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取花落菩提真谛

1943年秋天，就读于辅仁大学国文系的叶嘉莹先生，因为老师顾随常常在课堂上谈禅说佛，便想了解一下佛经，曾约好友刘在昭到广济寺听讲，当时所讲为《妙法莲华经》，“花开莲现，花落莲成”两句偈语给叶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归来后以词记之，《鹧鸪天·广济寺听法后作》：

一瓣心香万卷经。茫茫尘梦几时醒。前因未了非求福，风絮飘残总化萍。时序晚，露华凝。秋莲摇落果何成。人间是事堪惆怅，檐外风摇塔上铃。

1988年农历六月，赵朴初先生邀请叶嘉莹先生到北京广济寺用素斋，是日恰为叶先生生日，几日后，叶先生填了一首《瑶华》，记叙种种因缘及当日情景，序及词如下：

戊辰荷月初吉，赵朴初先生于广济寺以素斋折简相招。此地适为四十余年前嘉莹听讲《妙法莲华经》之地，而此日又适值贱辰初度之日。以兹巧合，枨触前尘，因赋此阕。

当年此刹，妙法初聆，有梦尘仍记。风铃微动，细听取、花落菩提真谛。相招一简，唤辽鹤、归来前地。回首处红衣凋尽，点检青房余几。 因思叶叶生时，有多少田田，绰约临水。犹存翠盖，剩贮得、月夜一盘清泪。西风几度，已换了、微尘人世。忽闻道九品莲开，顿觉痴魂惊起。

嗣后赵朴初先生步韵唱和了一首，其词曰：

光华照眼，慧业因缘，历多生能记。灵山未散，常在耳、妙法莲华真谛。十方严净，喜初度、来登初地。是悲心参透词心，并世清芬无几。 灵台偶托灵谿，便翼鼓春风，目送秋水。深探细索，收滴滴、千古才人残泪。悲欢离合，重叠演、生生世世。听善财偈颂功成，满座圣凡兴起。

在口述自传《红蕖留梦：叶嘉莹谈事以往》一书中，叶先生讲述了两次到访广济寺的经过。书中说“1988年夏历5月，中华诗词学会正式成立，在北京召开大会”，此后不久受赵朴初先生之邀到广济寺用斋，此处当为叶先生误记，盖因中华诗词学会成立大会召开于1987年5月31日，受邀到广济寺用斋不是在初识赵朴初先生后不久，而是在次年7月（农历六月），张侯萍所编《迦陵纪事》及张静、可延涛所编《迦陵年表》中对此二事时间的记录都是正确的。

2024年，百岁叶嘉莹先生再出新作，《并世清芬无几——叶嘉莹讲女性词》（以下简称《并世清芬无几》）一书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书名“并世清芬无几”即取自赵朴初先生《瑶华》一词。叶嘉莹先生一生与诗词结缘，创作、研读、讲授诗词，集诗人、学者、教师三个身份于一身。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齐益寿先生在《词学与诗教：叶嘉莹先生诗词成就管窥》一文中将叶先生的词学概况为“作品评赏”与“理论探索”两个部分，认为：

叶先生对词学理论的重要建树有二：一是标举出从周邦彦起步入“赋化之词”的阶段，从而建构出“歌辞之词”“诗化之词”“赋化之词”三阶段的发展史；二是探讨词异于诗的审美特质及此特质所以形成的要素。

此二点或可概言之为“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与演进”，标举“词”即显示了叶先生对于有别于诗的这种文学体式的关注，尤其是其不同于诗的美感特质，而且在词体发展的不同阶段，其所蕴含的美感特质也有不同，相应的，我们欣赏不同阶段不同审美特质的词时，不应采取统一僵化的眼光和标准。

1982年，叶先生开始与缪钺先生合作治词，先后出版《灵谿词说》《词学古今谈》，这十年是叶嘉莹先生词学理论精进、成果迭出的时期。完成与缪钺先生的合作后，于1993年撰写《从艳词发展之历史看朱彝尊爱情词之美学特质》一文，对于词之美感特质提出“弱德之美”的说法，1998年为石声汉先生词集《荔尾词存》作序，对“弱德之美”的提法做进一步发挥。21世纪初，撰写《论词之美感特质之形成及词学家对此种特质之反思与世变之关系》一文，提出：

词之美感特质之所以每逢遭遇世变，便能提高和加强其深致的美感，而词学家也是要在经历世变以后，方能对词之深致的美感做出反思，这一切的根本原因，固皆在于歌词之为体本是一种女性化之文体，而其美感特质则正是宜于表现一种幽约怨悱的弱德之美的缘故。

至此，可以说叶先生已经完成了对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与演进这一问题的理论构建。我们稍加留意便会发现，在与缪钺先生合作时，关于女性词人李清照、朱淑真、王清惠的四篇文章均由缪钺先生撰写，这样的选择当是有意为之。也就是说，直到21世纪初，叶先生的词学研究所关注的对象主要是男性词人及其词作。

对于女性词，叶先生一直有深加探讨的想法，也始终身体力行，细加研读，逐渐形成自己的见解。先是于2003年11月在南京大学做题为《从李清照到沈祖棻——谈女性词作美感特质的演进》的讲演，又于2004年3月13日至4月24日、5月15日至7月3日在加拿大温哥华岭南长者学院分两次举办《从性别与文化谈女性词作美感特质之演进》及《明清女性词作》系列讲座。南京的讲演概要，温哥华的讲座精详，先生将自己对女性词的研究心得转化为“堂上艺术”。

此后又详加考证，至2009年完成系列论文《从性别与文化谈女性词作美感特质之演进》《女性语言与女性书写——早期词作中的歌伎之词》《良家妇女之不成家数的哀歌》《宋代两位杰出的女词人——李清照与朱淑真》《明清之际的女性词人》，发表于《中国文化》第27、28、29、32期，后辑为《性别与文化：女性词作美感特质之演进》（以下简称《性别与文化》）一书，由商务印书馆于2019年出版。

2004年所做女性词系列演讲之录音，经张静、杨爱娣二位老师整理成文，自2019年1月起在《文史知识》连载，除2021年3月外，每月1期，至2022年12月，共连载47期。此后汇为一集，划分章节、拟定小标题，在讲座二十年后，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又将“堂上艺术”转化为纸面文字，是为《并世清芬无几》。

叶先生从词的起源讲起，首先明确“词的写作跟诗的写作是背反的”，强调诗、词之不同；接着指出好的诗词应该具有兴发感动的力量；进而介绍《周易》《尚书》等先秦文化典籍记录的文化背景，以屈原、曹植、温庭筠等男子作闺音的现象分析男性作者作品中的双性特征，经由班昭《女诫》等阐述古代女子写作诗词的性别困境；由此提出欣赏女性词的视角——性别与文化。

词本就是产生于歌筵酒席之中，配合新兴的音乐演唱的流行歌曲的歌词，最早一批填词的女性当为歌伎，因少了一层社会规训，她们反而可以在词中直接、大胆地袒露心声，抒发情感。部分早期歌伎词作偶然得以流传，没有留下作者姓名，作品通俗，甚至低俗，但佳处是能够以热诚和真挚给人以直接的感动。后来出现一批与文人接触较多、文化水平较高的歌伎，如严蕊、乐婉、琴操等，她们的文字水平提高了，但“在男女不平等的社会之中，她们是屈辱的、是供人笑乐的”，仍然处在性别与文化的大背景带来的枷锁之下。

随着词的逐渐流行，进入到良家妇人的视域，她们也开始创作。叶先生将宋代的良家妇女词分为两类：“一类平常就写词的家庭妇女，一定是生长在一个仕宦人家，家庭的背景是很好的，家里的文学气氛是很浓的。其实很多女作者，特别有成就的或特别有名的，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产生出来的”，这一类词人中，叶先生介绍了曾布之妻、魏泰之姐魏夫人，并指出“魏夫人生活上的幸运和安定，反而造成了她这样的词，除看到一点女子的才情外，没有什么深刻的意思”。另一类“是特殊事件的作品，因为当时的社会风气，一般的良家妇女是不敢写这种相思爱情的小词的，所以只有遇到特殊的事件，她内心非常悲哀、痛苦了，像戴复古的妻子，还有陆游的妻子唐婉等，才偶然写出来”。

随后，叶先生以人物为纲，论述了两宋名家朱淑真、李清照，明清才媛徐灿、叶小鸾、柳如是、吴藻、顾太清，民国女性秋瑾、吕碧城，书中走出来的女词人贺双卿，现代学人丁宁、沈祖棻等女性词人，介绍词人生平及其生活的时代背景，对其词作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评赏，系统梳理了自宋代以来女性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与演进，并构建了理论说明和评赏标准。体现了叶嘉莹先生词学在“作品评赏”“理论探索”两方面的特色，也是这两方面结合的范式。

齐益寿教授曾将缪钺先生在《迦陵论诗丛稿·题记》中对叶先生诗词评赏特点的论述归纳为“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纵观古今”“融贯中西”四个方面，这些特点在该书中也都有体现。

首先是“知人论世”，在介绍每一位词人时，叶先生都会首先讲述她的生平，更重要的是她所生活的时代背景，因为时代背景是词人生活的现实环境，对其思想及创作都有着先天的影响。概言女性的性别困境时指出“女子在不平等的社会之中要生存下来，就不得不以卑弱的态度来生存”，在这相同的困境中，不同时代的女性有着不同的处境，明清以降，女性词作风貌的变化就与社会文化的改变密不可分：

到明清以后，女子的命运改变，是男子给了她们改变的机会，都是男子施舍的，是男子释放出来的，因为在男子以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候，女子就不敢有才。当男子忽然间有一天欣赏才女了，以为女子有才才是美，这女子的才学都跑出来了，才女也才能跑出来，所以明清以来才出现了很多才女。等到了晚清，革命以后才出了秋瑾这样的革命烈士，出了吕碧城这样终身不结婚、抱独身主义的女子，女子才开始有了独立的地位。当社会的文化在改变的时候，女性的词的内容就跟着在改变。

其次是“以意逆志”，除社会文化和家庭出身以外，词人自身的性格特点亦是形成其词风的重要因素，李清照无疑是最具盛名的古代女性文人，且词名最盛，但在历史上争议和非议不断，对于其能在文坛得以显露的原因，叶先生从性格着眼，分析道：

李清照是在女性词人里把男性的一面显露出来的第一人。她之前的女性都是被压抑、被限制的，可是李清照是一个在女性里面非常有个性、非常有才华而且是争强好胜的不平凡的人，所以她就开始冒出头来了。

对于时代相近又有交往，但词风截然不同的女词人秋瑾和吕碧城，叶先生也从性格方面加以比较，“秋瑾是入世的，吕碧城是出世的，而且到瑞士那么孤高寒冷的雪山上居住，最后吕碧城皈依了佛教，这两个人是截然不相同的。”

第三是“纵观古今”，前已言及，虽然是女性词专题讲座，但叶先生并不仅仅从女性词内部讲论，而是从《周易》《尚书》《诗经》等典籍讲起，介绍整体的文化背景；以屈原、曹植、温庭筠等男子作闺音的现象说明女性词产生之初并不具备双性特征的特色；又以班昭、蔡琰等词体产生之前的女性诗人关照词体深隐细腻之特点。在对具体女性词人词作评赏之中，也时时将其放入历史纵线中加以比较：

女性词的美感特质的演进，有性别的关系，有社会文化的关系，有历史背景的关系，有文学体式演变的关系。所以李清照不写激昂慷慨的词，因为北宋的时候没有人写激昂慷慨的词。所以秋瑾、吴藻写激昂慷慨的词，因为从南宋开始，中国的词里有了激昂慷慨的词。以前词里边都写感情，不写历史，可是从清代开始词里边以写历史为好，所以现在的词里都写历史。

最后是“融贯中西”，叶先生曾自言好为人师，也好为人弟子，在海外执教多年，不仅通过阅读书籍学习西方文论，也曾到课堂上旁听，而且对西方文论从不是照搬挪用，而是在充分了解的基础上，发掘其中深契中国文学现实的精妙之处，用以分析诗词。该书系由讲座整理，面对的听众也不全是文学专业的学者、学生，所以并没有细密的理论分析，但叶先生在论述过程中引用西方文论信手拈来、恰到好处，比如在分析叶小鸾《浣溪沙·同两姊戏赠婢随春》一词时引入了第二性的理论：

男子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就给她写一首诗，觉得很多情浪漫。女子不敢，她不能给男子写诗，也不能写得这么多情浪漫。那怎么样呢？女子就给女子写诗，赠给比她弱的女子。……把女子当作赏玩的对象，这是西蒙娜·德·波伏娃说的male gaze。女子是被人当作第二性的，所以这些个才女就另外找第二性，就是比她更软弱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