上倒下来。他刚好把脚抽出,马就横倒下来,痛苦地喘着气。它摆动汗淋淋的细脖子想站起来,但是站不起来,好像一只被击落的鸟,在他脚边的地面上挣扎。伏伦斯基的笨拙动作害得它折断了脊梁骨。但这是他好久以后才知道的。此刻他只看见马霍京飞也似的跑远了,他却独自摇摇晃晃地站在泥泞的、静止不动的地面上,弗鲁-弗鲁痛苦地喘着气,躺在他前面,又弯曲着脖子用一只美丽的眼睛望着他。伏伦斯基还是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仍旧拉着缰绳。马又像一条鱼似的全身挣扎起来,把马鞍两翼擦得沙沙作响,又伸出两只前脚,但没有力气抬起后半身,立刻又浑身直打哆嗦,横倒下去。伏伦斯基激动得扭歪了脸,脸色发白,下颚颤动,他踢踢马肚子,又动手拉缰绳。但马没有动,却把鼻子埋进泥里,用它那双好像在说话的眼睛瞪着主人。
“哎呀呀!”伏伦斯基两手抱住头,呻吟起来。“哎呀呀!我做了什么啦!”他叫道,“比赛输啦!这是我自己不好,真丢脸,不可饶恕哇!真倒霉,我这匹心爱的马被我给毁了!哎呀呀!我做了什么啦!”
观众、医生和助手、他团里的军官一齐向他跑来。他觉得自己身体完好,没有一点损伤,但心里难过,马的脊梁骨折断了,决定把它枪毙。伏伦斯基不能回答问题,对谁也说不出一句话。他转过身去,也不拾起从头上掉下来的帽子,就离开赛马场,自己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他觉得自己很不幸,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了最痛苦的不幸,无法补救的不幸,而且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雅希文拿着帽子追上他,把他送回家。过了半小时,伏伦斯基才清醒过来。但这次赛马的事故,却成了他一生中最痛苦最悲伤的回忆,久久地留在他的心坎里。
(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安娜·卡列尼娜》一书,草婴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