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鹖冠子》
作者: 章伟文《汉书·艺文志》著录有《鹖冠子》一篇,其作者为楚人,因居深山,以鹖鸟之羽饰冠,故号鹖冠子。据说,鹖乃一种猛禽,似雉而大,性喜斗,其同类被侵,辄往赴救;因其勇于斗,兼有同类相死之义,故战国时期的赵武灵王尝以鹖冠作为赵军服饰之冠。此书作者虽隐居幽山、衣弊履穿,却有着强烈的经世、济民之志,其学以道家黄老思想为宗,兼及刑名道法、阴阳数术、兵家等说,其文博辨、宏肆。书中所谈论政治、军事、人情、法令等内容皆有战国时代的色彩,所存鹖冠子与庞煖,赵卓(悼)襄王与庞煖、赵武灵王与庞焕(或谓即庞煖)等对话、问答,亦多涉及战国时代之事,故一般以其为先秦文献。又因其内容与先秦儒、道、墨、名、法、阴阳、兵、农、医等家思想常相交织,故可与先秦诸子之书相互参证,塂称子部之瑰宝。《鹖冠子》思想内容十分丰富当然,历史上对此书之真伪、篇章结构之变化等问题,有过激烈讨论。
关于著录及篇、卷之变化
《鹖冠子》一书,班固《汉书·艺文志》曾著录,其谓:“《鹖冠子》一篇。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
此后,《隋书》、新旧唐志亦皆著录此书,只是由“一篇”而变为“三卷”,如《隋书·经籍志》谓:“《鹖冠子》三卷。楚之隐人。”《旧唐书·经籍志》:“《鹖冠子》三卷。鹖冠子撰。”《新唐书·艺文志》:“《鹖冠子》三卷。”
唐代韩愈著有《读鹖冠子》,其谓:“《鹖冠子》十有六篇,其词杂黄老刑名。……文字脱缪,为之正,三十有五字。乙者三,减者二十有二,注十有二字云。”柳宗元有《辨鹖冠子》一首,其谓:“《西汉·艺文志》有《鹖冠子》一篇,子楚人,居深山,不显名氏,以鹖羽为冠,因自号焉。《唐志》亦有《鹖冠子》三卷,今其为书凡十九篇,盖论三才变通,古今治乱之道。”韩愈所见《鹖冠子》为十六篇,柳宗元所见者则为十九篇。
《宋史·艺文志》谓:“《鹖冠子》三卷。不知姓名。《汉志》云楚人,居深山,以鹖羽为冠,因号云。”郑樵《通志·艺文略》谓:“《鹖冠子》,三卷。楚之隐人。”《崇文总目》对于《鹖冠子》的记载谓:“今书十五篇,述三才变通、古今治乱之道。唐世尝辩此书后出,非古所谓《鹖冠子》者。”其所著录《鹖冠子》则为十五篇,并提出唐代学者辩《鹖冠子》之真伪,这大概指的是韩愈推崇《鹖冠子》,而柳宗元则以《鹖冠子》非先秦书,乃后世伪作的不同观点之对立。
宋代陆佃为《鹖冠子》作注,其《序》谓:
鹖冠子,楚人也。居于深山,以鹖为冠,号曰鹖冠子。其道踳驳,著书初本黄老,而末流迪于刑名。……此书虽杂黄老刑名,而要其宿,时若散乱而无家者,然其奇言奥旨,亦每每而有也。自《博选篇》至《武灵王问》,凡十有九篇。而退之读此,云十有六篇者,非全书也。今其书虽具在,然文字脱谬,不可考者多矣。
陆佃所见《鹖冠子》自《博选篇》至《武灵王问》,凡十有九篇,他认为韩愈之所以说此书十有六篇,大概因其没有看到此书之全本,而他所见虽为全本,但文字脱谬、不可考者亦甚多。
宋代学者高似孙撰《子略》,为《鹖冠子》等书作题识。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所载《鹖冠子》则有八卷、三十六篇之说,其谓:
《鹖冠子》八卷。晁氏曰:班固载“鹖冠子,楚人。居深山,以鹖羽为冠。”著书一篇,因以名之。至唐韩愈称爱其《博选》《学问》篇,而柳宗元以其多取贾谊《鹏赋》,非斥之。按《四库书目》,《鹖冠子》三十六篇,与愈合,已非《汉志》之旧。今书乃八卷,前三卷十三篇,与今所传《墨子》书同。中三卷十九篇,愈所称两篇皆在,宗元非之者,篇名《世兵》亦在。后两卷有十九论,多称引汉以后事,皆后人杂乱附益之。今削去前后五卷,止存十九篇,庶得其真。其词杂黄、老刑名,意皆浅鄙,宗元之评盖不诬。
马端临所看到的《鹖冠子》有八卷,他又引宋代晁公武之说,以《四库书目》载《鹖冠子》三十有六篇,因与班固《汉书·艺文志》所载“一篇”出入较大,故马端临认为宋元时期的《鹖冠子》已非《汉志》之旧。据马端临说,宋代晁公武所见《鹖冠子》即八卷,前三卷十三篇,与今所传《墨子》书同,后两卷有十九论,多称引汉以后事,以此之故,晁公武削去前后五卷,止存十九篇。
眀代道士白云霁撰《道藏目录详注》四卷,亦著录《鹖冠子》。清代《四库全书》收录陆佃注《鹖冠子》三卷,其《提要》谓:
《鹖冠子》三卷,两淮马裕家藏本。案《汉书·艺文志》载《鹖冠子》一篇,注曰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惟《汉志》作一篇,而《隋志》以下皆作三卷,或后来有所附益,则未可知耳。
又云:
此注则当日已不甚显,惟陈振孙《书录解题》载其名。晁公武《读书志》则但称有八卷,一本前三卷全同墨子,后两卷多引汉以后事,公武削去前后五卷,得十九篇。殆由未见佃《注》,故不知所注之本先为十九篇欤。
四库馆臣认为,陆佃所注《鹖冠子》即为三卷十九篇,晁公武削去前后五卷,得三卷十九篇,与陆佃注《鹖冠子》不谋而合。
如前所述,关于《鹖冠子》篇章结构之变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猜测其由《汉志》所著录的“一篇”至于三卷十九篇,可能存在后世之附益。清代姚际恒《古今伪书考》亦谓:“《鹖冠子》,《汉志》止一篇,韩文公所读有十六篇。《四库书目》有三十六篇,逐代增多何也,意者原本无多,余悉后人增入欤。”认为《鹖冠子》原本并不多,逐代增多是出于后人之附益、补充。陆佃《序》谓《鹖冠子》“著书初本黄老,而末流迪于刑名”,认为《鹖冠子》本为黄老学派的著作,但在流传过程中,又掺杂刑名之术而成杂家之著。这是否可以用来说明其篇章、结构变化之原因,还有待讨论。
另外,由于《鹖冠子》内容涉及当时社会生活的不同层面,这导致其在同一部书中被分类著录,其著录之卷数也因整理者、版本的不同而存在差异。这种情况在他书亦有之,例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著录“法家,《商君》二十九篇”,《兵书略》又著录“权谋家,《公孙鞅》二十七篇”,学术界有观点认为,二《略》所著录其实即为同一部书。对此,蒋礼鸿先生提出,刘向典校六艺经传诸子,而兵书校于任宏,二人初不相谋;《商君书》昌言兵、农,固得互存于诸子、兵书,至于上述所说二十九、二十七篇数的不同,他认为是因为刘向、任宏所据之版本不同,其分合、多寡也存在差异所导致,具体原因已不可考,故不得斠令画一。以此说相对照,则《鹖冠子》之篇卷差异、分类著录等情况,似乎也可以得到同理之说明。
对于历史上《鹖冠子》篇章结构变迁情况,黄怀信先生给出另一种解释,他说:
今考《汉志》著录书籍,是“篇”“卷”互用,而每家总计,则“篇”“卷”同计为“篇”,说明其“篇”与“卷”相当。因而,《汉志》之“一篇”,不当与今十九篇之篇同观,而应视为卷。而卷之大小,由人划分,古今可以有异。
所以,他认为《汉志》所著录《鹖冠子》仅一篇,尚不能证明今本非《汉志》之旧。
历史上,也有以今本《鹖冠子》为《汉志》中的《鹖冠子》与《汉志》兵家《庞煖》或纵横家《庞煖》合编成书者。如清代学者王闿运《题鹖冠子》谓:“《汉书·艺文志》《鹖冠子》在道家,又《庞煖》二篇在纵横家。《隋志》则《鹖冠子》三卷,无《庞煖》书矣。……则随(隋)三卷者,因合《煖》二篇欤。”将《汉志》所著录《鹖冠子》一卷,合《汉志》兵家、纵横家《庞煖》二篇,成《隋志》著录之《鹖冠子》三卷。
若将《鹖冠子》中《庞煖》二篇摘出,则《鹖冠子》余十七篇,与韩愈所见十六篇、《崇文总目》所著录十五篇,尚有差异。对此,黄怀信先生推测今本《泰鸿》与《泰録》二篇,原本当是一篇,而后人分之,如此,则能与韩愈所见十六篇相合;而韩愈所读,当是尚未编入《庞煖》二篇的原本《鹖冠子》,而他认为《崇文总目》所著录的《鹖冠子》十五篇,则又当是未编旧本之残缺,此可备一说。
以上,述诸家关于《鹖冠子》著录及其篇、卷变化之推测、说明,旨在使大家了解此书在历史上的流传、演变等情况,以方便大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展开讨论。
关于真伪的讨论
历史上,韩愈较为推崇《鹖冠子》。他在《读鹖冠子》一文中,对《鹖冠子》中《博选篇》所说人才选拔的“四稽”“五至”之说很赞赏,认为其说理非常得当、透彻。他设想,若是鹖冠子其人能够得遇其时,援其道而施于国家,其所成就之功德必多。而《鹖冠子·学问篇》中所说“贱生于无所用”“中流失船、一壶千金”等道理,也都令他十分信服、感慨。
与此相对,唐代柳宗元则认为《鹖冠子》乃伪作。《柳州文集》中有《辨鹖冠子》一首,其谓:
余读贾谊《鹏赋》,嘉其辞,而学者以为尽出《鹖冠子》。余往来京师,求《鹖冠子》,无所见。至长沙,始得其书读之,尽鄙浅言也。惟谊所引用为美,余无可者。吾意好事者伪为其书,反用《鹏赋》以文饰之,非谊有所取之,决也。太史公《伯夷列传》称贾子曰贪夫殉财,烈士殉名,夸者死权,不称《鹖冠子》。迁号为博极群书,假令当时有其书,迁岂不见邪?假令真有《鹖冠子》书,亦必不取《鹏赋》以充入之者,何以知其然邪?曰不类。
柳宗元认为他所见《鹖冠子》之书,可能为后世伪作。原因之一,即《鹖冠子》见录于《汉书·艺文志》为一篇,至《唐志》著录《鹖冠子》则为三卷;韩愈所见《鹖冠子》为十六篇,柳宗元所见者则为十九篇。虽然唐代学者认为贾谊《鹏赋》出于《鹖冠子》,但柳宗元却发现贾文之辞嘉,而《鹖冠子》尽鄙浅言,惟只贾谊所引用的几句辞美,余皆无可称许者。所以,他认为是好事者伪为《鹖冠子》书,窃用贾谊《鹏赋》之辞以文饰之,而非贾谊《鹏赋》有所取于《鹖冠子》。
柳宗元还给出另一个理由,即司马迁《史记·伯夷列传》中称引“贾子曰:贪夫殉财,烈士殉名,夸者死权”,此句亦见于《鹖冠子》,但司马迁不说这几句话为《鹖冠子》所言,而以其为贾谊之语。柳宗元认为,司马迁号称博览群书,假如当时真有《鹖冠子》其书,则司马迁岂有不见之理?若司马迁读过《鹖冠子》书,又怎么可能称这几句话为“贾子曰”?如果先秦真有《鹖冠子》书存,其亦必不取贾谊《鹏赋》以充入之,何以知其如此,因为这几句与《鹖冠子·世兵篇》其他语句行文风格并不相类。
历史上,赞同柳宗元之说者不在少数。如宋王应麟《困学纪闻》云:“《鹖冠子·博选篇》用《战国策》郭隗之言,《王鈇篇》用《齐语》管子之言,不但用贾生《鹏赋》而已。柳子之辩,其知言哉!” 清代阎若璩、焦循、现代学者王叔岷等也赞同柳宗元之说,以《鹖冠子》为后世伪作。故李学勤先生说;
《鹖冠子》虽在《汉书·艺文志》已有著录,但后来的流传可说是不绝如缕。唐代柳宗元作《辨鹖冠子》,斥之为“尽鄙浅者”,认为是“好事者伪为其书”,后来晁公武、陈振孙、王应麟等等都遵从柳说,其书之伪于是成为公论,沿袭至于现代。甚至为《鹖冠子》作注释者,也要声明其为伪书,只是“不尽伪”而已。
另一种观点则认为,《鹖冠子》真赝错杂,或者是原有其书而后世附益、增加一些新内容于其中,或其书脱遗而后人补窜。例如,清代马骕《绎史》谓:“真赝错杂者,取其强半。如《鬼谷子》《尉缭子》《鹖冠子》《家语》《孔丛子》之属,或原有其书而后世增加,或其书脱遗而后人补窜。”张金城《鹖冠子笺疏叙例》亦谓:“此书篇卷,盖经后人附会。修短不齐,不足怪也。”
当然,后世也有对柳说提出不同看法者,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
刘勰《文心雕龙》称“鹖冠绵绵,亟发深言”,《韩愈集》有《读鹖冠子》一首,称其《博选篇》四稽、五至之说,《学问篇》一壶千金之语,且谓其施于国家,功德岂少。《柳宗元集》有《鹖冠子辨》一首,乃诋为言尽鄙浅,谓其《世兵篇》多同《鵩赋》,据司马迁所引贾生二语,以决其伪。然古人著书,往往偶用旧文;古人引证,亦往往偶随所见。如“谷神不死”四语,今见《老子》中,而《列子》乃称为《黄帝书》;“克己复礼”一语,今在《论语》中,《左传》乃谓仲尼称“志有之”。“元者,善之长也”八句,今在《文言传》中,《左传》乃记为穆姜语。司马迁惟称贾生,盖亦此类,未可以单文孤证,遽断其伪。
四库馆臣认为,南朝刘勰《文心雕龙》称引“《鹖冠》绵绵,亟发深言”,表明南北朝时,刘勰尝见此书;至于唐代,《韩愈集》也有《读鹖冠子》一首。柳宗元《鹖冠子辨》乃诋其言为鄙浅,谓其《世兵篇》多同《鹏赋》,并据司马迁所引贾生二语以决其伪,难以成立。因为自六朝至唐,刘勰最号知“文”,而韩愈最号知“道”,二人或称引、或表彰《鹖冠子》,证明其书之存不伪,其理有可观之处为真。况且,古人著书往往偶用旧文,古人引证亦往往偶随所见,例如,“谷神不死”四语,今见《老子》,而《列子》乃称其为《黄帝书》,此类例子甚多,司马迁引《鹖冠子》惟称贾生,大概也是这种情况,因此,不可以单文孤证,遽断其为伪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