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信忆往来 谈创作论批评

作者: 官晋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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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汀(1904.12.19—1992.12.14)是我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影响的作家。他在60年的文学创作历程中,对20世纪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思想和文化变革作了艺术的审美记录,尤其《在其香居茶馆里》《淘金记》等一大批具有浓郁的川西北地域文化特色的小说,对我国现当代文学发展作出了独特而突出的贡献。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他虽年逾古稀,仍然担当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及中国作协副主席重任,为新时期文学创作和理论研究的发展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沙汀一生在文学道路上艰辛跋涉与寻觅,执着深耕现实主义小说创作,对创作理论有许多的积累,我从当面聆听和往来书信中,体悟深深。

记得40多年前的1979年,我大学2年级学习中国现代文学课程时,对沙汀小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国家百废待兴,大部分文学作品刚开始恢复出版,作家生平史料奇缺,研究资料难找。

为了读明白沙汀的小说,逐步深入研究其文学创作道路和作品,我就沙汀的人生历程和小说创作等问题写信向他了解与请教。当年6月14日,老人家亲笔写了给我的第一封回信,并随信提供了他为徐州师范学院编辑的《中国作家传略》所写的《自传》。该书当时尚未出版,史料弥足珍贵。

他在信里说:

您是绵阳人,我们可说是乡亲了。我的作品不少土语,您看起来可能不怎么吃力吧?我说可能,因为就年龄说,有些土语、方言,青年同志未必全懂,若果生长于绵阳那样的城市,困难也许更大,但是,无论如何,总比外省人方便得多。最近,山东某师专准备教《代理县长》,仅此一篇,就提出十个土语要我解释。由此可见,土语多了,也是一弊。

拆开信封,见到两页信笺上,沙老用钢笔写满的蝇头小字,从上到下,由右至左,竖排字行端端正正。字迹清秀,苍劲流畅。简洁的字里行间,表现出一种乡亲的亲切感。然后,对其浓郁地域色彩作品中川西北方言土语的特点作了说明,对由此产生的阅读和理解问题谈了感悟,上升到文学创作与传播影响的理论特质思考。

沙汀作品所反映的生活,尤其是语言特色,妨碍了一些不懂四川方言的读者理解作品的精妙之处。因而,他在信中担心笔者出生城市理解乡镇方言土语会有困难,也提起因外省读者语言阅读障碍的解困之事:仅《代理县长》一篇就为山东某师专老师不解含义的10个土语进行解释。

从创作历程回顾看,1931年4月,沙汀抱着通过文学对时代和社会“表示我们应有的助力和贡献”的想法,怀着极大的兴趣和探索精神,写出了第一篇短篇小说《俄国煤油》。1932年10月,出版了短篇小说集《法律外的航线》。茅盾读到还浸着油墨芳香的这部短篇小说集时,顿时为文坛上出现了“有自己的风格的青年作家”而感到高兴,然后写出评论文章——“《法律外的航线》读后感”,发表于1932年12月出版的《文学月报》第一卷第5-6期合刊上面。茅盾称赞说:“无论如何,这是一本好书”,“用了写实的手法,很精细地描写出社会现象,真实的生活图画”。

从1933年起,沙汀认真总结了初期创作成败的经验教训,遵循鲁迅先生的教诲和茅盾的告诫,开始抛弃那种单凭一些零碎印象,以及从报纸通讯中寻找素材拼制作品的简单途径,转而将眼光投向四川,写他比较熟悉的川西北偏远城镇的人物和生活。

1935年,沙汀回到故乡之后,由于有了深层的了解和痛切的感受,从而认识到了故乡社会、人生的文学价值。于是,他在整体把握动态的中国社会的基点上,描写自己熟悉的人和事,将尖利的笔渗及国家的心腹深处——形象地叙写和剖析乡镇社会的各个层面,着力从心灵深处勾画和描绘人生众像,找到并建构了独特的艺术世界。

语言,是文学创作的必须工具。沙汀明白语言的重要性,走上创作道路之前,他就喜好社会科学,还认真钻研和细细琢磨过哲学语言的特性。准备以及开始文学创作期间,他在上海读了大量西方名著,这些语言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痕。到走向成熟的转折途中,除了鲁迅语言给他深刻影响之外,他又将眼睛紧紧盯着川西北,从故乡语言的深井里吸取养料,去丘陵平坝寻求语言料石,用充满泥土气息和个性特色的川味语言,准确表现人物、描写场景,使作品中的人物和场景以及气氛都刻下了典型的川西北地方色彩的烙印,充满活力。沙汀用简练风趣、幽默俏皮、通俗深刻、意味深长的川西北方言俚语搭建了其小说的坚实大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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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汀的语言风格,是最具有川味色彩的。他上世纪80年代谈及语言特点形成原因时还回忆说:

我与安县的关系一直很密切,写的作品也都主要是反映家乡的。特别是40年代,我在雎水关的刘家酱园、刘家沟、秀水镇等处写出了长篇小说《淘金记》《困兽记》《还乡记》和一些中、短篇小说。因此,我很注意从活人的嘴上撷取土语。

从其谈话中可以体会到,建构文学作品的基本材料语言,直接关系到作品的成败。文字的威力足以使小说增光添彩。作家的语言因气质不同而各各有异,语言运用技巧的差异又体现作家风格形成不一样的艺术风格。由于语言特色和题材范围,沙汀也被不少评论家称为“农民作家”或“乡土作家”。

不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川味”品格的架构,使沙汀小说别具一格,由川西北乡土走向世界。正可谓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但也由于浓浓“川味”之故,又限制了不少非川籍或者不全懂四川方言的读者对文本意味的准确理解,削弱了其作品的传播范围及广泛影响。

沙汀在创作中一直在思考方言土语与文学创作关系这一问题。所以,在给我的回信中,深有体会地感叹:“土语多了,也是一弊。”这在理论上,牵涉到方言土语与文学创作、方言土语与作品的阅读、方言土语与文学传播等课题,仍需要继续研究下去。

1981年7月7日,我应约到成都第一次拜望和请教沙老。他从北京回到成都养病,住在红星路四川作协的一个三进四合院的最后一个院子里。沙老瘦削矍铄,衣着朴素。在蓝色的布衬衣外面,套穿着一件薄薄的灰色毛背心,下身穿了一条四川农村常见的、洗得褪色的蓝布裤子。脚穿一双圆口布鞋。因为天热,他那布满皱纹的宽额上,冒着细细的汗珠,显得有点气喘的样子。在天井边屋檐下,一张旧方桌旁,他坐在藤椅上,亲切而若有所思地同我交谈起来。

回顾了创作历程,他深有感触地说道:

我搞创作,跨越了新旧不同的两个时代。我解放前的小说,主要是通过人物来揭露国民党旧社会的黑暗和罪恶本质。解放前的散文特写,又主要是写我在延安、晋西北、主要是冀中抗日战场的所见所闻,反映当时斗争的艰苦,歌颂我们党的优良传统。让人们知道,建立革命根据地的不容易。解放后,在新的生活里,再也不能像解放前那样讽刺暴露了。我把笔头面向新的社会,歌颂党和社会主义的优越,赞扬新的人物。

沙老继续谈到他两个时代创作,两个创作期不同的收获和不同的启示:

搞创作,无论如何要从生活出发。光有技巧,不熟悉生活是不行的。我写小说,有的写得顺手,有的也写得不太顺手。写得顺手的都是解放前的作品,因为对过去的生活和人物我都非常熟悉。解放后,我认为过去熟悉的题材已经不值得写了,一心想反映社会主义现实生活。所以同样取材于川西北农村,却是写的新的社会新的人物。但因为对崭新的时代和生活,必须有一个熟悉,认识和积累的过程,对与之相适应的艺术表现形式,也需要进行必要的探索,又缺少长期深入生活的主客观条件,写起来也就不如过去那么方便,不如过去那么顺手,因而有的作品写好后改的比较多。

他从自身创作经历回顾的体会中,阐发了文学创作与社会生活的关系,道出了一条重要的创作规律,即生活是现实主义创作的重要源泉。只有写自身熟悉的、有感受的题材,作品才能达到审美的真实,才能具有不衰的艺术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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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汀的创作之路,从开始写不熟悉的生活到写熟悉的生活,他从自己长期创作探索和成功实践中,也证实生活是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文学创作离不开作家熟悉的生活。上世纪 40年代,他蛰居故乡10年,创作了大量内容厚实艺术独到的作品,如短篇小说《在其香居茶馆里》、长篇小说《淘金记》《困兽记》和《还乡记》等,用客观的写实手法,从政治、经济、道德、地域等各个方面,生动形象描绘出一幅幅有浓郁生活气息和地方色彩的川西北乡镇画卷,反映国统区军绅统治下乡镇的黑暗社会状态和非人道现实。

沙老1981年4月20日在给我的第6封信里,还再次提醒说:

不研究抗战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四川的社会、政治、经济情况,恐怕对我的作品无法深入了解。我为什么写那么多有关兵役问题的作品 您问问老一辈人就清楚了。其他也与当日人民的苦乐有关。

可见,作品里的生活是作家自身生活和观察生活的艺术映照。沙汀通过其故乡这一“狭小”的地域中的人生来“深入”揭示社会本质,记录黎明前夜国统区的民生、民风、民情、民瘼。作品具有强烈的美的感染力。他将这生活基地成功转化为文学基地,在创作上开掘了一口深井,培植了一棵参天大树。

人物塑造是小说写作的重要之点。人物塑造的成功与否,直接关系到作品的成败。沙汀非常重视小说人物形象的刻画。其中一个突出特征,就是多以一个熟悉的人作为模特儿,进行艺术增删和加工。

1980年冬至后的一天,沙汀在给我的第5封信中谈道:

一般说,作品中所反映的现实生活,总是跟作者的走过来的生活道路分不开的。其中的人物,主要也同作者所曾接触过的这个那个人物有关,但又不是写真,大体多是同一类型人物的复合体,或就某一实有人物进行过增删、加工。因而,《祖父的故事》中的祖父不是我的祖父。

沙汀小说创作喜欢专用一个人为原型,擅长通过对话刻画人物性格。如《淘金记》中的白酱丹、龙哥、林幺长子等的形象与生活中的原型几乎很少增改。

他在回忆录《雎水十年》中曾说:“白酱丹还是我一位叔祖的老四。白酱丹这个混号在当时城市市民中流传也广。有些人最感兴趣的是龙哥。认为是我对他本人的写照,几乎很少增改。”《困兽记》中的牛祚,就是拿秀水乡的马之祥作为原型的。而中篇小说《闯关》主人公左嘉形象的刻写,就是以作家自己与何其芳为原型的。

他同样在《雎水十年》中回忆说:“还有一点也是真的,左嘉这个主要人物具有我和何其芳同志每个人的某些特点。”还有《在其香居茶馆里》《范老老师》《呼嚎》等不少小说,主人公都有一个原型。

1981年7月26日,我再次到成都沙老家里,听他谈论人生经历与文学创作。他谈到自己作品的风格时说:

我的作品是写实的。我喜欢写得含蓄一些,不轻易在作品中抒发主观的议论。观点和倾向由作品中的人物自己去表现。我1941年秋写成的长篇小说《淘金记》,旨在揭露地主阶级为发“国难财”彼此间的内讧。但我没有直接去讽刺、揭露那些土豪劣绅。通过那些人物,他们自己的言行和心理就表现得十分可笑、可鄙和可恶,从而自然而然的暴露了他们的灵魂的丑恶。

沙老还谈了写作过程“推敲”的重要体会:

我还有一个体会,就是作品写好以后,最好搁一段时间再来看、来改。由于我的作品酝酿构思的时间长,动笔写出来以后,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对话、句子。因为记得这些,所以随时思考,随时修改。半夜想起都要起床改几句。1960年,短篇小说《你追我赶》在《人民文学》发排之后,我还给编辑部写了航空信,又去了电报,改了几处。酝酿构思久,虽然写的时间会短一些,但修改的时间还是应该多一些。通过认真修改,才能把作品打磨得较为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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