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笃璜:“过云楼畔飘来水磨腔”
作者: 姚泽民
苏州阔家头巷26号,紧邻网师园,这是一座修复的明代建筑,被乾隆誉为“江南老名士”的沈德潜旧居,如今是苏州昆剧传习所所在地,常常能听到昆曲余音绕梁。
每逢周二、周六上午9点半左右——准确地说是“九点十五分”,顾笃璜先生必来“沈德潜故居”——昆剧传习所雅集拍曲。生于1928年的顾先生,虽已年逾耄耋之年,今年九十有四,即便步履蹒跚,但在昆曲这件事上,顾先生一点也不打马虎眼,时不时也去园林里雅集,这两年他还热心排练昆曲《红楼梦》。
顾笃璜先生出身于苏州望族,是怡园后人,他的一生,都与园林和昆曲纠缠在一起。130年前,顾家先祖顾文彬萌生了退隐之心,在老家苏州建造一座园林以安度晚年,园林的名字叫“怡园”。顾笃璜,是顾家的第五代,常常也被称为“江南最后一个名士”。
苏州的园林中唯有怡园是最近市中心的,城市是在欲望和尘世中生存,山林却是逃避和回归。顾笃璜说,很多园林造在离住宅很远的地方,因为要逃避繁华,文人想到山林里去,却又舍不得出来,于是就把山林搬到城市里来,在闹市中寻山林之趣。要说山林之趣,哪一座园林没有呢?怡园最脱颖之处在于它不仅是是苏式园林中的精品,也是文人雅士聚集的地方,更是昆曲人士清唱雅集的场所。
顾家除了怡园,还有个大名鼎鼎的“过云楼”,由顾氏先祖创立。世有“江南收藏甲天下,过云楼收藏甲江南”之称,经过六代人150余年的传承,其藏书集宋元古椠、精写旧抄、明清佳刻、碑帖印谱800余种之巨。据说上海博物馆的青铜器和书画、南京图书馆的古籍善本、苏州博物馆的昆曲资料等等,都有顾氏家族的捐赠。
曾经的过往已经浸润到了骨子里,顾笃璜后来的人生阴差阳错结缘了昆曲,并痴守昆曲几十年不曾停歇。1946年,第一志愿填报了美术的顾笃璜,却被录取进第二志愿戏剧,后来得知因为戏剧专业报考者太少,顾笃璜被调剂了过去。
解放以后,顾笃璜从事苏州宣传文化工作,从1951年开始,一直分管苏州昆剧团工作,并着手复兴苏州昆曲。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顾笃璜不仅亲自参加培养了“继、承、弘”三辈演员,还曾对许多昆曲传统剧目进行过剧本整理和导演加工,对老一辈昆剧艺人的口述及影像资料的抢救更不遗余力,抢救那些至今还没有失传的昆剧传统剧目(舞台表演)。顾笃璜先生还与几位助手认真整理、校勘、打印那些稿本,他们从徐凌云先生的《慕烟曲谱》、李翥冈先生的《同咏霓裳曲谱》《犹古轩曲谱》以及苏州顾氏过云楼旧藏曲本中,选录出一千四百多折,编成十六函一百六十册,几乎把能够搜集到的明清以来的剧本和曲谱都聚拢了,可谓国内最全的选本。
那些年,他还面向全国办过11期昆剧传承学习班,抢救濒临失传的昆剧;1989年,苏州昆剧传习所与苏州大学中文系合作,创办汉语言文学专业昆剧艺术本科班;他还主持编选了《韵学骊珠新编》《昆剧选浅注》《昆剧穿戴》《昆剧传世演出珍本全编》等等;2004年,他还导演了轰动两岸三地的苏昆大戏《长生殿》 ……
生在现代的苏州,心在传统的姑苏。出生名门的顾笃璜,坚守“传统”,他认为传统剧目保存得愈好,昆剧愈是不会消亡,保存好昆剧传统剧目是昆剧能立于不败之地,具有永恒价值的根基。
顾笃璜对昆剧的迷恋始于儿时。在他记忆里,解放前,苏州人吟唱昆剧是件普遍的雅事。拍板、唱曲、走台步,顾笃璜在浓郁的昆剧氛围中耳濡目染。在上海读中学时,他发起组织“鸣社”票社,被推举为社长。1942年,他跳级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1946年,又考入苏州国立社会教育学院戏剧专业。他自1951年任苏州市文联戏曲改进部部长,便一直从事戏曲工作。1955年,苏州市文化局成立,他被任命为副局长。但是,未及两年,他就辞去副局长职务,参与筹建苏州市戏曲研究室,任副主任,兼管江苏省苏昆剧团艺术工作。
2001年5月,昆曲申遗成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遗产和非物质遗产”。也是从这个时候起,全国各地昆曲表演和组织开始层出不穷,各种昆曲创新、改良不断,昆曲似乎一片繁荣。但是顾笃璜也开始担心,是不是这样就意味着原汁原味的昆曲就更少了?改良真的是改“良”吗?忽视传统文化和背景的昆曲,会不会反而让整个昆曲走向错误的方向呢?
2004年,著名作家白先勇主持制作的青春版《牡丹亭》首演,利用现代剧场的种种概念,给予舞台以全新的视觉体验。自2004年4月在台湾首演至2005年4月内地八大名校巡演,青春版《牡丹亭》一石激起千层浪,各路媒体纷纷报道,许多年轻人甚至认为这才是昆曲应有的面貌。
而谈到这版《牡丹亭》,顾先生说:“在青春版中杜丽娘竟然能够公然坐在柳梦梅的大腿上!古代女子是什么样的?女子碰到男子说话的时候,一定是先用衣袖挡住自己的脸,含羞带怯的。”说到兴起,他还表演了女子遮羞的动作,他对于一些革新的昆剧篡改了古代传统文化风俗感到十分气愤。顾笃璜认为,这些传统的舞台和动作细节,是反应古代生活的,不从传统出发如何能看到真正的古代生活和文化?
“知道昆剧的,都知道那并不是昆剧。”对于这种错误的改编,顾笃璜有些无奈。即便是青春版《牡丹亭》10年内演了近200场,但是艺术没有上去,甚至有些昆剧演员连音也没有唱准,如何算得上昆曲、昆剧的振兴呢?但是在目前改革、创新为主要势头的情况下,顾笃璜甚至被扣上了“保守派”的帽子。但他一心只是在抢救昆曲,专心做这一件事。
顾笃璜期望有一批人能把昆曲事业继承下去。他对前景仍然充满希望,“社会向前发展了,肯定会尊重传统,最难的就是这个阶段。例如台湾,这个阶段过去了,有无数人痴迷昆剧,我们要渡过这个难关。如果因为我不尽力,给昆剧造成损失,我会责备自己。”
台湾方面有朋友诚挚邀请顾笃璜再次组团前往演出,但是他手头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熟演员,也许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成行。他说,自己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是让苏州教育学院昆剧班毕业生自主创业,办成一个民办昆剧团。“这个昆剧团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最传统的,让观众欣赏到纯正的昆剧。”他现在仍为保护、抢救昆剧文化遗产缺乏资金而困窘,对此,他坦言,“我对名利无所求,所以能够愉快,我所追求的是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从始至终,顾笃璜牢记恩师赵越教授的教诲,“不管做什么工作,先要弄清楚它的历史,才能减少盲目性。”正是秉承这样的历史责任感,他忠贞不渝地甘当昆剧文化遗产的守护者,无怨无悔。
(摘自《发现非遗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