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学术研究导师
作者: 张铁荣
在舒芜先生一百周年诞辰之前,友人祝晓风来电话说希望我写点东西,以示纪念。于是从旧书信中,翻检出一批舒芜先生的书信,当时总共有24封。近日翻阅一些从日本带回的资料,里面竟然又发现了舒芜先生的3封信,这样加起来一共是27封了。细细想来仿佛舒芜先生并没有离开,只是时间过得太快了。以前,我每有研究文章发表,总是想事先听听他的意见才能安心。现在他走了,我感到无尽的遗憾。我只能将这些书信发表出来纪念他,并表示对先生指导我学术研究的感谢和怀念。
关于通信的经纬
总共现在我这里珍藏的应该是29封信,可惜的是其中有两封信只有信封,没有信件的内容了,所以只剩下这27封,那两封遗失的信件估计一定是当时有用,写完文章后分别夹在什么书里面,现在找起来非常困难,想来十足可惜。
与舒芜先生相识是30多年前的事情,我上世纪80年代就曾拜读过他不少学术研究的文章,大气磅礴、有理有据、才华横溢、实事求是,令我钦佩至极。尤其是他为《周作人散文选》写过一篇序言,因为论述全面、洋洋洒洒,后来由湖南人民出版社专门印书成册,名为《周作人概观》。这是国内周作人研究方面非常早的一本书,一时间影响巨大。
真正见到舒芜先生是在1986年底,那时在北京鲁迅博物馆召开了一次“敌伪时期周作人思想、创作研讨会”。舒芜先生的发言题目是《历史本来是清楚的——关于周作人出任华北教育督办伪职的问题》,这篇发言证据确凿,条理分明,资料翔实,娓娓道来,令参会者大开眼界,震撼之中非常佩服。后来这篇文章发表在当时的《鲁迅研究动态》上。可以说初次见面,舒芜先生就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一年半以后,我应约去日本讲学,一走就是五年半。在日期间,当然也非常注意国内的现代文学研究,尤其是鲁迅和周作人研究。时常读到舒芜先生的文章,每次都是看得非常认真,见字如面,就连一些小的细节也绝不放过。我认为他是国内第一流的文学研究专家。
特别令人钦佩的是舒芜先生说过,研究周作人要做到起周作人于地下,让他对于我们的评论无话可说。叹服之余我对此念念不忘。所以在日本讲学的时候,我时常想到他,想到他的研究。日本各大学发展不平衡,有些资料不如国内丰富,遇到不明白的问题便想起写信向他请教。一次讲知堂的旧体诗,其中有两句不明出处,一句是收在《老虎桥杂诗补遗》中《骑驴》的“仓卒骑驴出北平”;另外,则是知堂从浦口渡江至南京下关途中,写的两首渡江诗中的一句:“卖却黄牛入若耶”,于是就立即给他写了一封信求教。不久就收到了先生非常耐心圆满的回答,既解决了我上课的急需,又使得个人受益匪浅。就这样我们建立了通信联系,那是1990年1月7日,这就是舒芜先生给我的第一封信的由来。
1992年我写了一篇长文章,题为《周作人与〈古今〉杂志》,发表于我所在日本的大学刊物上,同时还被“日本全国论文保存学会”收录保存。我将此文寄给舒芜先生,想征求他的意见和指导。很快就得到了回信,他对文章本身提出了一些看法,同时还询问了批判日本军国主义和中国汉奸、强调民族感情的论文在日本发表,会不会有“特殊的反映”,字里行间透露着对我的关心和爱护。
1994年4月回国以后,我给舒芜先生写了一封信,同时寄上自己认为还算拿得出手的两篇论文,即《周作人的日本文学翻译》与《周作人四九年以后散文论》,请求他指教。那个时代的老先生一般是有信必复的,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古风和传统美德。
自2000年以后,与舒芜先生的通信联系,都是与时俱进地利用电子邮件了。这27封信是一个标志,在所有的书信中只有第24封是打印后寄来的。此后我和舒芜先生都是通过电子信箱联系。非常可惜由于数次更换电脑,加之自己的电脑水平太差,许多重要的电子文件都丢失了,后来与舒芜先生的所有往来通信均在其中。
忽而想起来一件趣事,舒芜先生曾经通过电子邮件,介绍过一位研究周作人的博士生徐敏,其文风刚健、语言沉重、问题尖锐,我从开始一直以为她是一位男士,直到后来才知道是女生。记得把我写给她的邮件摘录了一些,凑成了一篇语录体的文章,叫作《周作人研究谈片》,后来发表在《鲁迅研究月刊》上。
可见当时如果将舒芜先生的信件打印留下来就好了,时过境迁再去寻找真是难上加难。所以在作为科盲和保守派的我看来,还是手写的书信保留的时间会更长久一些。我曾经说过,手写的文字是有温度的,此言自认为不虚。丢失了舒芜先生的电子邮件,对我来说是最痛惜的一件事,现在想来真是遗憾终身、追悔莫及。
关于书信的内容
与舒芜先生的书信来往,大多是谈周作人和周作人研究有关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舒芜先生指导了我的周作人研究。
首先,是对于周作人研究的方向性指导。
一是除了答疑解惑之外,他一开始就注意到知堂的日本文学造诣,认为应该进行综合全面的研究,而且这是一个大题目,他说:
知堂日本文学一文,很扎实,惟觉得此事应与其泛论评介日本文学合谈,他这些文中,凡所引日本文学,皆他所译,例如永井荷风的《江户艺术论》中的那一大段,他甚是珍爱,再三引用之中,颇有不断改进译文之处,皆可视为他的“选择示例”也。知堂与日本文学之关系,是一大题目,还值得更全面地考虑。(第3封信)
后来根据他的意见,我又写了一篇《鲁迅与周作人的日本文学翻译观》。
再就是周作人的女性观研究,他始终认为这也是一个大题目,是一个十分关键的方面,非常值得深入研究。在书信中他写道:
知堂的妇女论,博大精深,值得大家来研究。您的研究中有研究这个问题的,极好极好,有水平较高的,可以有发展的么?(第24封信)
同时,他赞扬了我的南开大学同事乔以钢教授,认为她的女性文学研究非常有功力,他写道:
只觉得文章很好,给我很多启发,我一向留心女性命运,女性诗文,女性心理以及妇女观这些问题,这大约与二周影响有关,一看乔文不凡,便写文介绍,在《读书》上发表。
提及乔以钢他还说:
我们一直都常有联系,她的确是长于思辨,长于研讨,程千帆先生对她的评价也很高。她的著作《中国女性的文学世界》,我也在《读书》是发表过读后评介。(第14封信)
他的这些指教对我十分受用,除了读知堂、读蔼理斯、读舒芜以外,对于乔以钢的研究成果,我也都是非常认真拜读的,按照舒芜先生的文章指导,除了读文章以外,我还读这些人读过的书、引用过的书,也为此买了不少书,从中也是深受启发获益良多。特别是在理论上有了很大的提升,成果就是写出了《鲁迅与周作人女性观之比较》。后来读了舒芜先生的《哀妇人》一书,觉得真是写得好,特别是他对于白居易的分析,至今令我念念不忘。
其次,是对于我研究论文中具体细节的严谨和纠偏。
舒芜先生对于我的论文看得非常仔细,一点也不敷衍。对于褒奖和肯定的部分这里自不必说,我只想列举的是问题部分。
比如周作人在文章中批评古人可以写长篇八股而不会写家书,以印证书呆子最愚蠢。但是他举例说此翰林是“太史公”,于是乎我立即想到了司马迁,这是约定俗成的固定印象。舒芜先生说不对,这是硬伤,他在信中这样写道:
此“太史公”指明代或清代某一位翰林,非指司马迁。太史,古代官名,职掌修史。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皆曾任此官,故司马迁称其父曰“太史公”,亦以自称,后人又以为司马迁之尊称代称。明清官职无太史,修史属于翰林院,故社会上对于一切翰林,皆尊称为“太史公”。五四时期。林纾写信给蔡元培,骂他不该提倡新文化,信上开头有尊称之为“鹤卿先生太史足下”,意在讽刺他本是清朝翰林,不应背本起新。此等处之“太史公”,与司马迁毫无关系。某翰林(太史公)能写入股大卷,正是明清科举之事,遥遥数代的司马迁,那时安得有八股大卷哉?(第3封信)
此后,他还在下一封信中又举了一个例子,说:
关于太史公,记《笑林广记》(?)中有一则笑话云:有童子方读《史记》,里中某翰林过而问曰:“何所读?”对曰:“太史公。”翰林曰:“哪一科的?”童子不知所对。翰林取书观之,摇首曰:“文章亦不见佳”,掷书而去。此记某翰林竟不知《史记》,不知太史公司马迁,只知习称翰林曰“太史公”,以为是某一翰林所作,故问曰“哪一科的”也。此虽笑话,亦可见清代社会上称翰林曰“太史公”之流行矣。(第4封信)
这是舒芜先生又一次提醒我,关于“太史公”不能专指司马迁一个人的例证。经他这样娓娓道来,有理有据一说,我就立刻明白了,马上从定式的思维中醒来。这就是清醒的读书人的家学渊源。令人钦佩不已。
他从我写的《卷地潮声——〈语丝〉散文选·序言》中,发现对军阀徐树铮的结局论述模糊,于是在信中指出:
尊著《海涵百川前言》 很精当,甚佩。惟文中言“军阀徐树铮被暗杀”,我记得徐是被冯玉祥公开捉住处死的(以报冯之舅父陆建章被杀于徐之仇),并非“暗杀”。请再查一查,如何?(第24封信)
我是看了一些资料,说徐树铮是在睡梦中被杀,详细的传记并没有看过,后来找到资料核对才知道:“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低估了徐树铮的胆大妄为:当陆建章走进花园时,徐的卫士在他身后开枪了。”原来陆建章是被徐树铮暗杀的;而徐树铮则是“冯玉祥命人截下执政专使专列,把穿着睡衣、还在睡梦中的徐树铮抓下来,呯呯两枪打死。徐树铮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就盖了个破草席”。还有资料说徐树铮的专列到廊坊时,徐已睡下,十多名士兵,不由分说,把徐拖下卧铺,架起就走。“徐树铮一行被押送到一所学校内,分别关进不同的屋子里。桂森后来回忆说,他被关进房间后,不久就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同时还听到徐的声音。后来,门外传来两声枪响。就是这两声枪响,结束了一代枭雄徐树铮的性命。”(董尧《北洋怪杰徐树铮》,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3月版)可见,舒芜先生对待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细节是多么清楚,对待文字又是何等的严谨。
对于民国人物的姓氏与字的称谓问题,反映了中国自古以来的历史传承,也是一个时代文明程度的记录。他对此非常讲究且要求严格,告诉我首先要懂得,其次是行文中前后要一致,不然的话现在的读者就会弄不清看不懂。他说:
过去称呼别人,习惯上都称字,而不称名,疏如《三国演义》上张辽、关羽两将对阵,仍互称“云长”“文远”,亲如鲁迅称周作人,包括失和以后,总是称“启孟”。新中国成立后我们才一律称名。于是,《年谱》中就有了一个问题:如P608,13日中:“中午,往弘通观赴许介君之招宴。”下文又引许宝骙的回忆:“…… 我为此曾于四一年初的一天在家大宴宾客,……”是一件事。今天的中青年读者恐怕多不知周作人于许宝骙称其字曰介君,或者会怀疑为同一天内两个姓许的请的两次宴会了。其他类似情况还不少。如果统一称名,日记中有些称其字的,其名或未必可考,也有些关系一般的也简单地直称其名,一一弄清,也非易事。想不出究竟如何是好。请您考虑。(第27封信)
这些扎实的基本功,是文人的基本常识,总体来说在他那里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后来的学人则非同小可,后来我对此十分注意,且获益良多。
再次,是他非常关心研究信息和形势。
这方面在后来的通信中涉及很多,容我简单道来。
他向我推荐1995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刘绪源兄的《解读周作人》一书,认为“甚有见地”;对于孙郁兄当时的新书《鲁迅与周作人》,他也是非常重视,他说:“孙郁《鲁迅与周作人》研讨会那天太热,未能参加,失去晤谈的机会,很是遗憾。”后来我写了一篇对该书的评论,发表在《光明日报》上,舒芜先生看了以后回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