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推荐国学书目的“晚年定论”

作者: 陈斐

多年执教、一生以启蒙为职志的近代思想文化界领袖梁启超,著述之余,也编纂过不少接引后学、指点门径的书目及读书指导类著作。目前,学界关注较为集中的是他与胡适论战的《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1923),对其早年所编《读书分月课程》(1894)《西书提要》《西学书目表》(1896)《东籍月旦》(1902)及晚年所编《要籍解题及其读法》(1923)《读书示例——〈荀子〉》(1925)等也时有论及,唯独对其堪称“晚年定论”,最具逻辑性且周详、系统的《读书法讲义》(下文简称“《读书法》”)罕见提及,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这可能与此著未收入《饮冰室合集》有很大关系。《读书法》系商务函授学社国文科初级教材,成书时间比《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晚四五个月。一年多之后,梁启超应邀推荐“青年必读书十部”(详下),即沿着《读书法》的思路及框架筛选,足见其为任公“晚年定论”。

《读书法》系梁启超1923年八九月间,应商务高管高梦旦约稿而撰。梁氏书札对此有清晰呈现,其1923年7月31日《致菊梦两公书》云:

梦兄前惠书,因彼时方从西山返天津,放在行箧中,遂忘作答,荒唐极了。续接菊兄书……梦兄委撰《读书法》,极愿从事,惟因一月来在南开演讲,带编讲义,日不暇给,故未尝着手。顷南开讲义将完,而教育改进社又将开会,须入京旬日,大约八月杪九月初始能属稿,不审太迟否(又尚有一题系何题,请并示)。若尚可赶及,当暂阁置一切即成之。

8月11日《与菊生、梦旦两兄书》曰:

书悉。国学讲义中《读书法》一种,顷已撰成一半,因恐全讲义出版期迫,谨先寄上。今夕到北戴河小憩,约五六日便归,余半当在彼成之。

9月15日《致菊公书》言:

一月前寄上《读书法》前半篇,未得复书,不知有无失落,祈一见示。后半篇近数日始续成,因钞胥乏人,明日入京当先钞上。下半年在清华讲学。

由上可知,商务方面当时还拟约请梁启超另撰一种,但不知何故,并未落实。国文科最后成书的讲义中,梁氏所撰仅有《读书法》。

联系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可知,《读书法》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影响颇大的文化事件国学书目推荐之产物。1923年2月,应将要赴美留学的胡敦元等四个清华学生的请求,胡适“为普通青年人想得一点系统的国学知识的人设想”,开列出《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初刊于《东方杂志》第20卷第4号(1923年2月25日),再刊于《努力周报》增刊《读书杂志》第7期(1923年3月4日),引起不少人关注。3月11日,《清华周刊》记者致信胡适质疑,胡适随后作复。该刊记者还约请梁启超另拟,在京郊休假的梁氏于4月26日“凭忆想”撰成《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初刊于《清华周刊·书报介绍副镌》第3期(1923年5月4日),发表时另附梁氏所撰《最低限度之必读书目》《治国学杂话》《评胡适之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三文。“梁、胡所拟者,以盛名为之辅,乃不胫而走,坊间汇订之书目,闻亦销行巨万”(曹聚仁《春雷初动中之国故学》)。在他们的影响下,相关商榷讨论及另拟书目纷纷出台,如李笠撰有《国学用书撰要》,附录《评胡适书目》和《评梁启超书目》。梁启超本人亦应商务约稿,改写出更为系统周密的《读书法》,先以“读书法”为题,连载于《清华周刊·书报介绍副镌》第5期(1923年9月29日)和第7期(12月2日),后又由商务推出单行本。1925年1月4日,《京报副刊》在孙伏园的主持下,发布《一九二五新年本刊之二大征求》:“青年爱读书十部”和“青年必读书十部”。关于后者,启事提道:“是由本刊备券投寄海内外名流学者,询问他们究竟今日的青年有那十部书是非读不可的。本刊记者耳目容有未周,热心学术诸君如有开列书单赐下者更所欢迎。”随后,该报从2月11日至4月9日,共登出78人推荐的必读书目,除胡适、梁启超再度亮相外,还有周作人、马裕藻、鲁迅、林语堂、沈兼士、顾颉刚、汪兆铭、马叙伦、罗庸、许寿裳、太虚等名流参与。整体来看,诸人推荐的“青年必读书”和青年自己票选的“爱读书”中,中国古籍或时人撰著的国学研究论著占绝对优势。因此,这次征求活动可视为胡、梁引发的国学书目推荐事件的持续“发酵”。然而,大文豪、思想文化界斗士鲁迅却交了“白卷”,坦言“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并在“附注”栏说明道:“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此言一出,更是引来一番关于要不要“读中国书”的激烈争论。

国学书目推荐事件是当时声势盛大的“整理国故”运动在大众阅读层面的辐射。它不仅反映了参与者在治学领域、兴趣、理路和方法等方面的差异,还因其关乎“改造国民性”“再造文明”“民族国家认同”乃至“救亡图存”等与时势相关的重大问题,呈现了他们对中与西、传统与现代、启蒙与救亡等关系的不同思考。事件的核心人物胡适、梁启超、鲁迅所持主张颇有代表性。

胡适乃“新文化运动”健将。1919年12月,他发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正式提出“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的16字方针,由此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整理国故”运动。胡适主张以“评判的态度,科学的精神,去做一番整理国故的工夫”,把杂乱无序的“国故”改造为成系统且符合时代发展需要的新文化。《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即其“整理国故”理念、方法乃至着力点的反映或实践。此目分工具、思想史、文学史三部,每部下的书籍大致按内容及成书先后顺序排列,书后附有注释说明版本、价值、用途或读法等。思想史、文学史两部,恰好是胡适从事国故整理与研究的着力点,他也将其视为“国学最低限度”。文学史书目基本遵照他扩大研究范围,重视白话和民间文学的理念,有意勾勒了一条话本小说和戏曲的发展脉络。思想史书目首列其自著的《中国哲学史大纲》,随后所列先秦之书及次序亦基本与此书一致,而藉秦以下书目,则可以窥测此书未成部分的概貌。不过,随着“整理国故”运动越来越沉溺于发扬国光,身为“新文化运动”领袖的胡适又转变态度,公开感叹“现在一班少年人跟着我们向故纸堆去乱钻,这是最可悲叹的现状”,“这条故纸的路是死路”,认为中国旧籍“没有一些东西可以给我们改进道德增进智识的帮助的”,青年人要少读,应多读外国书,“多学一点自然科学的知识与技术”。

鲁迅本人对国故颇有兴趣,喜好汉画像拓片,大量购买碑帖、墓志,著有《中国小说史略》,也盛赞过胡适《水浒续集两种·序》等古代小说考证成果。私下里,鲁迅亦开列过国学方面的书单。然而,《京报副刊》的“青年必读书”征求属于公众媒体事件,鲁迅非常清楚此事件及他本人的巨大影响力。他对“整理国故”运动兴起后,思想界乃至全社会愈来愈浓厚的埋头读古书风气非常不满,担心“尊孔复古”的逆流死灰复燃。当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参与推荐,且有把“青年必读书”弄成“青年必读国学书”的势头时,鲁迅终于忍不住以极端的“交白卷”形式表明态度:“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力图以此引导全社会特别是国家民族希望的青年人的思想走向。在鲁迅看来,身处国家民族危机深重、现代化远未完成的时代,应该倡导青年积极行动起来改变现实,而不是拿“整理国故”的旗子号召他们像老先生一样“埋在南窗下读死书”,“那就是要中国永远与世界隔绝了”;“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但除了印度——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中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这个主张和胡适在“整理国故”后期的看法一致,只不过鲁迅的文化嗅觉和洞察力更为敏锐、超前。

至于梁启超,“戊戌维新”失败后,改革思路由自上而下的政治改良转向自下而上的思想启蒙,愈来愈意识到救国首在“新民”,对“国民常识”的培养十分重视。1910年,他曾谋划发起“国民常识学会”,打算联络同人编纂《国民常识讲义》《国民常识小丛书》和《国民常识丛书》,用为会员函授教材或廉价发售的普及读物。梁启超拟定的《国民常识讲义》科目中,即有“读书法”。次年,他还就这些书籍印售事宜,和时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的张元济反复磋商,张不看好《国民常识讲义》,但乐意承担《国民常识丛书》,并建议补入科学内容。尽管上述成立学会、编印书籍的系列计划因种种原因未能实现,但为商务成功约请梁启超撰写《读书法》做了铺垫。

夏晓虹指出,梁启超对“国民常识”教育的构想与实践,经历了一个转变过程。发起“国民常识学会”时,由于此会是应筹备立宪而起,以培养合格的立宪国民为目标,故梁启超强调给社会中坚的中年人“采补”其最为欠缺但又关系国家体制与命脉的西方现代政治、法律与经济知识。1920年“欧游”后,经由对“一战”后西方精神危机的切近体察,梁启超重新确立了对中国固有文化的充足自信。此时,随着他的人生由官场从政转向以学术著述与高校讲学为主,梁启超“国民常识”教育的施教对象也向青年学生倾斜,内容亦偏重人文学科、重视人格修养,最终更集聚到国学,倡导“德性的学问”与“文献的学问”并重。

《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读书法》《要籍解题及其读法》等,即是“维新巨子梁启超从一个热烈追慕西方现代文明的盗火者,而变成了一个审择反思西方现代性并阐扬昌明本土精神价值”,会通中西而创造一种“新文化”以贡献于人类的思想者后,“淬厉”传统以普及“国民常识”的具体实践。

梁启超、胡适二人所开国学书目,诚如夏晓虹所言,体现了“常识”与“专门学识”观念的冲突。梁启超《评胡适之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对胡适的批评,即主要着眼于此。他指责胡目一方面“博而寡要”,主观性太强,胡适“正在做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学史,这个书目正是表示他自己思想的路径和所凭借的资料”,“忘却学生没有最普通的国学常识时,有许多书是不能读的。试问连《史记》没有读过的人,读崔适《史记探源》懂他说的什么”,且“把应读书和应备书混为一谈”,列书过多。另一方面又“罣漏太多”,如“把史部书一概屏绝”,而在梁启超看来,“史部书为国学最主要部分”。平心而论,虽然胡目有授人以渔的考虑,但从“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应指点“国学常识”的角度衡量,胡目确实如梁启超所言,过于“主观”,“文不对题”。而胡适本人,也在一定程度上“领受”了这个批评。1925年,胡适在平民中学演讲时提道:“关于要读什么书的一个问题,在《京报》上已经登了许多学者所选定的‘青年必读书’,不过这于青年恐怕未必有多大好处,因为都是选者依照个人的主观的见解选定的,还不如读青年自己所爱读的书好。”胡适所言“选者”,当然包括他自己。

而梁启超晚年所开国学书目,则专为那些“除却读商务印书馆教科书之外没有读过一部中国书”的青年指点“国学常识”而设。在他看来,“国学常识”乃“国民常识”的首要内容,是中国青年必须首先了解的。《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中有些书的评介已流露着这个意思。比如,梁启超说“前四史”“在学界之势力与六经诸子埒,吾辈为常识计,非一读不可”。《最低限度之必读书目》末尾云其所举“各书,无论学矿,学工程学……皆须一读;若并此未读,真不能认为中国学人矣”。《读书法》更是明确说:“做人要有做人的常识,做国民要有做国民的常识。晓得本国文献,便是国民常识的主要部分。”后来,梁启超应《京报副刊》邀请推荐“青年必读书十部”,所举皆为中国古籍,此亦可见“国学常识”在其理想的“新民”人格中所占的地位与分量。之所以如此主张,与“欧游”后梁启超“自西向东”的文化转向有关。他亲眼看见了“科学万能”、自由竞争等迷梦破灭后西方社会的人生观及信仰危机,打破了以往“进步”的西方想象,醒悟到中国古圣先贤的“人生哲学”最值得宝贵,具有恒久价值,不仅可以供我们“终身受用不尽,并可以救他们西人物质生活之疲敝”。沿着这样的思路考虑,“国学常识”自然是“国民常识”的首要内容。

1923年4月,因旅居缺书,梁启超先“凭忆想”撰成《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四五个月后,又在其基础上修订出《读书法》。目前,学界集中关注的是前者,其实,罕见提及的后者因为是晚出的论著体,相对于簿录式的前者,不仅更具逻辑性,而且充分阐述了如此开列的目的、缘由,对诸方面书籍内容、价值的评析及相关研读法的提点也更为周详、系统,有些看法甚至有所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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