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社会形态之二

神秘

这个词语与我们的现实生活紧密相连。走在大街上，当您对面走过来一个陌生而漂亮的女孩，或者一个陌生而面容苍老的男人的时候，您对她，或者他了解多少呢？她或他的生活，她或他的一切，对于我们就构成了一种神秘。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神秘的房间。那么您在别人的眼里呢？同样也是一间神秘的房子。我们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生活，就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即将到来的那一时刻，会在我们身边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不知道，我们怎么能知道那些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的事情呢？未来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她永远都是神秘的。

《欲望与恐惧》里的季春雨在杀死了背叛他的情人之后，惊恐地走上了逃亡的道路，在他的面前将要发生什么？七仙女死在精神病医院外的颍河里，在寒冷的冬季里，她是怎样掉进那冰冷的河水里去的呢？于天夫的癌细胞已经在身体里开始扩散，这个临近死亡的人每时每刻都在想些什么？钱大用在一天早晨突然被两个持枪的便衣带走了，但是熟悉他的人又不知道事情的真正起因……他们都是吴西玉读书时的同窗好友，可是吴西玉又知道他们多少呢？对他们的未来他同我们一样一无所知。就是在他面对牛文藻和尹琳这两个他最亲近的女人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在接下来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对此吴西玉感到精疲力竭，感到茫然无措，感到自己仿佛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吴西玉对自己的未来几乎没有一分的把握，未来对于他来说是那样的神秘，就像一片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暗。

是的，对将要发生的事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所以一切都是偶然和必然的，一切都是自然和神秘的。所以我们只有跟着吴西玉到达他要到达的地方，我们只有跟着他去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我们只有跟着他去寻找他要寻找的一切。可是当我们接近目标的时候，这才发现我们所想象的一切几乎都走了样。这个时候目的对于我们来说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经历的过程，因为我们的经历，一切过程才显示出他的意义来。这就是生活本身。我们的生命因此而产生意义。

讲述现实生活中的神秘是我的小说立场。

承诺

承诺一旦形成，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否去实现，去遵守，就成了衡量一个人品德的标准。不能践行自己承诺的人，会被我们所耻笑，被我们所指责，我们会对他产生不信任，会考虑今后是否还会和他继续交往。而一个人遵守自己承诺并不惜一切去实现的时候，那他就会赢得尊重，我们会视他为品格高尚的人。承诺，就是一种责任。

梦的启示

我一次次（不知道有多少次）在梦境里飞行于水面，飞越我故乡门前的那条颍河；有时我身轻如燕，有时却负重艰难，难以逃脱身后伸来的魔掌，直到我从梦境中醒来，才在气喘吁吁之中如释重负；可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失去清醒，进入永远无法摆脱的梦境。

在现实里，我一直在寻找摆脱梦境的方法，这就是文学创作。在我的文学梦境里，我可以创造或实现我在现实生活里无法实现的事实，比如在水面上行走，比如飞越我家门前的颍河。文学就是我生活的梦境，她可以引领我在离开真实的社会现实之后得以生存——在我失去肉体之后的生活——我以为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精神。在一个人失去肉体之后，他的灵魂仍然存在；把梦境变成现实，或许，这就是我写作的意义。

小说的方法

什么是小说的方法？小说唯一的方法就是创造，就是艺术形式上的创新——当然，这包括小说表现的各种形态：结构、语言、叙事、人物等；我们一直在讨论什么是小说创作的方法，可是我们有创作方法吗？当然有，那就是所谓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是什么？就是提倡对生活的认识认识再认识，而在艺术形式上，却是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模仿、抄袭与重复。现实主义的写作只不过是对生活的认识不同而已，现实主义所说小说的方法，其本质就是对社会问题的认识，没有进入到小说叙事的本质里去。

我们和世界的关系

我们所有的人，在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必须面对死亡，生命只不过是时间的长短问题；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都会有遗憾，因为我们只知道过去，由于无法逃脱时间之箭，我们又永远无法弄清我们的未来。

一个人活在世上，真的很难把握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许多人没有弄明白自己和这个世界处在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中；其实，我们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一直都在紧张之中，在对抗之中，我们与周边的生存环境作对抗，与自己身边的人作对抗，可是我们却没有弄明白，其实，当我们被这种紧张的关系所累所惑时，当我们计较其中的得与失时、计较其中的权利与荣誉时，这对抗就局限了我们。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明白并从这种对抗关系中解脱出来的时候，你的生命就会呈现出另外的一种景象，一种只有少数人才能拥有的风景。

世界视野下的中国文学

2012年，在中国社会文化生活当中有一件大事，那就是莫言获得了该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有评论说，莫言的获奖是中国文学的胜利。这话不准确，应该是中国的现代派文学在世界范围内得到了认可。在西方，现实主义在19世纪达到高峰之后逐渐走向了低谷，现代派文学成了20世纪文学的主流。但在中国，则是另外一种情景。不说20世纪，直到现在，现实主义一直占有主导地位。我们翻阅一下当下的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的获奖作品就可以明白这一点。现实主义的旨意是对社会的批判，而我们作家的批判精神都是那么的强烈与自觉。中国现实主义的哲学基础是庄子，是以象为本。这种以象为本的认知方式，就是故事决定论，以事载道是现实主义小说叙事的本质。西方现代文学的思想来源是尼采、弗洛伊德、柏格森、康德与萨特的哲学，即便是后现代主义，也有一批像福柯、德里达、德勒兹这样的哲学家。西方现代派小说的叙事同时深受海德格尔语言学的影响，日益重视小说的叙事语言。这种状况到了20世纪的80年代后期，像残雪、余华、格非、莫言、韩少功、阎连科这些具有现代文学或者后现代文学本质的作家与作品的出现，才略有改变。

新时期以来，不但像萨特、加缪、卡夫卡、乔伊斯、伍尔夫、普鲁斯特、福克纳这些作为现代主义西方经典小说家的著作大量地传入中国，而且被归入后现代主义的小说家比如博尔赫斯、纳博科夫、昆德拉、卡尔维诺、贝克特、福尔斯与莱辛的小说，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法国新小说代表的罗布-格里耶，元小说的巴塞尔姆，黑色幽默的品钦与海勒的小说，也都被广泛接受并对我们的文学观产生影响。当然，现代和后现代文学在中国的传播是全面的，比如在诗歌方面，象征主义诗人瓦雷里与里尔克，超现实主义诗人阿波利奈尔，意象派诗人庞德，垮掉派诗人金斯堡以及斯蒂文斯、叶芝、艾略特等人的诗歌；在戏剧方面，作为存在主义的萨特、象征主义的梅特林克、荒诞派的贝克特、表现主义的斯特林堡、奥尼尔、皮蓝德娄、达里奥·福的戏剧等，这些都对我们的文学观产生了影响，这是事实。但还有一个事实，那就是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实实在在地存在滋生现代派文学的土壤。

人与物质世界的关系、人与人的本能、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是现代派文学所关注的外在世界的焦点，是先于我们的西方现代派文学使我们认清了这种存在，所以中国新时期的现代派文学的产生，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

现代派文学创作的基本问题和人生的基本问题是一致的，关于语言、死亡和欲望的主题贯穿其中。一方面，传统的道德与宗教的实质就是控制人类的性欲、压制人类的欲望，而文学家创造由语言构成的文学作品的目的，就是为了满足人类对自由的精神世界的无限追求。另一方面，文学之所以对我们重要，不但是文学把人的幻想、语言、思想、追求和快乐的奥秘推到极限，而且是因为她所要表达的首先是人类的痛苦。欲望不但能让我们体验到本能的力量，让我们产生逾越有限经验的意志，同时也是我们产生痛苦的根源，而这根源集中表达了生命本身的奥秘，这就是痛苦对于我们人类的价值。现代派文学面对人的内心世界，面对痛苦的根源，并不断地进行自我的解剖。死亡的威胁对与我们人类来说无处不在，死亡是一种奇妙的荒谬，而人类在绝望之中又把自己的生命企图交给由文字形成的语言，并通过语言不断地将死亡带给我们可能性的世界开启或关闭，这就是语言的重要性。而现代派文学在表达发生在我们生命中的复杂的神秘性时，极其看重叙事语言所再现的生命力的功能。

有人把莫言在《生死疲劳》中对章回小说的运用，说成是对传统小说的敬礼，其实，他是避开了小说创作的难度，是惰性的。对叙事语言的探索与创新，不只是局限在叙事语言本身，它的意义超出了语言符号系统的范畴，在于探索人的主体性以及主体性与整个社会的关系，探索当代人与历史命运之间、与现代社会中的一系列法制规范之间的奥秘，一个小说家的叙事语言与人的行动、思想、社会制度、权力、道德以及人的本性紧密相连。同时，任何叙事语言都有自己的局限性，所以叙事语言的创新任何时候都是对旧有的语言形式的破坏，只有破坏旧有的生命，创造新的生命才有希望。莫言在领取诺贝尔文学奖时所做的《讲故事的人》的演讲，把自己定为一个讲故事的人，他不但避开了小说叙事的语言问题，也确实道出了他小说叙事的特征。

自从1901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以来，像托尔斯泰、乔伊斯、卡夫卡、普鲁斯特、博尔赫斯、纳博科夫这些影响了人类思维方式的作家都不在其名单之内，这说明，诺贝尔文学奖只是一个文学奖，并不是世界文学史。无论如何，莫言的获奖是一个标志，是中国现代派文学逐渐成熟的标志，但这并不代表中国的现代派文学已经进入了世界文学的主流阵地。对这一点，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

（作者简介 ：墨白，本名孙郁，先锋小说家、剧作家，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