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子”“宠儿”的前世今生
作者: 刘继才
题画诗,顾名思义是为画而题的诗,人称文化之瑰宝、中华之国粹。题画诗这枝艺苑的奇葩,从诞生那天起,就是诗与书画相融的艺术品。如果把它比作音乐,则是诗与书、画的三重奏。这首特制的乐曲,既有诗的意蕴、书的律动,又有画的光彩。如果将它比作舞蹈,则是配合默契的三人舞。书的笔墨、画的线条是跳动的舞姿,诗的文字,则是舞者境界的升华。题写于画卷上的诗,融诗、书、画于一体,既富诗情画意,又有笔韵书趣,因而被称为“诗人之骄子,画家之宠儿”。
中国题画诗源远流长。如果从六朝时算起,已有近两千年历史。但从绘画产生的年代看,题画诗滥觞的年代当更早。上古时期,中国诗、书、画本为一体, 即以最初的象形字与绘画极为相似,用象形文字书写的诗歌,宛如一组连环画。它与画也可比作连体姊妹,密不可分,可谓真正意义上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二者一体而双用,既有诗的功能,又具画的效果。这便是中国题画诗的前世。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连体姊妹逐渐长大,于是先进的艺术“手术刀”便把她们分割开来。后来,她们各自“成婚”后,虽然自立门户了,但“同胞”之情使她们仍互相依恋。因而画在寂寞之余又寻求诗的相伴,而诗也愿为画作嫁,成为“画媵”,于是顺理成章地产生了题画诗。从这个意义上说,题画诗的出现,既是社会文化发展的客观需要,也是艺术本身的自然回归。不过,最初的题画诗正像刚刚分割后的小姊妹开始学步一样,不免蹒跚,尚处在幼稚阶段。这时的题画文学,主要有两种简单的体式:一是画像赋;一是画像赞,而画像赞即为题画诗的雏形。
早期的题画诗,原是统治阶级政治教化的工具。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它渐渐淡化了政治色彩,常常用来抒情言志、展现才艺,并具有其他多种用途。
题画诗除了用来了解生活、认识社会外,还用作交际中酬赠之礼品。在中国古代,以诗赠人,以画酬客,本是文人交际中的常见现象。因此,用作酬赠也是题画诗的社会功能之一。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题画诗的社会交际功能即已显现。到了明代,题画诗不仅在友人间用作酬赠之礼品,而且连同绘画一起还成为交易之商品。就这一点而言,它还具有一定的经济价值(参见拙著《中国题画诗发展史配图新著》上卷《中国题画诗的起源》,东北大学出版社 2021年版)。
题画诗是评赏、辨识绘画之最好佐证。题画诗,对于尚存的古画,可以借助它去了解作画的背景、创作过程等;对于已经失传的古画,则可以依据诗的描述,去研究、想象原画的艺术风采,甚至可以据以考证画家的技法。画家谢稚柳就曾根据苏轼的题画诗《王维吴道子画》中的描绘推论出王维的画竹已“不再是双勾敷彩,而是放笔撇出的写意形体”,进而认定此竹为“墨笔撇出的”。
题画诗是怡情养生的良好“补品”。对于书画的愉悦功能,古人早有认识。宋代大画家文同在其墨君堂将书画悬挂于壁,朝夕玩赏,其乐融融,并作诗说:
嗜竹种复画,浑如王掾居。
高堂倚空岩,素壁交扶疏。
山影覆秋静,月色澄夜虚。
萧爽只自适,谁能爱吾庐。
(《墨君堂》)

现代都市人远离自然山水,拼搏于职场上,紧张忙碌,步履匆匆。在快节奏的时代,人们无暇重返大自然的怀抱。假如能读一读山水田园类的题画诗,也能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感受到大自然的气息。特别是边看绘画边赏题诗,心情就会慢慢平静下来。这里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这里有淙淙流水、阵阵花香。徜徉在诗情画意的山路上,你会忘记烦恼,一身轻松。悦目养心莫便于此。
题画诗的审美价值,除了体现在其所特有的诗情画意之艺术美外,它放眼于锦绣河山,刻画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还多方面地表现了自然之美。仅以山水、田园类题画诗为例,特别是题写于画内的山水诗,或描绘波澜不惊;一碧万顷的湖面,于心旷神怡之中观赏静态美;或描绘风起云涌、白波若山的海水,于雄奇之中给人以壮观美;或描绘云遮雾绕、层峦叠嶂的山景,于时隐时现之中领略朦胧美;或描绘峭壁悬崖,直泻九天的瀑布,于惊心动魄之中感受险峻美;或描绘平畴无际、风光旖旎的田园,于闲适之中充溢着恬淡美;或描绘风霜高洁、水落石出的林泉,于静谧之中带有飘逸美等。总之,各种题材的题画诗,因内容不同、形式各异而仪态万千,美不胜收。
题画诗的价值还体现在其他许多方面:它不仅是中国绘画艺术史的诗意书写,而且还是中国书法艺术史的实物体现。国画大师陆俨少曾说:“画画的十分功夫,应该是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画画。”对于中国画而言,画史与书史是密不可分的。
特别值得重视的是中国题画诗是有待开掘的艺术“富矿”。我们不仅可以为已然编定的《全唐诗》《全宋词》等带“全”字的词、曲集等补充新发现的题画诗、词、曲等,而且还能从题画诗中发现许多史籍未载的书法家、画家。据粗略统计、仅从明、清两代的自题画诗、词、曲中、新发现的画家或画人就不下百位。因此、题画诗受到历代诗画家的重视。徐渭说:“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齐白石也说:“我的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这里的诗,主要是指题画诗。
然而时至当下,题画诗却日渐寥落。在许多大型画展上,不仅很难见到画家的题诗,而且更难觅诗人的墨迹。“宠儿”已不再受宠,“骄子”似也不受待见。长此以往,中国题画诗的传承颇堪忧虑。著名国画大师刘海粟曾说过:“一个画家如若不懂得作诗,不会题画,便是个哑巴画家,等于半个美人。”(江辛眉《刘海粟中国画选集·序》,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版)
让我们发扬中国画及其题诗艺术的优秀传统,使中国题画诗薪火相传,后继有人。如在美术院校国画专业增设题画诗课等。只要措施有力,我们就有理由相信,随着时代的前进,题画诗的发展空间也会不断拓展。它将以多姿多彩的面貌出现在艺坛上,永远熠熠生辉。
(作者系沈阳师范大学教授、东北大学出版社特聘编审,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