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怪临风倍惆怅
作者: 陶晓跃温庭筠(约812年-866年),本名岐,字飞卿,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没落贵族家庭出身,为唐初宰相温彦博之后裔。据今人刘学锴《温庭筠系年》考,“庭筠之实际出生地当为吴中”,“旧居当在苏州附近,滨太湖,傍吴淞江之处”。?
温庭筠有“温八叉”之称,相传他考试作赋从不起草,叉手构思,叉八次手就赋成八韵,人称“温八叉”。后用“八叉手”形容才思敏捷。然其考试作弊,“以文为货”,即替人代笔,赚取高额报酬,曾被黜落罢举。因此,他屡入科场,而累年不售。后因宰相徐商之荐,任国子监助教,世称“温助教”。
温庭筠号“温钟馗”,据说他的长相吓人,连鬼见了都怕。他与一帮贵胄子弟出入歌楼妓院,征歌选色,行为放纵。几乎所有的正史野史,皆异口同声地说他“士行尘杂,不修边幅”,因此也为“识者鄙之”。
温庭筠极有文学天赋,文思敏捷,工诗赋,精音律,与李商隐齐名,时人称“温李”,许是温年长于李,李商隐(约813年—约858年)。温诗与李诗比,不在一个档次上,清代诗坛领袖王士祯《花草蒙拾》里说:若以诗论,温不及李。如果温庭筠只写诗而不写词的话,他在文学史上将不可能有此大名。台湾著名学者龚鹏程则认为:“他的诗其实是不错的。可是历来研究者并不多,这是因他的词更为重要之故”;“故词这一体,可谓到了温氏才真正成为文学”。(《中国文学史》)温庭筠的文学史地位,主要还是因为他的词,从他留下的作品来看,存诗330余首,存词69首,其诗的数量远多于其词,然其词的影响远大于其诗。
温庭筠的诗浓艳精致,辞藻华丽,内容多写闺情,也有些如《商山早行》类描写自然情境的佳作。而其词更是刻意精工,特别讲求文采和声情,黄昇《花庵词选》云:“温庭筠极流丽,宜为花间集之冠。”温庭筠是花间派的主将,而以其绮丽词作奠定了“词为艳科”的文体格局,被尊为“花间词派”之鼻祖,对词的发展影响很大,在词史上,温庭筠与韦庄齐名,并称“温韦”。
——王志清(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王维研究会副会长)
温庭筠出身官宦世家,他是高祖宰相温彦博的裔孙,虽说到了温庭筠父辈,家族辉煌不再,可世家的架势不减。这样的家境,使得温庭筠自小备受书墨熏陶,加之温庭筠脑子又特别好用,练就了“走笔成万言”的特殊本领,同时也滋养了他睥睨万物、随心所欲的心性。
少年豪侠之气可掬
温庭筠也像众多的世家子弟一样,曾试图借助于科举的阶梯光宗耀祖,实现自身的人生价值,可他管不住自己。乡试中秀才后,他客游江淮、扬州。扬州的地方官姚勖是他的一个表亲,非常赏识他的才华,不惜重金资助他,以此激励温庭筠奋发向上,拼得金榜题名的得意人生,可是温庭筠与生俱来的顽劣之心,却将那些白花花的银两一股脑儿扔进了歌楼伎馆,依红偎绿、寻花问柳。姚勖闻讯“大怒,笞且逐之”。温庭筠本名岐,字飞卿,后改名为“庭筠”,所改之名,不知是否缘于他的庭中受笞之辱?
当年,杜牧为官扬州,也曾耽于声色、醉心风月,借夜歌笙舞消遣自己。“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他曾以调侃的方式回忆扬州一梦的虚幻,以求心灵的救赎。温庭筠与杜牧身处同一时代,可见晚唐社会风气之一斑。而温庭筠置身其间,实难洁身自好,独善其身;随波逐流,甚而弄时代之潮也就不足为怪了。
温庭筠的放浪形骸与他的诗名齐飞。可他的一些诗却鲜见玩世的流气和痞气。
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风叶下洞庭波。
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
这首《赠少年》,首句写客游他乡,相遇故人,然却“恨”从中来,恨彼此同病相怜,天涯沦落,功事难酬,人生不遇。次句化用《楚辞》“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句,融情入景,渲染心境之冷落,寄寓时令不堪。三句暗用韩信胯下隐忍、贻笑淮阴之典故,意在不屑年少之屈辱,并以此蓄势。结句水到聚成,高楼对月,浩歌一曲,多有王维“慷慨倚长剑,高歌一送君”之旨意,由此张扬出不甘就此沉沦的豪情。明人凌云《唐诗绝句类选》盛赞其“少年豪侠之气可掬”。再读温庭筠的《咸阳值雨》:
咸阳桥上雨如悬,万点空蒙隔钓船。
还似洞庭春水色,晓云将入岳阳天。
起笔直写,用语极为简朴。前句的“悬”字,生动传达出“雨”的密注和非同一般的气势;后句的“隔”字,则将水中“钓船”的实景推向迷蒙的烟雨之外,于是一种若隐若现,似幻非幻的景致,便荡漾在雨中,也荡漾在诗行里。诗的下联陡然一转,出人意外地从眼前的咸阳雨景,转到洞庭的春色。真以为是洞庭春水之色,被湿漉漉的晓云驮载着,慢悠悠地飘进了岳阳古城的上空。诗人以虚衬实,渲染咸阳雨景,笔挟云烟,妙不可言。而他的《商山早行》更是把汉字玩到一个新的高度。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颔联“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由十个名词联袂而成,十种物象具体可感,难怪后人为之击掌拍案,点赞不断。宋人梅尧臣就特别推崇此联,以为最好的诗,应该“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明人李东阳在《怀麓堂诗话》中评述:“二句中不用一二闲字,止提掇出紧关物色字样,而音韵铿锵,意象具足,始为难得。”明人胡应麟在《诗薮》里更是叹为观止:“妙绝千古!”清人黄叔灿《唐诗笺注》则云:“‘鸡声’一联,传诵人口,写早行而旅人之情亦从此画出,诗有别肠,非俗子所能道也。”诗者得于心,读者会于意,美美与共,实为人间之美事。
相传宋代欧阳修也非常激赏此联,曾自作“鸟声茅店雨,野色板桥春”与之比美。可比来比去,欧阳修多有学舌之嫌,远不及温庭筠联句的浑然天成。
何以“累年不第”
温庭筠才思敏捷过人。五代王定保《唐摭言》里记载:
温庭筠烛下未尝起草,但笼袖凭几,每赋一韵,一吟而已,故场中号为温八吟。
就是说,考试时,温庭筠从不打什么草稿,只是习惯把手笼在袖子里,然后靠着书案,每一韵就那么嘀咕地沉吟一次,也就大功告成。又传说,温庭筠押官韵作赋,八叉手而成八韵,于是,又有“温八叉”之美誉。小说家之言虽不可全信,但也绝非空穴来风。
更奇葩的还是,在考场上,温庭筠还时常为他人做枪手。“温庭筠才名籍甚;然罕拘细行,以文为货,识者鄙之”(《唐摭言》);“庭云又每岁举场多借举人为其假手”(《北梦琐言》);《新唐书·温庭筠传》则云:“大中末,试有司,廉视尤谨,廷筠不乐,上书千余言,然私占授者已八人,执政鄙其为。”视考试如儿戏,这样的玩法,不仅仅是不恭了,而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是对主考的挑衅,对考制的挑衅,结果也就可想而知。
《旧唐书·温庭筠传》有语:温庭筠“初至京师,人士翕然推重。然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恻艳之词,公卿家无赖子弟裴诚、令狐滈之徒,相与蒱饮,酣醉终日,由是累年不第”。看来“文人无行”,这顶帽子戴在温庭筠头上倒也恰如其分,一点也不冤枉。
温庭筠“累年不第”有了极为明晰的答案:一是生活问题,放荡不羁,诟病不断;一是考场舞弊,卖弄才情,让人不齿。《旧唐书·宣宗纪》记载:“三月,试宏词举人,漏汇题目,为御史台所劾,侍郎裴谂改国子祭酒,郎中周敬复罚两月俸料,考试官刑部郎中唐枝出为处州刺史,监察御史冯颛罚一月俸料。其登科十人并落下。”而其事始作俑者实为温庭筠。如此斑斑“劣迹”,温庭筠即使才高八斗,谁也不愿“惹”他了。惹“是”则生非,犯不着为他沾上一身的晦气。温庭筠自取其辱,可他似乎并不十分在乎,或者说心虽有不爽,却实在也无奈,便装作不在乎,我行我素。毕竟授人以柄,口角之风难禁。
不过,温庭筠倒也不寂寞,与京师那些达官贵人的公子哥儿诸如裴诚、令狐滈等厮混一处,玩得不亦乐乎。裴诚是宪宗朝宰相裴度的儿子,令狐滈则是当朝宣宗宰相令狐绹的儿子。他们混迹于脂粉中,流连在酒楼里,纸醉金迷,浑身沾满了纨绔子弟声色犬马的戾气。就玩而言,温庭筠这个老牌的富二代,较之于那些不学无术的新科富二代,绝对是鹤立鸡群。温庭筠身怀绝技,“善鼓琴吹笛”,自称“有弦即弹,有孔即吹”,有弦就能弹,有孔就能吹,这等音乐的天赋,百里也难挑其一。加之温庭筠又极擅长玩些清美艳丽的词,在众多娱乐场所,他自然成了众星拱月的角儿。这般被“追”的感觉很让他享受,与仕进途中的处处碰壁形成鲜明的对比。可以说,温庭筠是带着半腹的委屈,半腹的痴迷,一头撞进了“花间”里。也就在自觉与不自觉中,他撞开了诗歌的另一扇窗子——词。于是,温庭筠的词成为民间词向文人词转变的标识。
温庭筠的词浓艳香软、绮丽精美,这与当时社会崇尚镂金错彩之美的风气及他自身风流浪荡的个性有着密切的关系。虽说这些词永远不可能成为晚唐诗歌的主流,却自有其无法替代的存在价值。《菩萨蛮》是温庭筠词中的代表作品。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词中极为细腻地描摹了闺中女子早晨初醒的面容神态和梳洗打扮的生活情形。晨光辉映着画屏,屏山重重叠叠,光影的闪动惊醒了熟睡的闺中美女。人还没有起床,一抹乌云般黑亮的秀发,轻拂在白雪般的面颊。无心起床,心境落寞,懒洋洋起来,慢腾腾梳洗、妆扮、画眉。簪花照镜,花光与人面在镜中交相辉映。换上新贴的绣有美丽花纹的衣裳上,绣的是一对金色的鹧鸪鸟。
词中的“弄”字,说到底也就是“玩”,女主玩画眉,玩妆扮、玩梳洗,当然更玩对镜簪花,而女主何以如此“懒”,如许“迟”,这般的“玩”?词的结句道破天机,鸟儿成双人却一个中的落寞天知地知心知了。词的取材可谓狭小,蕴藉的情感却是微妙的、丰盈的。
温庭筠还有一首《更漏子》,更是极言心有牵挂的思妇内心的凄苦。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上片室内炉香袅袅、红烛垂泪,夜长衾寒,已见孤寂冷清;下片窗外雨打梧桐、空阶滴到天明的声声入耳,更是将心之所系渲染得萧瑟凄凉。后人说其词,或以为温庭筠词中之冠,或以为“温庄”之谓懒有此耳。梧桐雨声“滴”在思妇的秋思里,也穿越了时空“滴”在了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诗行里,“滴”在了无数后人的心灵深处。叶嘉莹在《迦陵论词丛稿》中道:“飞卿词极善以其纯美之意象触发人之想象及感情,故读者亦颇可自其词中得较深之会意。”
温庭筠以旁观的角度,欣赏的态度,细致描摹女性的体态、容貌、服饰以及举手投足,颇多秾艳密丽之趣。温庭筠为此更是名声大震,一时,雅士墨客鹦鹉学舌,趋之若鹜,可绝大多数仅得皮相而已,入流者寥若晨星。温庭筠自幼受儒家文化熏染,骨子里还是留有济天下、安社稷的念想,无奈仕途不畅,怀才不遇,而放浪不羁、睥睨一切的孤傲心性又无法让他和光同尘,内心的纠结、焦虑也就外化在他的一些匪夷所思的举止上,也浸透在他的词的字里行间。
再读他的《望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江楼兀立,流水悠悠;千帆过尽,斜阳脉脉,而一切的一切,都和着一颗守望的心跳动。词中一个“独”字触目惊心,语浅而意深。词似闺思,又似词人自况。有所待有所期、有所思有所念,最终却事与愿违,“断肠”也就成为一种必然。“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无疑浸润了屈原《湘君》“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的趣味。屈原诗中的“香草美人”,有着独特的意旨,莫非温庭筠信手拈来,借此消解郁结于心的块垒?
温庭筠曾被人讥为“男子而作闺音”,可这样的“闺音”,唐宣宗喜欢。宣宗与诗也算有点缘分,他在未登皇位前,上庐山、观瀑布,即兴和过一个和尚的联句“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宣宗的续联为“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诗寄寓的不甘落寞的情怀,倒也显出几分不凡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