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昨日的世界》阅读札记
作者: 弱水
《昨日的世界》副标题是“一个欧洲人的回忆”。一个欧洲人,这是茨威格给自己的命名。这个命名里包含着他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欧洲大地的深刻情怀,包含着他对于欧洲文明的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追求,而这一切,在二战爆发的烟云中绝望地终结。那些最好的时光,和平,光明,团结,兴盛,追求崇高价值,在回忆中无可挽回地成为昨日的世界。
那是一个太平的黄金时代
生于1881年的茨威格,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度过了了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他在一个中产阶层的犹太家庭长大,像每一个孩子一样,对自己的成长环境总是不甚满意,因为已经赚了一些钱的犹太家族都开始怀有一个隐秘的渴望:就是通过进入知识阶层,从而使自己摆脱那种纯粹犹太人的气质。因此,茨威格的童年被大量作业和补习填满,除了德语他还要学习包括古典希腊语在内的五种语言。直到考入大学,他才发现身边同学醉心学术的并不多,演出是最热门话题,演员是最令人羡慕的职业。刚刚跨世纪的欧洲,迎来狂飙的十年,文娱是盛世的醇酒,行人在帝国的街头讨论歌剧,证券所墙上挂着著名演员画像,八卦如季风般永不停歇。所有人都觉得日子过得轻快。茨威格和同学们,抄着席勒的诗,看着尼采的书,溜出学校看无尽的艺术展,或者跨系观摩人体解剖。他们最喜欢去多瑙河边的咖啡馆,那里有无数来自世界各地的报刊。窗外河水的波光,就像时代洒落的黄金碎片。
20世纪头十年的欧洲,书籍的出版数量翻了十倍,柏林的面积一年比一年大,到处都在建博物馆。第二次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科技进步和经济繁荣,无时无刻不在创造着新的奇迹。全体欧洲,好像登上了一列驶向光明和进步的列车,人人喜笑颜开、志得意满,对未来的前景笃信不疑。房产、古董、艺术品都在升值,似乎只要办企业就能发财。繁荣的经济,推动自由和开明,游泳池抽掉了隔离男女的挡板,女孩抛弃了遮面的面纱,青年男子不再蓄须,颓废浪费时光成为时尚。年轻的公务员开始跨国旅行,东方快车昼夜不舍穿行于欧亚大陆。瑞士圣女峰峰顶,欧洲各地来客络绎不绝。人们从雪山高处飞驰滑下,耳边只有畅快的风。除了经济,科技也是那个时代人们的底气。电影、广播、留声机吞噬着时间;汽车、自行车、有轨电车压缩着空间,而欧洲各大学,即将迎来大师井喷的年代。
1909年夏夜,法国工程师驾驶着自己设计的飞机,飞越英吉利海峡,全欧洲都欢呼起来。茨威格也在欢庆队伍中,他忽然恍惚:如果飞机可以轻易飞越国界,那么是不是国界已没必要存在?
如果他生活在一百年后的今天,当他看到60个国家的音乐家可以在互联网上共同演奏一支乐曲,他应该对自己当时的怀疑再增加筹码吧?
虽然我们现在才提出了全球化的概念,但显然当时已经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欧洲各国的艺术和文化呈现了多元化元素的交融,以各种形式表现着每一座城市在精神上的超民族性。生活在欧洲的人们,似乎都感觉到自己摆脱了偏狭和成见,把欧洲共同联合的理想作为心中最崇高的理想,人们的情感打破了国界的约束,感受着自己的生命与世界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远远超出自己狭隘的生活小圈子,分享着时代与历史的苦难和欢乐。茨威格回忆他19岁那年,望见齐柏林飞艇停在比利时大教堂上空,底下是欢呼的民众,飘荡的德国飞艇如同在向千年教堂低首致意。夜晚,一个比利时朋友告知他飞艇坠毁的消息,说时眼含热泪,并未因飞艇是德国的而麻木不仁或者幸灾乐祸。
那是一个黄金时代,是一个冷静和友善的时代,人们的生活富有世界主义色彩,仿佛全世界都向他们开放着,未来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乱世是极遥远的词汇。
多年以后,茨威格一直寻找黄金时代骤然终结的秘密。他说他找不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也找不出任何缘故。那次战争既不是为了思想上的纷争,也不是为了边境几块小小的地方。他最后用“力量过剩”来解释,也就是说,是战前40年和平时期蓄积的内在力量所造成的悲剧性的后果,那种内在力量势必要发泄出来。
经济的繁荣,膨胀了财富的野心,摩擦先从大企业开始。匈牙利农场主敌视塞尔维亚农场主,汉堡航运对抗南安普顿航运,德国和法国工业巨头水火不容,因为都想推销更多的大炮。企业间的角力,很快上升到国家层面,每个国家都觉得自己分外强大,外交官开始互相恫吓。民众的愤怒如野火般蔓延,怒火很快越过边界。
1914年春天,茨威格和女友到巴黎旅行。他们在郊区一家电影院看电影,电影开场之前是世界各地新闻。新闻报道了英国的划船比赛,法国的阅兵,以及德国皇帝一次出访。前两个画面观众无人在意,德国皇帝出现在银幕时,全场响起尖利的口哨声,人们都在疯狂跺脚。嘲笑声辱骂声淹没了茨威格。当夜,他心灰意懒,辗转难眠,他发现心中的那幅黄金画卷已撕出裂痕。
几个月前,他曾拜访作家罗曼·罗兰。罗曼·罗兰满心伤感:我们都已陷入一个群情激愤,人人歇斯底里的时代。他在罗曼·罗兰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活着的人身上所体现的英雄主义,即那种有思想的英雄主义,有道德的英雄主义。他体弱而又坚忍地贡献了难以置信的巨大力量,他毫无畏惧地、清醒地注视着那个慌乱的世界。他不参加任何组织,而只以个人身份,不受任何约束地为自己愿意献身的共同事业尽力。正如他不要求别人服从他的思想一样,他也不愿意自己受任何约束。从罗曼·罗兰的身上,茨威格看到,人怎样才能永远保持自由和怎样才能忠于自己的信念,即使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虽然欧洲知识分子表现出了理想主义者的警惕与热忱,但同时也表现出了知识分子的根本弱点,善于思想而不善决策和行动。他们相信理智将会在最后时刻阻止那种错误的决策,他们深信欧洲的精神力量,相信欧洲的道义力量会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显示出自己的胜利。这种理想主义,也是在进步中必然会产生的乐观主义,使得他们低估和忽视了战争的危险。
因此,大多数人并没看到即将爆发的危险。年轻人在追逐明星,学者在讨论艺术,报纸版面仍在讨论经济目标。夏天时,茨威格到比利时避暑,海滩上喧闹依旧。人们似乎在回避世界被撕裂后将遭遇的险境。有报童兜售大国冲突的新闻,游客脸色阴郁地看一会,然后放下报纸继续畅游海中。然而,坏消息越来越多,直到一天,比利时街头出现士兵,士兵脚边跟着军犬,军犬拉动小车,小车上放着机枪。黄金时代忽然进入了荒诞的剧情走向,此后每一天,世界都滑向不可预测的方向。萨拉热窝的枪声最终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响起,茨威格说,“世界就像一只土制的空罐似被击得粉碎”。
不久之后,海滩变得空旷,人们涌向车站,逃向欧洲各处。茨威格赶上了通往德国的最后一趟列车。他站在车厢的过道里祈祷,希望能有一只坚强的手把这脱缰的命运重新拽回来。然而,在从德国转车去奥地利时,他听到了列车门后,军刀敲地的声音。他说,他和他的时代,正在向战争驶去。
会越来越好吗
茨威格回忆一战爆发时的景象时说,在群众最初爆发出来的情绪中确实有一些吸引人的崇高之处,甚至有使人难以摆脱的诱人之处。成千上万的人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爱国主义的崇高感,让他们觉得自己都属于一个整体——要是他们在和平时期有这样的感受就好了。他们觉得自己在那个时刻就是世界的历史,觉得他们共同经历着一个一去不复返的时刻,并且觉得每个人都受到召唤,要把渺小的自我融化到那火热的集体中去,以便在其中克服各种私心。火热的爱国主义让每个人都经历着一个提高自我的过程,每个人都不再是以前那个孤立的人,而是群众的一分子。每个人都是人民,是人民中的一员,每个平时不受尊敬的人都得到了重视。——茨威格说出了战争激发出来的爱国主义,其实来自人类嗜血本能所具有的更深更神秘的力量。
而他自己并没有陷入那种爱国主义的一时狂热。因为他长期过着一种世界性的生活,让他一夜之间突然憎恨一个世界,这是做不到的,那个世界就像他自己的世界一样,也是他的家园。他爱自己的祖国,但无法憎恨世界。因此从战争的最初一刻起,他已在内心深处决心要当一个世界的公民,因为作为一个国家的公民,要坚持正确的立场就比较困难。
茨威格对比一战和二战时说,二战具有一种思想上的意义,这场战争关系到自由,关系到一种精神财富的保存,是为了一种信念而斗争,这使人变得坚强刚毅。而一战则不同,人们对于战争的真相一无所知,人们参加战争是出于一种妄想,即梦想建立一种更美好的世界——一个正义与和平的世界。因此一战更像一次浪漫色彩的短途旅行,一场热烈的豪迈的冒险。它令人震惊,它动摇人们关于“进步”的信念,它仿佛一记闷棍,敲在所有自诩为“文明人”的后脑勺上。可以说,二战是一战的延续,冷战是二战的余波。20世纪的残酷面目,是由一战揭开面纱;“文明世界”开始崩坏,也是以一战为起点。
原先乐观、骄傲的欧洲人,很快被这场战争的残酷性惊呆了。原来的“正义”好像没那么正义了,原来的“慷慨激昂”也开始变得荒谬可笑。欧洲人第一次意识到:技术的进步不仅能改善人的生活,还能提高杀人的效率。经过黄金时代的积累和发展,他们并没有变得更文明,而是更擅长毁灭文明了。
一个真正有人性的人在面对世界大战这样一种强大势力时,内心会充满可怕的孤立感和绝望。

而茨威格没有被那种内心的孤立和绝望彻底击倒,因为在他的身边,还有着罗曼·罗兰这样伟大的朋友。虽然他们分属不同国家,甚至彼此的祖国正在交战,但他们并没有因为世界的荒诞而让自己变得乖戾,而是比任何时候却贴得更近。在那个年代,罗曼·罗兰住在狭窄的斗室里,处处为伸张正义和人性做出表率,从那里向世界各地发出使人振奋的光芒。茨威格深为所动,他的灵魂受到了净化,他深深感到,正是由于罗曼·罗兰这种堪称表率的不屈不挠的精神,才使欧洲道义和良知没有被完全摧毁,而得以保存。
当战争结束后,欧洲人表现出空前的深信不疑的心情。许多人开始认为,一战的爆发只是个偶然事件。掌权者们只是一时丧失了理智,普罗大众也只是一时被蒙蔽了眼睛。类似的悲剧,绝不会再度发生——毕竟,一切都已经太坏了,绝不可能更坏了。他们相信随着这次战争的结束,战争永远结束了,可以建立那个早就盼望着正义和博爱的王国:一个梦寐以求的、更美好和更富人性的世界。
盐一样的历史
一战结束后的那几年,在茨威格的回忆中是“国泰民安的岁月”。他隐居萨尔茨堡,埋头写作。他的写作也为他赢得了越来越广泛的声誉。他到意大利、法国、美国、俄国等地旅行,发表演讲,结识名流。除了罗曼·罗兰,他和高尔基、弗洛伊德等人,都成了好朋友。
创作之余,他还拾起了从少年时就有的爱好——收藏名人手稿。达·芬奇、歌德、莫扎特、贝多芬等人的部分手稿,都被他纳入珍藏。
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就在所有欧洲人都重树信心、放松警惕的时候,希特勒崛起了。茨威格已经警觉到,他的犹太人身份正在变成一种危险。他的书被禁售,他的戏被禁演。平常往来的熟人,开始小心地保持距离,为了撇清嫌疑。
1934年2月的一天,奥地利警察闯进他的家,搜查子虚乌有的“武器”。茨威格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当天晚上,他把最重要的文件打包,决定从此在国外长期生活。
随着奥地利沦陷,茨威格失去护照,成了一名流亡者。而几天前,他还是个有身份的绅士,在各国都被奉为上宾。可现在,他坐在长凳上,等候英国官员给他颁发一本外国人居住证。
大批犹太难民涌入英国。他们早已被洗劫一空,犹如惊弓之鸟。
伦敦的旅行社挤满了居留许可到期的人——他们曾经是商人、地主、音乐家、大学教授、银行经理……可现在,他们拖着自己仅剩的一点破烂,愿意漂洋过海去任何地方。茨威格遇到的一位旧相识说:“有谁今天还会问我们想去哪里?哪里允许我们去,我们就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