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吗

作者: 崔海教

在中国文学中,有一个主题被广泛关注,就是情义的仗与负。这一母题衍生出两大主题,一是多情女子薄情郞,二是“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两大主题之间有不同,也有交叉,但对读书人负情负义的关注与鞭挞却是共通的,是重中之重。第一个主题中的薄情郎也多是读书人。在这一母题的众多文学形象中,贾雨村与刘姥姥,是“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一母题中的代表性人物。深入研究这一母题的真伪与其深厚文化内蕴,特别是其被广泛传播的深层原因,具有较强的历史与现实意义。

一个广泛传播的文学母题

《红楼梦》中有一批两两对应的人物,如薛宝钗与林黛玉、贾宝玉与甄宝玉、赵姨娘与周姨娘等。其中有一组人物特别引人注目,就是贾雨村与刘姥姥。如果说薛宝钗与林黛玉是双美并峙,美美与共,那么,贾雨村与刘姥姥则是反向对比,美丑分明。

贾雨村与刘姥姥之间对应特别鲜明,是截然不同的一组人物。从身份上看,一个是读书人,是朝廷命官;一个大字不识,是最普通的村妇。他们之间的连接点,是四大家族之一的贾家,他们都受恩于贾家。贾雨村从一个被贬逐而浪荡江湖的塾师,在贾家女婿林如海的引荐下,和贾家攀上关系,在贾家的帮助下被重新起用,成为一个高官。可以说贾家对他有再造之恩。而与之相对应的刘姥姥,是一个最最底层的农家妇女,也是因为女婿祖上的关系,和贾家有点联系,为了打秋风到贾家去,得到了贾家的当家主妇王熙凤和一众人等的资助。正因为有了贾家的接济,她和女儿女婿一家从温饱迈向了小康,存了钱,置了地,生活也够嚼头了。虽然贾家的贵妇小姐们其间对她也有些戏弄,但并没有恶意与过分,应该说是贾家对她不薄。相同的是,贾雨村和刘姥姥,他们都是贾家的受恩者。不同的是,他们报恩的方式有根本的不同。在贾家得势时,贾雨村对贾家是极尽巴结之能事,这特别体现在两件事上。一是在葫芦僧错断葫芦案上,贾雨村之所以错断葫芦案,根本的一点,就是因为门子献给他一张护官符,并告诉他薛蟠是贾家的亲戚,是四大家族的人。他虽然知道另外一个当事人英莲是曾经对他有恩者的女儿,他本应秉持为官之道与为人之义,但他选择了背信弃义,枉法判案。在枉法错断葫芦案之后,还修书一封给贾政表功。另外一件事就是在贾赦想索取石呆子的扇子时,他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给石呆子强加罪名,下狱抄家,强行夺走了石呆子的宝扇献于贾赦,手段之卑劣,连贾琏都看不上,认为为了几把扇子置人于死地,太恶毒。贾雨村对贾家极尽巴结之能事好像是想报答贾家的提携之恩,给人感觉,他还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但我们看到,等到贾家失势时,他很快投到了忠顺王府,对贾家是大打出手。在贾家被抄之时,他人在现场,没有制止,没有为贾家做一点工作;在朝堂之上,对贾家多有攻击。我们可以看出,他对曾经的恩主不是感恩,他最初对贾家的一种报答,也不是出于朴素的报恩,而是为了进一步巴结贾家,巴结四大家族,为自己更进一步的发展奠定基础;一旦贾家失势,他落井下石,表现出一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人嘴脸。这就是贾雨村,一个读书人,一个负义者。而村妇刘姥姥则与之相反。她发自内心的感恩贾家。贾家曾经对她的不好,她一笑而过,没有记在心头,伺机报复;贾家对她的好,她铭记心上,时时想着报恩。她四进荣国府,除第一次是求助外,第二次是致谢,第三次是祭奠,第四次是救难。新菜一收,她赶快送到贾家:

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

礼虽轻,情义重。听说贾母仙逝,她地里的庄稼也顾不上收,抛开一切,马上哭过来。就是对周瑞家的引荐,她也是从刚打的秋风中拿出一块银子表示感谢。对贾府上下所有帮助过她的人,她都从内心里为之念佛。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声佛了。“我们若不仗着姑奶奶”,说着,指着青儿说:“她的老子娘都要饿死了。”特别是贾家失势,她主动伸出援手冒着风险解救。当平儿无处可去时,刘姥姥道:“只怕你们不走,你们要走,就到我屯里去。”她把平儿和巧儿藏起来,躲过了大难。而这一切,是冒着生命风险的。如果没有刘姥姥的冒险相助,后果不堪设想。王熙凤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刘姥姥,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却是一个仗义之人,患难见真情,真正的一个报恩者的形象。正是在这一方面,她和贾雨村形成鲜明对比。

刘姥姥与贾雨村,这种极化的反向对比,正应了明代曹学佺的一副对联,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屠狗辈每仗义,读书人多负心,这成了中国文学上史上的一个主题,被反复展现。特别是在小说戏剧出现后,这一题材更是不断涌现,这一类型的人物层出不穷。小说中特别著名的,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其中,杜十娘是一个青楼的女子,与一个赶考的富家公子产生了感情,且对爱情坚贞不渝。这个读书的公子、赶考的士子,在金钱和父亲的淫威下,选择了对爱情的放弃,并要把深爱他的人转手卖与他人。最终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让李公子这个负心的读书人,留下的更多是后悔。这是一个读书人与青楼女的对照,一个负心,一个多情。

戏剧中最有代表性的《铡美案》,讲的是宋代包公怒铡驸马陈世美的故事。陈世美本是一个贫苦的读书人,中了状元。为了能做驸马抛弃了结发的妻子和一双儿女。更可恨的是,在他的结发妻子陈香莲携一双儿女千里寻夫找到他时,他不但拒不相认,而且暗里派人追杀,试图杀人灭口,可谓是恶毒至极。在这里,已不是一个读书人的负心负义,而是人性的泯灭。

唐宋传奇的代表作《霍小玉传》,突出展示的是读书人的负心这一主题。《霍小玉传》是唐代文学家蒋防创作的故事,描述的是陇西书生李益和长安名妓霍小玉凄楚动人的爱情悲剧。长安名妓霍小玉,爱上了文人李益,与李益海誓山盟定情以后,李益中了进士,步入宦途。聪明有才的霍小玉深知她与李益的爱情结局不会圆满,向李益提出,请给她一段时间,以尽毕生之爱,然后她便遁入空门,任凭李益另觅新欢。可是李益这个负心汉连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她,很快另选富贵人家女,并避不见她。霍小玉绝望后竟恹恹成病不起,因爱亡身。致使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

明清小说中的这一类人物可以说比比皆是。比如说水浒传中的陆虞候,作为一个读书人,为了巴结高太尉,设计坑害好友林冲,而李逵这样一个粗鲁之人,却是一个特别仗义之人。《三国演义》中桃园三结义的刘、关、张,都是引车卖浆之流,却成了生死不渝的结义兄弟。特别是其中的关羽,更成了义的化身,受世世崇敬。《隋唐演义》中,秦叔宝乃一介捕快,程咬金是一个卖耙子的人,都在江湖之上行侠仗义,为朋友两肋插刀。与之相对应的,一些读书人却是钩心斗角。这一主题不断深化,对当代作品也产生很大的影响。比如金庸小说中的大侠郭靖,侠之大者,忠贞爱国,对爱情也是忠贞不渝,却是一个从小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的乡村孩子。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样一个母题,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反复呈现,《红楼梦》的贾雨村和刘姥姥只是其中的代表。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经常会把陈世美这样的人拿出来,作为一种鞭挞的对象;而与之相对应的,人们会把刘姥姥这样普通人中的报恩者作为一个颂扬的对象。这样一种文学现象与生活现象双向互动,互为折射与影响。

真命题还是伪命题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一文学现象真的是社会生活的典型呈现吗?我们常说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一文学母题的内容与主题,是对生活的精准提炼与概括吗?是现实生活的本质反映吗?

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发现,屠狗辈并不多是仗义之人,而很多读书人,为国家大义、民族大义甚至为爱情,以身相殉。在中国的历史上,有无数的知识分子,讲道义,重感情。

屈原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忧国家之危难,哀民生之多艰,上下求索,报国无门,最终沉江而逝;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近代的陈天华留学日本,感受国家积贫积弱,为了唤醒民众,毅然蹈海自杀,留下了震惊世人的《警示钟》。戊戌六君子,为改变社会,冒险变法;变法失败之后,谭嗣同本可以逃生,但他坚定地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为了富国强兵,为推动社会变革,他最终付出了生命,留下了“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狱中绝唱。

这其中,古代读书人重大义、担道义的,最有代表性的应该是南宋著名诗人文天祥。一提到文天祥,我们就想起那句千古绝唱: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的人生应该说充满着苦难与奋斗。自幼读经,高中状元,本希望为国大展抱负,可叹干戈寥落,山河破碎,身世如萍。他为了国家与民族,坚贞不屈,坚持抗击外来侵略者,最终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为什么能够毅然赴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呢?重要的原因之一就在他的诗起首一句,辛苦遭逢起一经。就是因为自小读圣贤书,研读经典中学习体悟人生的道理。正是书中的知识、道理养育了他,滋养了他的民族大义,报国情怀。

应该说,这一系列人物都是读书人的楷模,也都是读书人的杰出代表,他们在推动社会的发展和进步中起到重大作用。鲁迅在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中写道: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这一批民族的脊梁中,很多是读书人。在圣贤的典藏中,传递着代代不熄的文化火种,是推动民族绵延不息的精神力量;在中国古代的读书人身上,很多人践行着知书达礼明大义的士人品格。

中国有了共产党,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中国共产党,正是以思想和理论建党,指导思想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共产党的创始者,相约建党的“南陈北李”——李大钊与陈独秀,都是北大教授;参加中共一大的代表,基本上都是知识分子,是读书人。正是因为读了马恩作品,接受了马恩思想,滋养了我们中国共产党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为世界求和平的初心。为了这一初心与使命,这样一种大义,世界大义,国家大义,民族大义,人民大义,不懈奋斗。这一批人,是现代读书人的伟大代表。

同时,在现实生活中,也有很多屠狗辈并不仗义,比如说水浒传里面的镇关西,就是一个屠狗辈,但他欺男霸女,最终被鲁提辖三拳打死,这是屠狗辈中的一个恶人。

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在屠狗辈中是有很多仗义之人,但读书人也不都是负心人。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只是对其中部分人的概括,部分典型的体现,并不具有全面性。特别是“每从”与“多是”,更让人存疑,究竟是屠狗辈仗义者多,还是读书人仗义者多,可能也没有做精确的统计,没有数据的支撑。如果说,屠狗辈的仗义与读书人的负心,作为一个现象确实客观存在;但要说是“每从”与“多是”,以偏概全,并不精准,一定程度上说,“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是一个伪命题。

伪命题为何能广泛传播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个并不精准的提法,一个没有真实数据支撑的概念,为什么在社会上广泛流传,在文学作品中反复呈现?而且在广泛、长久传播的进程中,很少有人提出疑义。这种现象看似片面的,但它能够流行,总有一种内在的支撑,这种内在的支撑点是什么?

首先是这种现象源于生活的真实。由于多重因素的影响,道义的缺失与流失,在知识分子身上得到更多的体现。这也是源于生活,对生活现象的一种反映。曹学佺的那副对联,就是源于他的亲眼所见,有感而发。在中国的历史和现实生活中,确实有一批文人失去了气节,失了国家大义、民族大义和为人情义。比如说秦桧,作为一个读圣贤书的状元,却忘了民族大义,陷害岳飞,最终成为民族的罪人,钉上历史的耻辱柱。现代的汪精卫,也是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却在日本侵略、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投降日本,使读书人蒙羞。

读书人易负心,有多方面原因,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文人经常面临多样的选择。读书人的社会身份变化多,跨度大,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期间经历的诱惑很多,在诱惑面前,往往会忘记大义。我们看《史记》中的李斯,自年轻时跟老师荀子学习,应该说是饱览诗书,深知大义,但他最后在赵高的威胁利诱下,为了个人的权势和家族的利益,失去了做人做事的大义,与赵高联手,逼死公子扶苏,强立二世胡亥,致使大秦王朝“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自身也身被五刑,夷灭三族。李斯也深知废扶苏立胡亥不忠不义,但他抗拒不了赵高的威胁诱惑。一边是继续为相、保有富贵而失义,一边是可能削职为民、利益受损而仗义,他选择了保富贵,失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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