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陵诗词稿》中的乡国之思与传承志意

作者: 陆有富

叶嘉莹先生在耄耋之年仍登坛说法而又著述不辍,其目的便是要持守自己的初心,躬身实践她内心中始终存有的那一份“任重而道远”的诗教传承志意。她在讲演中曾多次提及,“我知道古典诗词这么多美好的东西而不把它说出来,我是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来者”。表面上看来,她是本着谦逊的态度对自己“好为人师”做一个合理的辩解;实际上,我们从她的所行所为中可看到她身上所担有的一种“士”之难能可贵的精神品格。先生因其渡海迁台和辗转异国,故而在漂泊中那种特有的孤独体验便处处摹写在她的文字之中。在《迦陵诗词稿》中,乡国之思便成为鲜明的主题之一。但最值得注意的是,先生的这种乡国之思经历了地理意义上对故园、亲人、朋友的思念,进而升华到一种家国情怀和文化情思,最终与文化传承相绾合。在其执教南开的后半生中,她愿抛心力,身体力行,以真诚和执着诠释了中华诗教的传承与延续,践行了她“书生报国”的理想。

乡国之思是古代文学常见的书写主题,古代文人士子因生计、战乱、贬谪等种种不同的原因而被迫背井离乡、辗转漂泊,乡愁便成为他们行旅中不可或缺的咏叹。“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汉乐府《悲歌》)、“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月夜忆舍弟》)、“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李商隐《滞雨》)等等,时序的推移、节候的变化使诗人的乡愁在孤独中发酵,进而寄寓在文字之中。1948至1968年是先生在台湾和北美辗转流离担任教职的二十年,这一时期留存的诗词作品不多,对于乡国之思的书写多是停留在地理意义上的情感慰藉,所写作品也多是她归乡无计的无奈和深挚浓厚的思乡之情,并没有脱离传统诗词对于这一主题书写的窠臼。

1948年,先生渡海迁台,入台后便遭遇了白色恐怖,她的丈夫在次年冬因思想问题被捕入狱,其后她本人又携尚在哺乳期未满周岁的幼女同被拘留,获释后却无家可归。在这样的境遇下,她写下了《转蓬》一诗,单就诗题来看,那随风飘转的蓬草便是她当时飘零无依的真实写照: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

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

人生的无奈和悲苦不是个人能掌握的,面对突如其来的遭际,此时的先生想起了阔别不久的故乡,唯有对故园的忆念才是她心灵慰藉的港湾。即使看到眼前的美景,欣喜过后落脚点仍是思乡之情,1951年在台南所作的《浣溪沙》就体现了她这样的心情:

一树猩红艳艳姿,凤凰花发最高枝。惊心节序逝如斯。????中岁心情忧患后,南台风物夏初时。昨宵明月动乡思。

盛夏时节的凤凰木是台南一道亮丽的风景,可是诗人没有心情摹写凤凰木之火红绚烂,而是在简单的描述之后就过渡到感叹节序变化之速。即使是简单的描述,却隐含着莫大的悲哀。李商隐有一首《天涯》诗说: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可见,先生的漂泊无依与李商隐的孤独流落产生了共鸣。虽然先生此时还不到30岁,可是从其“中岁心情”的口吻之中便可看出她经历忧患之后身心俱疲的情态,纵是一树红艳,毕竟是异乡风物,也无法抹去她由此所触发的“惊心节序”和“明月乡思”。现实中归乡无计,乡梦亦依稀缥缈:

白云家在南溟水,水逝云飞负此心。

攀藕人归莲已落,载歌船去梦无寻。

水逝云飞,好梦无寻,乡思之梦也被一湾浅浅的海峡所阻隔。1966年暑期,叶嘉莹应邀赴美国哈佛大学担任访问学者,并在九月受聘密西根州立大学任客座教授。1968年秋,讲学期满返台。两年的异国执教经历,不仅使其视野开阔,同时也使她的异乡之感和思乡之情愈加浓厚。此时,先生思念的聚焦也由具体的“家”而扩大到“国”。如其1967年在美国所写的《鹧鸪天》:

寒入新霜夜夜华,艳添秋树作春花。眼前节物如相识,梦里乡关路正赊。????从去国,倍思家。归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飘零惯,如此生涯未有涯。

异国艳丽的秋景,唤起自己无尽的乡愁,长路浩浩,归耕何地?乡关之思始终萦绕心头。“廿年我已飘零惯,如此生涯未有涯”,令人心生戚戚之感。“楼外碧天高,秋深客梦遥。天涯人欲老,暝色新来早”,客子梦遥,年华迟暮,时时刻刻提醒她早日归乡。不难看出,诗人在深挚的乡国之思中隐含了更深的寄托,突破了个人小我的乡关之思。

辗转流徙使得先生的乡思愈加浓重,但她也渐渐认识到,对故园的忆念已经从实体意义的地理坐标转化到精神意义的文化认同:

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

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她诗词中的“乡根”得到了升华,寄予了文化传承的内涵。

1969年9月,先生赴加拿大温哥华城,其后任教于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研究系,开始了海外的执教生涯。为了谋生,她不得已用英语来讲授中国的古典诗词。她在1970年春所写的《鹏飞》最能反映此时的心境:

鹏飞谁与话云程,失所今悲匍匐行。

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余生。

诗歌中之“北海”则是指她的出生地并在那里居住24年之久的北京;“南溟”则是指第二故乡台北。如今飘零异国,不仅一个人要负担全家的生活,还要用英文教授自己深爱的古典诗词,正如先生所言,真如一只在碧天高飞而任意翱翔的鹏鸟从云中跌落,不得不如虫豸般匍匐于地。结尾“一枝聊此托余生”真可见其当时悲观消极之情态。面对“初心已负”“独木危倾”的境遇,她对于故园的内涵有了更为清醒而深刻的认识。此时,地理意义上的乡国之思渐渐转化为文化认同与追寻,这样或可使自己失落之心得到应有的慰藉和安放。1974年,先生获得了回国探亲的机会,实现了地理意义上乡国的回归。她1800余字的《祖国长歌行》诉说了难以掩饰的喜悦之情:

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

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

银翼穿云认旧京,遥看灯火动乡情。

家人乍见啼还笑,相对苍颜忆年少。

……??……

莫疑此景还如梦,今夕真知返故乡。

1977年春先生再次回国,除探亲外,还遍览祖国的山川风物,创作了《大庆油田行》《旅游开封纪事》《西安纪游绝句十二首》《采桑子》(我生一世多忧患)等,欣喜地记录下沿途的所见所闻。这次旅游中,她亲眼见到中华诗词文化的传统还植根于民众的心中,她曾说:

在沿途所乘坐的火车,往往看见国内旅客手捧着一册《唐诗三百首》有滋有味地在阅读着。在参观各地古迹时,也往往听到当地的导游人朗朗上口地背诵出古人的佳句名篇。我当时真是说不尽的欢喜,以为祖国虽然经受了不少灾害和磨难,但文化的种子却仍然潜植在广大人民心底。

两度回国,先生内心的乡国之思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更甚于从前了。国内文化教育大好形势以及民众对于传统文化的渴求诱发了回到故土执教的愿望。在1978年春,她写下了两首绝句,第一首云:

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金。

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

枝头日落,年华老大,可是她仍然在幽林中独自追寻,她所追寻的并不是再次回到实体上的故乡去欣赏山川风物,而是希望以实际行动为祖国的文化传承略尽绵薄之力。日落之后,百鸟归巢,群鸦返林,各自找到了自己的栖身之所,远在异乡的游子,触景生情,难免生发乡思之叹。陶渊明《饮酒》其四中也描绘了一只失群的飞鸟,因找不到栖身之所而徘徊无定,夜夜哀鸣。其后经历了一番寻觅,“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终于找到了寄身之所。陶渊明表面写飞鸟的寻觅,实则是在说自己。先生所言之“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同样有这样的寄托。促使他回国教书的最为根本的原因便是对文化之根的认同与追寻。她也曾坦白地讲:

虽然我在加拿大也有我喜爱的工作,可是在国外工作,不足以完成一个中国古典诗歌教师的使命。因为我们中国文化的根基、传统是在我们自己本国,要把这个根基和传统延续下去,必须回到中国,去教中国的学生。

1979年,先生得偿所愿,真正返回到文化意义上的中国。她回到祖国各地进行诗词教学,实践她“书生报国”的理想。从她此时所写之《赠故都师友绝句十二首》《天津纪事绝句二十四首》等诗句中可见其所受到的礼遇和内心欣喜的情态。在《天津纪事绝句》中有一首记录当时授课的情景:

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

临歧一课浑难罢,直到深宵夜角吹。

老师授课的涵咏自得之乐,学生听讲如痴如醉的情态如在目前。30多年后,当年授课的场景仍难以忘记。先生在2012年为77级校友出版的纪念集题诗时写道:

依依难别夜沉沉,一课临歧感最深。

卅载光阴弹指过,未应磨染是初心。

77级的同学就是当年那堂课的亲历者,可以看出,30年来,她本色不改,始终持守着那一份文化传承的初心。20世纪80年代,先生在温哥华哥伦比亚大学还有教学任务,她只能利用长假回来为学生授课,去实践她的志意和理想。在1983年,她写下了蝶恋花(爱向高楼凝望眼)和《高枝》,倾诉了她内心执着的追寻:

蝶恋花

爱向高楼凝望眼。海阔天遥,一片沧波远。仿佛神山如可见。孤帆便拟追寻遍。??明月多情来枕畔。九畹滋兰,难忘芳菲愿。消息故园春意晚。花期日日心头算。

高枝

高枝珍重护芳菲,未信当时作计非。

??忍待千年盼终发,忽惊万点竟飘飞。

??所期石炼天能补,但使珠圆月岂亏。

??祝取重番花事好,故园春梦总依依。

《蝶恋花》 一阕中“望眼”的中“神山”便是先生要追寻的理想,“九畹滋兰,难忘芳菲愿”,是其回国教书的愿望,为此理想愿望的实现,她愿意“孤帆便拟追寻遍”,此种口吻真可见其执着无悔和一往无前的精神。《高枝》中之“所期石炼天能补,但使珠圆月岂亏”亦可见此种品格。这两句中不仅包含了她“炼石补天”般传承古典诗词的心愿,也表达了对后来年轻人的期许。民间故事中传说,大海之中蚌壳中的珍珠圆了,天上的月亮也就圆了起来。只要我们每个人心中的“珠”是圆的,那天上的月亮就是圆满不亏的。如果要实现理想,回到故园是至关重要的前提,因此,在这两首诗歌中,结尾都出现了“故园”,那种回归的渴望充溢于字里行间。至此,“回归故园”和“诗词传承”在先生的诗词中已经融为一体了。

“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晚年的先生无论是创作、研究还是登坛讲学,其落脚点则是“传承”二字。20世纪80年代,先生在加拿大温哥华的哥伦比亚大学还有教学任务,她只能利用长假回来教授诗词。1990年从加拿大退休后,叶先生将工作重心渐渐移到国内。回国后,她身体力行去实现自己传承的理想,以讲学、著述为志业,要“重滋九畹,再开百亩,植芳菲遍”。她曾将千年的莲子在今天仍旧发芽开花喻为中华文化的千年传承,在《浣溪沙》中写道:“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虽然老去,但初心不改,希望文化的根芽生生不已,历久弥新,传承的情意跃然纸上。这样的情思在她晚年的诗作中显得愈发浓郁,“不向人间怨不平,相期浴火凤凰生。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首句以否定之口吻腾空跃起,直抒胸臆。这“不平”二字隐含了诗人一路前行所经历之辛酸苦痛,而以否定之口吻全然消解。接下来以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之句收束,隐然有一种自况和期待。后二句,诗人直接将自己的心愿和期许以托喻的形式诉说出来。“柔蚕老去”之中有多少担荷的执着和无悔,李商隐《无题》中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诗人也应该没有遗憾了吧,可是又有谁能将这些所吐之丝能织出美丽的天机云锦呢?“要见”二字既有将来期待又有执着肯定的心态。薪火相传之意显而易见。

先生这种执着的传承志意是她一生沉潜传统文化的证悟。她在谈及自己的诗词人生时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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