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甫七律之演进及其承先启后之成就(中)

作者: 叶嘉莹

杜甫七律之演进的几个阶段

中国文字之特色,是单形体单音节,无论赞成或反对,这个特色原来就适宜于讲求平仄及对偶,乃是一个必然的趋势所形成的事实。所以自魏晋南北朝以来中国的诗歌,一直都向着这一方面在发展,迄于唐代,五言律诗既已先获得优异的成绩于先,则按照理论来说,七言律诗较之五言律诗每句多了两个字,其缺点固然是增加了两个字的麻烦,而随之而来的优点,则是也增加了两个字的艺术之精美性的表现的机会。所以七言律诗之可以形成为中国诗歌中最凝练精美的一种体式,原该是一种可以预期的事实,只是在杜甫以前的一些诗人,都因他们的天才功力以及识见修养的限制,而未能予这种体式以应得的重视,也未尝付出应尽的努力,直到杜甫出来,才由于他所禀赋的感性与知性并美的资质,而认识了这种体式的优点与价值,于是杜甫乃以其过人的感受力与思辨力,及其创作的精神与热诚,扩展了七律一体的境界,提高了七律一体的价值,而将他的高才健笔深情博学都纳入了这一向被人鄙视的、束缚极严的诗体之中,而得到了足以笼罩千古的成就,当然这种成就,也并不是一蹴而成的。我现在就想试把杜甫的七言律诗,按其年代的先后,划分为几个阶段,借以窥见杜甫在这种诗体的内容与技巧上的一些演进的痕迹。当然这种划分都只是为立说方便而作的大略的区划,不然,以杜甫之博大变化,每首诗皆各有其不同之风格与境界,则又岂是此简单的几个阶段所能尽。

杜甫的诗,据清浦起龙分体编辑的《读杜心解》来计算,计共收诗1458首,其中的七言律诗计有151首之多,这比起李白的994首诗中只有8首七律的情形来,真是相差悬殊了。而如果自杜甫入蜀以后的作品来计算,则七律所占之比率数尤为大,即以此比数之大,与比数之增加来看,已经可以见到杜甫对七律一体之重视,及其逐渐成熟演进之痕迹了。如果把这151首七言律诗详加分析,其变化之多,方面之广,自然是难以穷尽的。我现在只依其时代之先后,约略将之分为四个演进的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天宝之乱以前的作品。这是杜甫七言律诗作得最少,成绩也最差的一个阶段。在这一阶段杜甫仍然停留在模拟之中,其所作如:《题张氏隐居》《郑驸马宅宴洞中》《城西陂泛舟》《赠田九判官梁丘》《赠献纳使起居田舍人澄》等,其内容与一般作者一样,也仍然都是以酬赠及写作为主,技巧方面也只是对偶工丽,句法平顺,丝毫没有什么开创与改进之处。现在我们举杜甫这一阶段的两首七律来看一看:

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

涧道馀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丘。

不贪夜识金银气,远害朝看麋鹿游。

乘兴杳然迷出处,对君疑是泛虚舟。

——《题张氏隐居》

青蛾皓齿在楼船,横笛短箫悲远天。

春风自信牙樯动,迟日徐看锦缆牵。

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

不有小舟能荡桨,百壶那送酒如泉。

——《城西陂泛舟》

第一首《题张氏隐居》,此题原有诗二首,另一首是五言律诗,所写乃相留款曲之情。此首七律,则写张氏隐居之幽寂,题中所云张氏,历代注者或以为乃隐居徂徕之张叔明,或以为乃张叔卿,或以为乃张山人彪,钱注已曾云“不必求其人以实之”,总之为一隐者而已。此诗开端先从入山求访说起,次句写山之幽,三句写沿途所历之涧道冰雪,四句写到后所见之斜日林丘,五句写夜宿所见烟岚霞气之美,藉以映衬张氏之高洁清廉,六句写朝游所见山中麋鹿之嬉,藉以映衬张氏之闲逸恬适,七句写乘兴而游,云山杳然,出处都迷,八句写对此高隐之士,此心荡然,全无所系,有宾主俱化之感(或以为七句喻隐仕之出处不决,八句慨己身之飘摇无着,似过于深求)。观此诗所写,由“求”而“历”而“到”,又由“斜日”而“夜”而“朝”,层次清晰,章法分明。中二联之对偶,亦复句法平顺,对偶工整。像这种平顺工整之作,仍未脱早期七律的平俗空泛之风,其内容与句法,都大有似于李颀之《宿莹公禅房闻梵》一首,并未能超越前人而别有建树。

第二首开端所见之楼船与船上青娥皓齿之佳人,次句写遥闻箫笛之音,远传空际(悲字但写音声之感人,不必拘定悲哀为解)。三、四句,“春风”“迟日”“锦缆”“牙樯”,极写春光之美与楼船之丽,而句中着以“自信”与“徐看”二字,可以想见一片容与中流之乐。五、六句,水中则鱼吹细浪,枝上则燕蹴飞花,而承以歌扇舞筵,则鱼吹细浪兼以映衬歌声之美,有沉鱼出听之意,燕蹴飞花兼以映衬舞姿之美,有燕舞花飞之致,复着以“摇”字“落”字,则扇影摇于水中,飞花落于筵上,遂尔将鱼儿、燕子、细浪、飞花,与歌扇舞筵并相结合为一片美景良辰赏心乐事。至于末二句,有荡桨之小舟,送百壶如泉之酒,正极写饮宴之乐且盛也,仇注引顾宸曰“天宝间景物盛丽,士女游观,极尽饮宴歌舞之乐,此咏泛舟实事”是也。(或以为此诗如《丽人行》之类,当有所指,似不必如此拘凿。)观此诗所写之种种景物情事,可谓极铺陈工丽之盛,而其风格则仍在初唐绮丽馀风的笼罩之下,可见杜甫此一时期的作品,仍未能完全摆脱时尚,其风格仍不过是平顺工丽,不但未能度越前人,即较之摩诘、太白的一些佳作之远韵高致,亦复尚有未及。而且此一诗之“春风”“迟日”一联,上下承接之际,都有平仄失黏之病。前一首之“涧道”一联与“伐木”句相承,亦有平仄失黏之病,此与宋之问《饯中书侍郎来济》一首,及王维《辋川庄作》一首与《出塞》一首,诸诗失黏之情形所谓折腰体者正复相同。这原是七律尚未完全成熟时的一种现象,杜甫尚完全在当时风气笼罩之下,所以连这种失黏的现象,也一并承袭下来。这与杜甫晚年所作的一些摆脱声律故为拗体的极为老成疏放的作品,实在不可相提并论。这种作品是尚未入网的群鱼,而后来的拗体则是透网而出的金鲤。不过,杜甫在这一阶段的模仿与尝试,也已经为后来的种种演变与蜕化作了很好的准备的工夫,这一点也仍是不可忽视的。

第二个阶段,该是收京以后重返长安一个时期的作品。这一阶段,杜甫所作的七言律诗,可以分作两部分来看:一部分是至德二载冬晚及乾元元年春初,杜甫重回长安,身任拾遗,满怀欣喜之情所作的一些颂美之作,如《腊日》《奉和贾至早朝大明宫》《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等诗属之;又一部分则是乾元元年春晚,杜甫自伤衮职无补,寸心多违,满怀失意之心所作的一些伤感之作,如《曲江二首》《曲江对酒》《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等诗属之。前一种颂美之诗篇,虽然也有一些颇为人所赞赏推重的高华伟丽博大从容的作品,然而此种颂美之诗,自初唐以来,作者已多,并非杜甫之所独擅,现在姑置不论。我所认为可以代表杜甫七律第二阶段的作品,乃是属于后一种的伤感之作。从这一部分作品,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杜甫一方面对于七律一体的运用,已经达到运转随心,极为自如的地步,而另一方面,杜甫于天宝之乱以来,所经历的陷长安,奔行在,喜授拾遗,放还鄜州,重返朝廷,再遭失意等种种忧患挫折的变化,也更为扩大而且加深了杜甫诗歌中的感情的意境。这种技巧与意境的同时演进与配合,使杜甫的七言律诗进入了第二个阶段。现在我们也举两首诗,作为例证来看一看: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曲江二首》之一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曲江二首》之二

关于这两首诗,很多对杜甫此一时期心情之转变未曾详加研析体会的人,往往会觉得,以杜甫从前“致君尧舜”“窃比稷契”的志意抱负,何以会在长安收复天子还京,杜甫身为近侍官授拾遗的时候,竟然写出如此及时行乐之作,王嗣奭《杜臆》就曾经说过:“余初不满此诗,国方多事,身为谏官,岂行乐之时。”然而,我们如果仔细从杜甫的诗中研求一下,就会发现他是如何从满怀的希望振奋,而转变到哀感颓伤,这种表面看来似是及时行乐之诗,其实正是杜甫一片悲哀失意之心情的流露。杜甫在初还朝时,不仅曾写了很多首欣喜颂美之作,而且更曾在诗歌中显露出他身为谏官的一份忠爱之情,我们看他的《春宿左省》一诗: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此诗由花隐垣暮写起,而夜,而朝,在其瞻望星月,听金钥,想玉珂的种种情事之中,写出了多少忠勤为国之意,而所有的期待盼望,都只在于明朝之“有封事”,其殷勤恳挚,岂不正是一份“致君尧舜”“窃比稷契”的用心。可是我们再看一看他在《题省中壁》一诗中所写的“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衮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的话,就可以知道杜甫当时必然有许多难于进言,或进言而无补的苦衷,从其“违寸心”上面的“迟回”二字,就可以看出他的无限低徊怅恨之悲了。而况就在这年春天,曾与杜甫以《早朝大明宫》诗相唱和的贾至,便已经出官汝州,杜甫《送贾阁老出汝州》的诗中,就已经有“艰难归故里,去住损春心”的叹息,其后于是年五、六两月,房琯、严武与杜甫便也都相继出贬,由此可以想见当杜甫写《曲江二首》之时,不仅是抱着空怀忠悃久违寸心之悲,而且更可能有着无限忧谗畏讥之心,于是才写出《曲江》这两首如此哀感颓伤的作品。明白了杜甫当时的一份心情,我们再看这两首诗,才不会误以为是“行乐”之诗,而对杜甫妄加责怪,也才不会漫以一般诗人伤春之作而等闲视之。

第一首只开端“一片花飞减却春”一句,便已写出杜甫之满怀怅惘哀伤。仅此一句,便已是杜甫历遍人生种种悲苦深加尝味后之所得,因为若不是曾经深感到人世间花落春归的悲哀的人,决不会因一片之花飞,便体会到春光之残破,而杜甫却将如此深沉的悲哀的体味,仅从一片花飞写出,我们看他“一片”两字写得如何之委婉,而“减却”二字又说得如此之哀伤,其意境之深,表现之妙,便已非以前任何一家之所能比。而复继之以第二句云“风飘万点正愁人”,自花飞一片之哀伤,当下承接到风飘万点之无望。我每读此二句,总觉得第一句便已以其深沉的悲哀,直破人之心扉,长驱而入,而就在此心扉乍开的不备之际,忽然又被第二句加以重重的一击,真使人有欲为之放声一恸之感。然后复接以“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二句,把一片无可奈何的心情,无可挽回的悲哀,全用几个虚字的转折呼应表达出来,已是欲尽之花,然且复经眼看之,已伤过多之酒,而莫厌入唇饮之。夫花之欲尽,既已难留,则我之饮酒,何辞更醉,而且不更饮伤多之酒,又何能忍而对此欲尽之花,既对此欲尽之花,又何能忍而不更饮伤多之酒,这两句真是写得往复低徊哀伤无限。我们试将此种对句,与高适之“巫峡啼猿”“衡阳归雁”,及李颀之“关城树色”“御苑砧声”等对句相较,就可以看出杜甫已经使这种平板的律诗对句,得到了多少生命,得到了多少抒发。以后接入五、六两句“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从飞花而写到人事,彼人事之无常,亦何异乎此飞花之易尽,张性《杜律演义》云:“曲江,旧时风景佳丽,禄山乱后,无复向时之盛,是以堂巢翡翠,冢卧麒麟,盛衰不常如此。”仇注亦云:“堂空无主,任飞鸟之栖巢。冢废不修,致石麟之偃卧。”所谓翡翠者,固当是翡翠鸟。江上小堂者,则昔日歌舞繁华之地也。而今歌舞繁华,都成一梦,而空堂之上,但为飞鸟营巢之地而已。麒麟者,石麒麟也,秦汉间公卿墓往往以石麒麟镇之,而今苑边高冢之前,石麟早已倾卧欹斜,则其断裂与斑驳可想。此无生之物尚且如此,则冢中昔日之人,富贵之早为云烟,尸骸之早为尘土,更复何所存留乎。有此二句,则知前四句,杜甫所以对风飘万点之欲尽飞花之如此哀伤者,其感慨之深意,正自有无穷之痛。而以句法论,此“江上小堂”二句,又写得如此之整炼,一方面既足以使前四句为之振起,一方面更于此为一凝重之顿挫。然后接以尾联:“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细推”二字写得极有深度,极有情致。细推者何,自此一片惊飞,乃至风飘万点的欲尽之花,到堂巢翡翠冢卧麒麟的世事云烟贤蝶,款款飞之点水蜻蜓,正自有无限爱惜之意。像这种不正面抒写感情,而感情却能由其所写之事物中自然透出的境界,正是胸怀博大感情深挚的杜甫之所独擅。而此二句,尤为使人感动者,则更由于自其爱惜之情中,所流露出的无限哀伤。何以知其哀伤,则自上一句之“人生七十古来稀”,及后二句之“传语风光”“暂时相赏”诸语所显然可见者也。盖此穿花之蛱蝶与点水之蜻蜓,亦终必有随流转之风光以俱逝之一日,因此眼前所见之一种“深深”“款款”之致,乃弥复可恋惜,亦弥复可哀伤矣。像这种情意如此转折深至,而对偶又如此工丽天然的七言律句,岂非我前面所说的意境与技巧的同时演进和配合的证明。至于尾联“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二句,“传语”二字已写出无限叮咛深意,而且其所欲传语者,乃是向无知之风光传语,其感情之深与痴可以相见。“共流转”之“共”字当是兼此二句之花与蝶与蜻蜓与诗人而言者,此三字写得极为亲切缠绵,而复承接于叮咛深至的“传语风光”四字以后,其感人已多,而又继之以“暂时相赏莫相违”七字,“相赏”而云“暂时”,已说得如此可哀,而“莫相违”之“莫”字,则更为说得委婉深痛,全是一片叮咛祈望之深意,明知其不可留,而留之,而如此多情以留之,杜甫伤春无奈之悲,至此而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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