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的诗路与诗风
作者: 李德辉一个成熟的作家,其诗风的形成,有多方面的原因,非三数语所可概括,但也不是全无线索可找,从其生平经历来寻求解释,就是一法。从诗路的角度来揭示其诗风的成因和历程,这是一条富有新意的途径。
唐代的所谓“诗路”
诗路指诗人走过的水陆道路,与学界通行的唐诗之路含义相同。学界认为,唐诗之路,存在多种表现形态:就覆盖面而言,有全国性和区域性的诗路;就路线言,有单一路线的和总体构架的诗路。鉴于驿路在唐代交通体系中的主导地位,单一路线的诗路是指沿途置有驿馆的驿路,总体构架诗路则指全国交通网络。就行旅类型言,不同区域道路,在唐代交通中扮演的角色不一样,有侧重于某个方面如迁谪量移、出使回朝、应举下第、出师征战、通商出使、求仙访道的诗路,也有集各种功能于一身,不偏重于某一方面的诗路。长安至洛阳、太原驿路就具有上述功能,是多功能的诗路。而长安至河西道路及唐通回纥三道,则用于出使、征战,文人去的不多,是单一性的诗路。长安经商、邓、襄、荆、岳、潭州到岭南的驿路,主要用于官员迁谪和出使刺郡,是一条令人魂飞胆落的“入瘴乡之路”。直到至德、大历以后,过路的文人才多起来,东南举子多沿此路入京应举;举子下第,又常选择此路南游荆湘,因而在唐后期变成举子求名的“名利路”,可见道路的角色担当亦因时而异,并非一成不变。就诗人言,有一个群体的和单个作家的诗路。一个诗人如果在同一条路走过多次,那就构成他的诗路。如自长安经骆谷到洋州、兴元、成都的驿路,元稹元和中任监察御史时,有过四次出使往返,作诗颇多,因而构成属于他的诗路。从长安到商、邓、荆州的驿路,白居易因为贬官、回朝、赴任,曾有三次往返,因而构成他的诗路。一个诗人群体如果都选择走某条道路出入京师,则此路即成为该派的诗路。如川陕之间的入蜀驿路,初唐四杰都走过,并留下很多纪行诗,所以就成为该诗人群体的诗路。从长安、洛阳、汴州到扬、苏、越州的驿路,大历十才子走过多次,天宝乱离避乱南行,后来入京应举,下第客游,出使、刺郡、回朝,都走过,所以这条路就成为该派的诗路。每个种类的诗路,性质、状态是不同的,对诗人的影响也不同。由于道路对文学创作的重要性,所以也就构成考察诗派诗风形成演变的一个重要着眼点。
交通路线是固定不变的,而诗人作为移动的客体,其出行期间的诗歌创作,会随时随地而异。路线不同,对诗人的影响就不同。一个出使按狱的御史、奉使办事的郎官,每次出使外地,行程都会遍及数道,其出使就突破了单一路线的限制。其他像举子干谒,下第客游,刺史、县令赴任,官员流贬量移,也不会总是循同一路线往返,而会随事而变,因人而异。一个节度、观察使、刺史、县令,在治所任职数年,有可能按照命官就近的原则,调往邻近地区,而不会任满随即入京任职。由于唐代有着成体系的水陆交通网,所以文人远行,其交通路线往往会从一路转入另一路。这时,就需要将文人所经路线合起来看,才能得到他的诗歌创作之路。以某条路线为视角的研究不能照顾到诗人的特殊性,看不出诗人风格形成与交通行旅的关系。作为文学研究,今人研究唐诗之路,在熟悉了唐代交通概况以后,还得坚持文学本位,突出文学自身特点,交通只能作为创作背景,最终的分析还须以作品为抓手,建立特定视角,发掘新义。
在唐代,举凡重要诗派、作家,都有自己的诗路。诗人的经历不同,诗路就不一样。但相对来说,那些人生经历简单的诗人,交通对文学的影响更易把握,更利于展开诗路与诗风的分析。陈子昂就是如此,他就适合从诗路角度来研究其诗风。陈氏生年不到42岁,人生经历并不复杂,存世诗文也不多,其诗有不少作于赴京游学、应举及从军出征、回归故里的路上。此外还有送别留别诗,也与交通有关。作为长于古文写作的名家,他的很多古文也是为某人某事而作,与交通的关系更密切。从罗庸《陈子昂年谱》所考看,其编年古文多数作于进士及第以后及两次入幕期间,而不是此前,所以其古文也是研究其诗风形成和发展变化的重要凭借。
子昂的四条诗路
陈子昂的故乡梓州在川北,其入京,有东北向的陆路和东向的水路两种走法。其从征出塞,也有东西两条不同路线。从他的诗文看,他走过的诗路,有如下四条。
第一条,从梓州经剑、利、梁州、凤翔到长安、洛阳的“驿路”。陈氏北上长安游学,落第还乡,丁母忧还乡,服阙回洛任职,至少有四次行旅均取此路。这条路是唐前期川陕交通的主干道,从长安至散关、凤、梁、剑、汉州、成都,全程置驿,《通典》称为“驿路”,书中多次提及。卷一七五汉中郡“去西京,取骆谷路六百五十二里,斜谷路九百三十三里,驿路一千二百二十三里。去东京,取骆谷路一千五百八十里,取斜谷一千七百八十九里,驿路二千七十八里”。“通川郡……去西京,西取益昌郡驿路二千五里。”文中的驿路即此路,地位高,但里程远,不及骆谷、褒斜谷路便近。其里程,《通典》卷一七六梓潼郡云:“去西京二千九十里,去东京二千九百三十里。”《旧唐书》卷四一《地理志四》梓州“至京师二千九十里,至东都二千九百里。”《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梓州“东北至上都,取绵州路一千八百六十四里,东北至东都二千七百三十四里。”文中西京、京师指长安,东京、东都指洛阳,绵州路即《通典》“驿路”。
第二条,从梓州出三峡的水路,路线走向见《通典》卷一七五“通川郡……去东京,取盛山郡,下水,经三峡,出江陵、襄阳、南阳、临汝等郡,至东京,水陆相承,二千八百七十五里。”《太平寰宇记》卷一三七开州“北至东京二千七百一十里,北至西京二千七百九十里。若从江陵水路陆路相兼,至洛阳二千六百八十里”。同卷达州“东北至西京,取开州下水,经三峡,出江陵,至襄、邓、汝等州,陆路共二千八百九十里”。此路即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提到过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之路,在唐代,这是常见的一种走法,也是杜甫预设中“青春作伴好还乡”的路,更是陈子昂初出蜀中,赴洛应举的求名之路,其走法是先走水路乘舟,东出三峡,至江陵再登陆北上,经襄阳入洛阳。初唐沈佺期早年游蜀曾走过,但只有一首诗。陈子昂也是唐代较早取此路赴京应举的一位,不同处在于他留下了多首诗篇,从中可以考见交通对文学的影响。
第三条,洛阳、长安至武威、张掖的从征之路,此即著名的陆上丝绸之路,分为洛阳至长安、长安至凉州、凉州到安西、安西到西域诸国道四段。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二卷有考证,陈子昂跟随乔知之西征仆固时走过,路线是先从洛阳(武后临朝称制到被废以前,均以洛阳为首都)随军出征,经长安、凤翔、秦州,到武威、张掖,事毕之后原路返回。其所征讨的仆固属西突厥余种,唐初与拔野古等十五部归降,皆居碛北,民风强悍,不时叛乱,武后时发兵征讨,于同城侨置安北都护府以纳降者,地在唐甘州删丹县。《新唐书》卷二一七下《回鹘传下》:
仆骨,亦曰仆固……地最北,俗梗骜难召率。始臣突厥,后附薛延陀。延陀灭,其酋娑匐俟利发歌滥拔延始内属,以其地为金微州,拜歌滥拔延为右武卫大将军、(金微)州都督。
陈子昂随军西征期间所作诗文,提到金微、同城、居延海等地名,都在此路。《元和郡县图志》卷四○甘州张掖县:“居延海,在县东北一百六十里,即居延泽。”《陈拾遗集》卷一《观荆玉篇并序》:“丙戌岁,余从左补阙乔公北征。夏四月,军幕次于张掖河。”卷二《居延海树闻莺同作》:“边地无芳树,莺声忽听新。间关如有意,愁绝若怀人。”卷四《为乔补阙论突厥表》:
陛下不以臣不肖,特敕臣摄侍御史,监护燕然西军。臣自违阙庭,历涉秋夏,徙居边徼……臣比在同城,接居延海西……突厥尝所大入道,莫过同城。今居延海泽,接张掖河,中间堪营田处数百千顷,水草畜牧供巨万人。
卷七《吊塞上翁文》:
居延海南四余百里,有古城焉,土人云是塞上翁城,今为戍……丙戌岁兮,我征匈奴。恭闻北叟,托国此都。
由于古迹甚多,山川壮伟,地域辽阔,对陈氏诗风的影响也更大。
第四条,洛阳至幽州驿路,从洛阳北渡黄河,沿太行山脉东麓,经怀、卫、相、磁、洺、邢、赵、定、易州,达幽州,为中原通华北、东北要道。万岁通天元年,陈氏跟随武攸宜至营州,讨契丹,取道此路。《通典》卷一七八范阳郡“去西京二千五百二十三里,去东京一千六百八十里”。《旧唐书》卷三九《地理志二》幽州“至京师二千八百二十三里,至东都一千二十三里”。《太平寰宇记》卷六九幽州“西南至西京一千六百八十五里,西南至长安二千五百四十五里”。尽管三书所记里程互异,但在千里以上无疑。三数相较,以《通典》所载较为近真。这条路上古迹也多,对陈氏的触发也大,其文集中几首著名的登览怀古诗,均作于此路。《陈拾遗集》卷二《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并序》:
丁酉岁,吾北征,出自蓟门,历观燕之旧都,其城池霸迹巳芜没矣。乃慨然仰叹,忆昔乐生、邹子群贤之游盛矣,因登蓟楼,作七诗以志之,寄终南卢居士,亦有轩辕遗迹也。
此即为直接证据。
子昂诗路与诗风之关系
陈子昂家乡梓州僻在西南内陆,想要入京求名,必须跨越山川重阻。而入仕以后,出于职务需要,也有两次从军征行,合计长达数年。这些经历,不可能对其创作毫无影响。由此入手,不仅可以看到其诗风形成的历程,还可探寻到其风格特征的成因。
陈子昂诗,他生前保存了一部分,并做了初步编次。他去世后不久,其友人卢藏用就收拾遗佚,编为十卷,命名为《陈拾遗集》,尽管搜罗未备,但也十得七八。此十卷本流传至今仍大体完整。今传较善之本为复旦大学徐鹏先生整理的《陈子昂集》。十卷,收诗126首。从该著正文及卷末附录罗庸《陈子昂年谱》看,陈氏一生,以进士及第为界限,可分为前后两期。
24岁及第以前,为前期,是其诗风初步成形的时期。此间与诗歌创作有关的重要远行有四次:开耀元年,21岁,赴长安,游太学;次年入洛,应举落第,西还梓州。永淳元年,22岁,居洛阳,应举不第,经长安,归故里。文明元年,24岁,游东都,举进士及第,授麟台正字。以上交通,作有《白帝城怀古》《落第西还别刘祭酒高明府》《落第西还别魏四懔》《初入峡苦风寄故乡亲友》《度荆门望楚》《岘山怀古》《晚次乐乡县》《入峭峡安居溪伐木溪源幽邃林岭相映有奇致焉》《宿襄河驿浦》《入东阳峡与李明府船前后不相及》《合州津口别舍弟……》《万州晓发放舟乘涨远寄蜀中亲友》《遂州南江别乡曲故人》《宿空舲峡青树村浦》、《感遇》其二十七等诗十余首。
这些诗,有三个显著特点:一是绝少古体,多为律体,有律化倾向,然又有意“矫枉”, 掺入汉魏古调,故于诗之体、调皆不能纯粹。二是“以理胜情,以气胜辞”,“律虽未成,而语甚雄伟”,长于写大境,造壮语。三是词句隐约,表现对祸福无常的感叹,部分作品情调消极,一些纪行写景和怀古诗已有悲怆和感讽意味。总体来说,第一期属于创作尝试阶段,诗歌存在多种写作倾向和风格因素,但并没有哪一种风格占据主导地位。
《感遇三十八首》其二十七作于首次赴洛应举路途,是他的第一首好诗:
朝发宜都渚,浩然思故乡。
故乡不可见,路隔巫山阳。
巫山彩云没,高丘正微茫。
伫立望已久,涕落沾衣裳。
岂兹越乡感,忆昔楚襄王。
朝云无处所,荆国亦沦亡。
《批点唐诗正声》谓“意古调高”,语言之外,别有“悲讽”意味。“意古”“悲凉”和“微讽”恰恰是其诗风的三个重要侧面,陈氏诗风的初级形态,这些特征,主要得之山川道路。五律《度荆门望楚》,与李白《渡荆门送别》比,意境更平淡,简远,苍直。方回欣赏此诗,将其编入《瀛奎律髓》卷一五律,排为第一首,并曰:
不但《感遇诗三十八首》为古体之祖,其律诗亦近体之祖也。《白帝》《岘山》二首极佳,已入怀古类,今揭此一诗,为诸选之冠。
《晚次乐乡县》以仄声起调,“诗体浑大,格高语壮”(《瀛奎律髓》卷一五),雄厚气味中自有一种悲伤情调。《白帝城怀古》“日落沧江晚”以古调入律体,前人认为有杜诗之风。《瀛奎律髓》将其选入卷三“怀古类”第一篇,并曰:
天下皆知其能为古诗,一扫南北绮靡,殊不知律诗极精。此一篇,置之老杜集中,亦恐难别,乃唐人律诗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