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大师陈省身先生的诗情与哲思
作者: 韦承金陈省身先生被尊为“现代微分几何之父”、20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然而,鲜为常人所注意的是,这位举世公认的国际数学大师,有着不凡的文学素养。他有许多别具一格的诗文作品传世,这些诗作记录了他异常丰富的心灵世界。不久前,南开大学陈省身数学研究所举办“陈省身先生手迹珍存展”,70余幅难得一见的陈省身先生手迹得以公开展出,以这些手迹为线索,我搜集研读了陈省身先生的诸多诗文作品,窃以为借此可以从较深层次了解这位数学大师攀登科学高峰、奉献数学事业背后的“心史”。值陈省身先生逝世20周年,解读这位智者将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融会贯通的智慧,或许对于当下的文化与教育事业不无有益的启示。
喜读杂书的“文艺少年”
1911年10月28日,陈省身诞生于在江南水乡浙江嘉兴,此地自古以来富庶安逸而文化底蕴深厚,崇文重学是许多嘉兴人骨子里的追求。从嘉兴走出来的近现代文化名人,就有沈曾植、王国维、茅盾、张元济、王蘧常等大家。陈省身的父亲陈宝桢是晚清“秀才”,有很好的旧学修养,此外陈省身的祖母、姑姑的国文启蒙教育也给陈省身很深的影响。在这样的氛围中,陈省身幼时背得不少古诗词,喜读《封神演义》之类的闲书,因而国文基础扎实,文学气质亦因环境熏陶而逐渐培养。
中学时,陈省身不仅数学成绩好,其他各门功课也不错,并养成了自主读书、求知若渴的习惯。陈省身曾回忆:
我书看得很多,喜欢去图书馆看杂书,什么书拿来就看。我喜欢看历史、文学、掌故,乱七八糟的书都看。时常跑到书库一待就是几个钟头……我有个看书的习惯,是自己主动去看书,不是老师指定要看什么参考书,而看什么书。
而写作则是陈省身读书思考之余自然而然养成的一个爱好。扶轮中学1926年的两期《扶轮》校刊上,就曾发表有陈省身中学时代撰写的七篇诗文。其中诗歌《纸鸢》是这样的:
纸鸢啊纸鸢!
我羡你高举空中,
可是你为什么东吹西荡地不自在
莫非是上受微风的吹动,
下受麻线的牵扯,
所以不能干青云而直上,
向平阳而落下。
但是可怜的你!
为什么这样的不自由呢?
原来你没有自动的能力,
才落得这样的苦恼。
正所谓“诗言志”,此诗以朴素而生动的语句,体现了少年陈省身不愿做受人摆布的“纸鸢”,渴望以“自动的能力” “干青云而直上”,反映了陈省身不肯随俗、追求独立自由、自觉主动求知的精神。这些精神、意志可谓贯穿了陈省身的一生,所以陈省身的夫人郑士宁在20世纪80年代读到陈省身的诗之后,对陈省身说:“你的思想没有改变。”
1926年,陈省身年仅15岁就考上南开大学。那时候,除了数学成绩好,陈省身的国文水平也不低,写作能力很强。有时国文老师出题目,陈省身能同时有几种不同想法并且写作速度极快,因而能同时写作几篇。有同学向陈省身索要作业,他从不吝啬。“有时他拿了去的那篇,得的分数比我还高,我自己那篇反而低。”陈省身曾这样回忆道。
诗写天伦之乐、家国之思
成年后的陈省身,逐渐在数学领域发挥出他的卓越才华。当然,他并没有放下读文史类“杂书”的业余爱好,并且留下不少诗歌作品。与少时诗作以新诗为主要形式不同,陈省身后来的诗作主要借鉴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形式,多为押韵的七言诗。陈省身虽不以诗才名世,然而这些作品朗朗上口,词浅意深,十分耐人寻味。
父亲陈宝桢是1904年(甲辰年)中的秀才,在中秀才60周年的1964年,他“重游泮水”,感慨万千,作诗数首以为纪念,并集友人贺诗若干成帙印行。这里摘录陈宝桢当时所作绝句三首:
六十年前此甲辰,蓝衫著体倍生春。
一时佳话传鸳水,二八韶华席上珍。
幡然改计学申韩,法理闳深未易殚。
赢得一官权驻足,争如展季亦心安。
在昔穰侯见事迟,我今身世几同之。
优游岁月待终老,赖有儿曹鹤立时。
陈宝桢“待终老”的晚年岁月优游,自然是以“儿曹鹤立”为心中的骄傲。陈省身亦赋二绝敬呈父亲:
泮水芹香六十年,风光虽改意情牵。
孤灯残月成追忆,经史诗词展旧编。
一生事业在畴人,庚会髫龄训育真。
万里远游亏奉养,幸常返国笑言亲。
第一首是陈省身读罢陈宝桢的诗作,对父亲此番重游故地抚今思昔的感慨深表共鸣。第二首是陈省身联想到自己因“一生事业在畴人”而“万里远游”,难免在奉养双亲方面有所亏欠,因而也格外珍惜每次返国省亲的天伦之乐。其情意之真切溢于字里行间。
还有一首写给妻子郑士宁女士的《寿士宁六十》,也反映了陈省身对家庭的眷恋、对妻子的感恩:
三十六年共欢愁,无情光阴逼人来。
摩天蹈海岂素志,养儿育女赖汝才。
幸有文章慰晚景,愧遗井臼倍劳辛。
小山白首人生福,不觉壶中日月长。
随着中美两国关系缓和,1972年,陈省身偕妻女回到祖国,不禁感慨万千。后来他作了一首绝句《回国》:
飘零纸笔过一生,世誉犹如春梦痕。
喜看家园成乐土,廿一世纪国无伦。
这首诗以极为朴素而真挚的语句,表现一名海外游子对故土、对祖国的怀思与祝愿。此时的陈省身已是誉满全球的数学大师,然而心中始终有一种深深的漂泊感,以为过去的一切都不过是“飘零纸笔过一生”,再大的世俗声誉,都不过是“春梦痕”; 令陈省身激动的是,他看到“中国人民已经站起来了”,尤其随着中美关系“破冰”,他觉得报效祖国的机会来了,心中满是欣幸与期盼,是“喜看家园成乐土,廿一世纪国无伦”。
1977年以后,陈省身多次回国访问,参加学术交流活动,并到国内各地参观访问。一年时间里,他还见到了邓小平、方毅、周培源等领导同志,因此更加坚定了“归根”的决心。1978年,陈省身写下一首七言诗,再次表达了对祖国的眷恋和对中国数学的期望:
百年已过三分二,人事代谢理固然。
重踏刘祖出生地,再传高黎绝世业。
老成矻立中流柱,少长涌出百丈泉。
数学旧国成大国,同心协力更无前。
讴歌数学之美、造物之妙
高斯-博内公式的内蕴证明是陈省身最得意的工作之一,相关论文在20世纪40年代发表,这项工作极大推动了整体微分几何学的发展,而整体微分几何学中的许多概念、理论又深刻影响了近代数学其他分支。为此,陈省身以其卓越贡献后来获得了国际数学界的最高奖——沃尔夫奖,证书上写道:“此奖授予陈省身,因为他在整体微分几何上的卓越成就,其影响遍及整个数学。”
令人惊奇的是,陈省身给微分几何带来的这些新观念,竟然与物理学中的“场论”存在着惊人的一致,但这是很多年后才被发现的——20世纪70年代,杨振宁发现陈省身在20世纪40年代的研究成果与自己在50年代的规范场论研究成果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弄清规范场和纤维丛的关系后,杨振宁立即向陈省身报告这一消息。陈省身惊叹:“我们竟不知道我们的工作有如此密切的关系,20年后两者的重要性渐为人们所了解,我们才恍然我们所碰到的是同一大象的两个不同部分。”这真是太神奇了。
陈省身的整体微分几何研究成果与杨振宁的规范场论研究成果,让几何学与物理学的联系更加紧密了。为此,杨振宁给陈省身写了一首后来在国际科学界广泛传诵的诗:
天衣岂无缝,匠心剪接成。
浑然归一体,广邃妙绝伦。
造化爱几何,四力纤维能。
千古寸心事,欧高黎嘉陈。
杨振宁在诗中惊叹物理学与几何学之紧密关联、讴歌造物之“广邃妙绝伦”,更赞颂陈省身之伟大——末句“欧高黎嘉陈”中,杨振宁以出生时间为序,将陈省身与数学史上的欧几里得、高斯、黎曼和嘉当并列,认为这是历史上最伟大的五位数学家。杨振宁还特别强调表示他对陈省身的这个评价并不夸张:“在国外,念数学的人都知道这首诗,人们都很认可。我想我这个评价还很客观。”
后来,陈省身在访问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后,也赋诗两首:
物理几何是一家,共同携手到天涯。
黑洞单极穷奥秘,纤维联络织锦霞。
进化方程孤立异,对偶曲率瞬息空。
畴算竟有天人用,拈花一笑不言中。
这两首绝句正是陈省身感慨于大自然的无穷奥秘以及几何学与物理学之相近相通而作。他将数学与物理学的最新发现纳入诗境之中,表达了对科学的挚爱,赞颂了科学之美、造物之妙,末句“拈花一笑不言中”颇有“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意味。
数学大师与文学巨匠的切磋琢磨
在陈省身晚年定居的南开大学宁园里,人们可以看到他书架上的书很杂,除了数学书,还可以看到中国古典诗词、《红楼梦》、武侠小说、围棋、医学等书。有一回,一位来宁园拜访陈省身的南开大学工作人员发现,靠床的书架上还有阿来的小说《尘埃落定》,茶几上则放着《嘉兴市市情小册子》,《张爱玲文集》放在饼干桶上,里面夹着张纸条。
曾在宁园里担任陈省身秘书的南开大学原信息技术科学学院教授沈琴婉在回忆文章中曾提道:“他读过金庸的大部分小说,我们看《笑傲江湖》《射雕英雄传》时,我不明白的地方,他会给我讲故事情节。”陈省身的藏书中就有金庸的全套作品,其中《笑傲江湖》还是金庸在香港亲手赠给他的。
早在1964年,金庸就在他创办的《明报》上刊发了陈省身的回忆性散文《学算四十年》,此文也刊登于台湾《 传记文学》,后来又被台湾的数学普及刊物《 数学传播》转载。这篇文章当时曾引起很多关注,并曾激励过许多读者走上数学研究的道路,其中包括当时的两个青少年学子、后来成为陈省身得意门生的丘成桐和郑绍远。
2001年5月,金庸受聘为南开大学名誉教授并作讲座。讲座前,陈省身特意在南开大学明珠园会见了金庸,并与金庸就武侠和数学作交流探讨。谈起萧峰、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张无忌……陈省身如数家珍。两位巨匠来言去语,相谈甚欢。陈省身说,武侠和数学在最高层面是相通的。数学其实是一门艺术,关乎心灵与智力的学问,是常人难以达到的境界。他认为金庸武侠小说里蕴含着高度的美感与哲学内涵,这种内涵与数学的境界是相通的。后来金庸在南开大学伯苓楼作“文学中的故事性”主题演讲,陈省身也和其他青年学子一样在台下聆听。
在古典诗词方面,陈省身酷爱陶渊明、杜甫、李商隐的诗。晚年陈省身在南开大学定居后,常与一些精通诗文的友人谈诗论词,这其中就包括著名古典诗词研究专家叶嘉莹先生。
陈省身与叶嘉莹的往来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那时候陈省身回国来到南开大学创办数学研究所,而叶嘉莹则是在每年秋天从加拿大来南开大学讲学。那时起,叶嘉莹在南开大学主楼里给中文系学生上课时,陈省身夫妇经常出现在听众席上,并且表现出很大的兴趣,有时陈省身还把自己写的诗给叶嘉莹看。此后,叶嘉莹每年秋天回到南开后,都会致电向陈省身问安或看望陈先生,诗词也就成了他们相见时的共同话题。
值得一提的是,陈省身尤其钟爱李商隐的《锦瑟》一诗。李商隐的诗以旨意隐晦、意境深远著称,其中最深奥晦涩的一首诗,则非《锦瑟》莫属。其旨意内涵各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悼亡说、爱情说、自况说、诗序说等。陈省身与叶嘉莹之间常谈诗论词,对于《锦瑟》的认识观点颇为相近。
陈省身甚至在自己诗作中多次化用《锦瑟》中的诗句。2002年,中科院院士彭桓武等许多科学家接到陈省身赠送的新年贺卡。正面是陈省身的近照,背面印有他的一首诗,末句“一生得失已惘然”正是化用《锦瑟》中的诗句“只是当时已惘然”。诗是这样写的:
筹算吸引离世远,垂老还乡亦自欢。
回首当年旧游地,一生得失已惘然。
2004年10月21在南开大学“庆祝叶嘉莹教授八十华诞暨词与词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陈省身、杨振宁、叶嘉莹、冯其庸等大师名家聚集一堂。陈省身在会议开始之前早已坐着轮椅来到会场。会上,南开大学校长侯自新主持开幕式,陈省身是第一位发言人,他给叶嘉莹带来一份“惊喜”——那是陈省身自作的一首诗,并用毛笔写下来、精心装裱在镜框里,赠给叶嘉莹以祝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