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意气与唐人生活

作者: 尚永亮

唐代是一个诗歌的国度,盛唐时期则可谓诗歌的巅峰。在这一时期中,出现了一批力能扛鼎的大诗人,诸如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王昌龄等,都以其诗歌成就雄视一代,由此形成昂扬向上的盛唐之音或盛唐气象。北京大学已故的林庚先生曾指出:“蓬勃的朝气,青春的旋律,这就是‘盛唐气象’与‘盛唐之音’的本质。”(《盛唐气象》)实际上,在唐代近三百年的历程中,除去安史之乱一度造成的社会动荡和晚唐的萎靡不振,在多数时间段中,这种蓬勃的朝气和青春的旋律,都或多或少,或显或隐地有所展示,只不过在盛唐时期更为突出一些而已。为了叙述的方便,可以把它简称为“青春意气”。

我们要了解唐代这样一种青春意气,最重要的着眼点,便是唐诗和与之相伴的唐人生活了。换句话说,诗是人写出来的,要了解其诗歌,首先要了解作者的为人,了解他的生活经历,他的思想感情,他的创作背景。也只有了解了这些与生活相关的必要因素,我们才能对其诗作获得更深入的体悟。

关于唐人生活,有两点要做一个说明。其一,唐人的生活从初盛唐到中晚唐,是各有不同的,不可能拿某一种生活方式来概括所有时期的所有唐人。但为了便于了解,我们可以截取他们较具共性的、有代表性的一些生活段落,以初盛唐为主要时间段,作一个集中的展现。其二,唐人生活涉及的方面很多,有闲居生活、政治生活、宗教生活、情爱生活,其他如琴棋书画诗酒茶,等等,可以说包罗万象,不可能都谈,所以我打算主要围绕唐人读书、漫游、干谒、科举等活动,就其最能体现青春意气的一些方面来谈一下,以期窥斑见豹。

我们首先要关注的,应是唐人的读书生活。

唐人是怎么读书的?从学校性质和地点来看,无非有这样几种:一是国家开办的官学,如设在京城的国子监,其中包括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算学等。但这一类学校招收的学生都不多,其名额少则几十,多亦不过千余,在人数上受到很大限制;除此之外,还要讲究生员父祖的官职和品级,平民子弟很难进入。二是设在各州、县的州学、县学,但比起国子监,这些学校的等级就要差一些了,而且同样有人数的限制。三是家学,即在自己家里读书。但这种读书方式,要求家里有比较丰厚的藏书,还要有学养比较高的父母来教导,或者请私塾先生来执教。这对一般经济不宽裕的中下层家庭来说,也有相当的困难。由此就引出了唐人读书最具特点的一种方式,即到山林、寺院去读书。

唐人往往读书于山林。虽然在此前、此后也有在山林读书的,但那多是个例,而在唐代,则形成了一种读书山林的群体性的风气。据台湾学者严耕望先生《唐人习业山林寺院之风尚》考察,唐代有相当一批诗人和政治家都在山林里读过书,比如陈子昂、李白、徐彦伯、岑参、李华、刘长卿、孟郊、白居易、王建、吕温、李贺、符载、刘轲、杜牧、李商隐、温庭筠、李端、顾云、杜荀鹤等诗文作者,颜真卿、孔巢父、李栖筠、崔从、卢群、李泌、韦昭度、张镐、徐商、齐抗、裴垍、柳璨、房琯、李逢吉、朱朴、杨牧、刘瞻、段文昌、王播、李藩、李绅、张濬等名臣名相,都曾有过习业山林的经历。在山林读书,又分几种情形。一种是他家靠近山水,比如孟浩然,家在襄阳,经常往来于鹿门山。其地山川环绕,风光秀美,所以他读书的地点本来就在山水之间。另一种是自结茅庐,或与友人为伴,以半隐居的方式读书于山林。翻阅文献,像终南山、太白山、华山、嵩山、中条山、太行山、泰山、徂徕山、庐山、衡山、青城山、九华山等名山,都有不少士子绳床瓦灶,读书其中。还有一种情形,就是到山林里的寺院或道观去读书。为什么要到寺院去读书呢?原因主要有如下几点:首先,那里的环境非常清静,非常优雅。有句俗话怎么说的,是“天下名山僧占多”。那些和尚道士们最会选地方了,他们将寺院往往建在山水最佳丽的处所。到那里去读书,能够修养身心,能够让人有一个怡情悦性的环境。其次,唐代的佛寺众多,会昌毁佛时全唐大的寺院即达四千六百多座,小的寺院僧居更有四万余所。在这些寺院里,往往有一些高僧大德,学问不错,藏书也不少,诸如经史子集等典籍,所在多有。诗人李隲在他的《题惠山寺诗序》里就记载了在山寺读书的范围和所作诗歌数量:“肄业于惠山寺,居三岁,其所讽念:《左氏春秋》《诗》《易》及司马迁、班固史,屈原《离骚》、庄周、韩非、书记,及著诗歌数百篇。”从这段话可知,寺院藏书还是很丰富的。大家往往以为佛寺只是讲佛教的东西,实际上不尽然。僧徒们一方面要修习佛学的功课,有时也兼涉俗学。在这样的处所,士子们有书可读,有诗文可作,如果有什么问题不懂的话,也可以直接向那些学问僧请教的,于是就具备了在山林读书的最重要的条件。还有第三个原因,这就比较现实了,那就是可以白吃白住。因为佛教是以普度众生为目的的,一般情况下不会收取钱财。于是有不少寒门的士子,就跑到山林寺院住下来了。有的住得时间短一点,一年半载就离开了,有的则长达数年或十数年。但你老住着不走,把人家和尚都给吃穷了,和尚就很不高兴了。比如《唐摭言》就记载了士子王播在寺院饿饭的故事。王播少时因家庭贫寒,便来到扬州惠昭寺木兰院住下来,一住住了多年,使得僧人们大为光火,说你老在这住着,白吃白住,这算什么事呀。寺院里有先钟后食的习惯,这些和尚们就想了一个办法,先食后钟。待和尚们悄无声息吃完饭,敲起钟,王播匆匆赶去时,饭堂中已是空空如也了。后来这个王播离开寺院,出息了,当了方面大员,重新来到这个寺院。寺院的僧人们一看王播发迹了,要故地重游了,便将他二十年前在墙壁上题写的诗用轻薄的碧纱给罩上,很有点讨好他的意思。可是,王播仍然念念不忘当年的遭遇,遂题诗二首:

二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

而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

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闍黎饭后钟。

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这里的“惭愧闍黎饭后钟”,说的就是当年饿肚子的事。

在山林、寺院的读书风习,在唐代一直延续着,而且越到后来越兴盛。文人在山林、寺院里的生活无疑是艰苦的,有时还会受到诸如王播这样的待遇,但也确确实实受惠于有别于世俗的优雅环境。这里举一首盛唐诗人常建的名作《题破山寺后禅院》,就可以看出唐代寺院的优雅清静程度了。诗是五言八句: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惟余钟磬音。

这首诗写常建清晨游览江苏常熟破山寺(现名兴福寺)的观感,一个“古寺”,一个“高林”,一开始就把人带到了深隐、清幽的境界。特别是中间两联,借助“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不用特别渲染,就把寺院中的空寂、幽静、极为悦人的这种环境给表现出来了。你说,这些士子们在这样的处所读书,如果读不好,岂非咄咄怪事!他们完全是在大自然静美的环境中,举目望去,满眼都是山水林木,鸟语花香,其心境自然会清爽、闲静许多。唐人的读书虽然也有科举的大目标,但在时间安排、学习方式等方面灵活、自在多了。他们在山林里读书,最起码给我们这样几点启示:一是养成了热爱自然的心性。自然赐予他很多,他也由此养成了对大自然的亲近、虔敬之心,人与自然就这样融为一体。用中国哲学天人合一的观点来看,这正是人心、人性、人格养成的绝佳途径,这既是天与人的合一,也是情与景的合一。二是他们在养成热爱自然心性的同时,也养成了一种自由的品格,他不受拘束,敢于表现自己的真性情,这些性情都和他在山林里读书的这个环境息息相关。我们读的不少唐诗,描写山水景物优美畅快,个人情感充沛,是怎么得来的?应该说,和他们与大自然这样一种紧密的接触有着直接关系。当然啦,文人在山林、寺院里读书,更重要的还是学习知识,习练写诗作赋的技能。此外,还可以受到多种艺术门类的熏陶。诸如绘画、音乐、书法,也都会因个人秉性而得到不同程度的养成。所以,我们要了解唐代文人的知识结构和艺术才能,恐怕不能忽略他们早期读书山林的这段经历。

山林读书是不少唐人生活的第一个阶段,读完书,腹笥丰满后,他们就要离开这里了。不能老待在山林里,也不能老待在家里面,他要出去闯天下,出去求官做了。于是唐人就开始了漫游,这是多数唐人生活的第二个阶段。

漫游是唐代文人的一大特点。其他时代也漫游,可是有些朝代漫游就受到限制,比如南北朝时期南北分割,你即使漫游,也只能局限在一块狭小的地域,难得有更开阔的视野;再如宋代,特别是南宋,同样南北分割,用中兴四大诗人之一杨万里的话说:“何必桑干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初入淮河绝句》)以淮河中游为界,北面就是金朝的天下了,因而也受到地域的极大限制。相比之下,唐人生活一个大统一的时代,国力空前的强盛,疆域空前的辽阔,这足以供他们在广袤的地域挥洒出一份浪漫和激情。前面说的青春意气,很大程度上便是从他们的漫游生活开始的。

唐人要漫游,需要具备几个条件。第一,需要安全。如果出去老遇到凶险,恐怕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去漫游了。唐代安全不安全呢?《通典》说当时“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唐语林》记载则是“路不拾遗”。这就是说,你远游在外,无须带任何兵器,也不用担心偷盗抢劫,人身安全是可以得到保证的。第二,要漫游,还需要交通的便利。唐代的交通情况如何呢?《唐六典》记载:全国驿路总长约五万里。《通典》说得更详细:

东至宋汴,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每店皆有驴赁客乘,倏忽数十里,谓之驴驿。南诣荆、襄,北至太原、范阳,西至蜀川、凉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到处都有宽敞的驿路。如果你走累了,还可以花点钱雇上一头驴子骑乘。此外,车船也极为便利,有些渡口不仅白天渡人,晚上也渡人,非常的热闹。大家想一下,如果唐人老是拿自己的双脚去丈量旅程,就太累了。因为有了这样一些便利的交通和工具,所以他们自然乐意外出漫游。第三,经济非常的富庶。如果经济状况不好,到哪里都吃不上饭,这就成了问题。可是从初唐到盛唐,乃是一个经济大发展的时期。发展到什么程度呢?不妨以人口为例:唐中宗神龙元年(705),全唐人口615万户,到了唐玄宗天宝十三年(754),就骤增至961.9万千户。从神龙初到天宝末不过五十年的时间,可是每年户口的增长数竟达70余万户。一户如果按五口人来计算,900余万户大概就是5000万左右的人口。在一千多年前,全国能达到这样一个人口数量,已经很可观了。人口多了,自然会带动耕地的扩大和经济的发展。盛唐人元结的《元次山集》里,就有一条《问进士》,是这么说的:“四海之内,高山绝壑,耒耜亦满。”在辽阔的地域,哪怕是高山绝壑,也都有耕种田地的人。杜甫写过一首题为《忆昔》的诗,追忆了往昔开元年间的富庶程度。其中说了这样几句话: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这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说开元年间全盛的时候,一个小小的村落,都能够藏纳万户人家,流着香气的稻米粟米啊,填满了公私的仓库。你如果要远行的话,根本用不着选择何时是吉日,只要想外出,打起行囊走就是了。由于有这样一个富庶的社会,唐人自然愿意外出漫游了。

似乎可以这么说:文人特殊的身份使唐人乐意漫游,安全的环境使唐人敢于漫游,而便利的交通和富庶的经济财力使唐人能够漫游。当此之际,众多的文人便一囊书,一支剑,开始闯荡天下了。他们一边走一边吟唱,走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吟到哪里,那样一种青春的意气,浪漫的情怀,恐怕是千载之后的我们不大好想象的。

那么,唐人漫游前往的主要是哪些地域呢?概括起来,主要有这样几个:一是名山大川,通过和自然界名山胜水的接触,来润泽其心性,培养其豪气。文人的气质是需要养的,用孟子的话说,就是“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个养,一方面讲究道德人格的内在充实,另一方面则来自名山大川的激发,自我和自然的深度交融。用王勃《越州秋日宴山亭序》的话说,就是:“东山可望,林泉生谢客之文;南国多才,江山助屈平之气。”于是很多文人就开始了对自然山水的跋涉。中国奇美的自然山水有很多,但就唐代而言,特别值得重视的,是浙东地区。浙江东部的山水既秀美异常,又有着长期的人文积淀,诸如道教的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仅浙东就占有多处;而以浙江台州天台山为基地发展壮大的天台宗,更是佛教中的一大门派。因而,人文积淀与自然风光合于一起,便为浙东地区赢得了盛名,意气风发的唐人也就纷纷涌向浙东,寻幽探胜。在盛唐大诗人中,孟浩然去了,杜甫去了,李白更是去过多次。他们既受益于浙东山水,又凭借自己的诗笔,为浙东的山水作了最好的广告。记得三十多年前在南京举办的唐代文学研讨会上,有位叫竺岳兵的学者提交了一篇《剡溪——唐诗之路》的论文,据该文统计,收入《唐才子传》的278人中有174人(即占63%)游过浙东。实际上,就整个唐代来说,到访过浙东山水的诗人至少有四五百位,占有唐一代诗人总数的七分之一强。由此可见浙东对唐人的吸引力,而将此地称为“唐诗之路”,也就不无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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