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的岑参与夸饰的岑参

现代有关岑参诗歌的论著，几乎都是围绕着“奇”字展开的，千篇一律，极少有例外。葛兆光《唐诗选注》（新课程学生版，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说：

他把注意力从已成为固定意向的战争、思念等转移到了带有异国风情的边关景物上来，用一些奇绝夸张的语汇来描写人们所不熟悉的戈壁、火山、热海，这使他的诗充满了“陌生”与“惊异”的效果，同时，即使是描写飞雪、军旗、风沙、饮酒这些传统的意象，他也尽量走偏锋，用一些矫异瑰丽的词汇与出人意表的幻想来纠正传统的平庸、沉闷与滥熟，因此他的边塞诗里满天风石的戈壁，千树梨花的白雪、沉重不翻的红旗、沸浪炎波的热海以鲜丽奇诡的色彩使这一传统主题有了新的活力。

除了“奇”之外，还有一则评论每每被引用，频度特别高，这就是元陈绎曾《吟谱》所说：“高适诗尚质主理，岑参诗尚巧主景。”当年讲授《中国文学史》，都是如此背书，相沿不改。

多年的研习，我们对于岑参诗的解读，有了自己的方法。我们试图用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夸饰》学说，系统解读岑参的西域边塞诗。《文心雕龙·夸饰》：“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夸饰”，夸张修饰。刘勰说，凡是用文辞写出来的作品，夸饰是永恒存在的。即使如《诗》《书》这样雅正的语言，其用词也必须扩大态势，超出原形，以有限的文辞，达到无穷的效果。这个效果是“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披瞽而骇聋”犹振聋发聩。《夸饰》说：

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嵯峨揭业，熠耀焜煌之状，光采炜炜而欲然，声貌岌岌其将动矣。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

这是说描写山海的气貌，宫殿的体势，楼台的壮观，要写出光采欲燃，岌岌可危的形势，都必须运用“夸饰”的方法，才能把千奇百怪的情状展现出来。“沿饰而得奇”，揭示了岑参边塞诗之“奇”，正是运用了“夸饰”的写作方法。或者说，岑参之“奇”，皆缘于“夸饰”。

岑参两次赴西域节度使幕府任职。

第一次，是天宝八载（749），岑参受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之辟，为右威卫录事参军，充节度使幕府掌书记，遂赴安西；天宝十载，高仙芝兵败还朝，岑参亦东归，约初秋至长安。

第二次，天宝十三载，岑参受安西四镇节度使封常清之辟，充安西北庭节度判官，治所在北庭（今新疆吉木萨尔破城子），至肃宗至德元载（756）东归。前后共六年。

岑参沿着丝绸之路，度陇头，穿河西，出阳关，涉流沙，过安西，历北庭，经轮台，到交河，足迹踏遍大漠东西、天山南北。边塞的征戍经历与实地体验，是其边塞诗丰富的创作源泉。《岑嘉州诗》七卷，传世诗歌近400首，其中80余首为西域边塞诗，是有关西域风情的最真实的载录。给万紫千红的唐诗园圃，增添了绚丽的一抹，洵可宝贵。诗人笔触所及，火山、热海、沙碛、雪海、龙堆、盐泽等奇异风貌，及其严寒酷暑、狂风暴雪等，通过写实、夸饰等方式、手法，一一展现，传示后人。

岑参笔下的火山

西距交河80里的火焰山，处于吐鲁番盆地中部，东西走向，接近二百里。在岑参诗中，称为“火山”。如：

《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

热海亘铁门，火山赫金方。白草磨天涯，湖沙莽茫茫。

…… ……

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当。有时无人行，沙石乱飘扬。

夜静天萧条，鬼哭夹道傍。地上多髑髅，皆是古战场。

《使交河郡郡在火山脚其地苦热无雨雪献封大夫》：

奉使按胡俗，平明发轮台。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

九月尚流汗，炎风吹沙埃。何事阴阳工，不遣雨雪来？

《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

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马去疾如鸟。

都护行营太白西，角声一动胡天晓。

《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

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

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

《经火山》：

火山今始见，突兀蒲昌东。

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

不知阴阳炭，何独燃此中？

我来严冬时，山下多炎风。

人马尽汗流，孰知造化功！

《火山云歌送别》：

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

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

平明乍连胡风断，薄暮浑随塞雨回。

缭绕斜吞铁关树，氤氲半掩交河戍。

迢迢征路火山东，山上孤云随马去。

赤亭（在今新疆鄯善七克台镇），唐蒲昌县东北有赤亭守捉，在火山之东。其诗对火山的描写，是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写实；“九月尚流汗，炎风吹沙埃”，“我来严冬时，山下多炎风”，是诗人的切身感受，是实写；“火山六月应更热”，则是在经历“火山五月行人少”之后，根据经验的合理推测；“火山五月行人少”，“赤亭道口行人绝”，是写实；“飞鸟千里不敢来”，既是写实，又是运用夸饰方法；“不知阴阳炭，何独燃此中”，是比喻，又是夸饰。《文心雕龙·比兴》：“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者也。”又说：“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切至”，贴切。刘勰主张比喻要恰如其分地说明事物，使物、辞、意三者贴切。“何事阴阳工，不遣雨雪来”，“不知阴阳炭，何独燃此中”，以灵均问天的诘问方式，达到夸饰效果。岑参西域诗中，沙碛别具一格。

诗人笔下的热海

《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

热海亘铁门，火山赫金方。

白草磨天涯，湖沙莽茫茫。

《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

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

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

岸傍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

蒸沙烁石然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

阴火潜烧天地炉，何事偏烘西一隅。

热吞月窟侵太白，气连赤坂通单于。

送君一醉天山郭，正见夕阳海边落。

柏台霜威寒逼人，热海炎气为之薄。

热海，唐代又名大清池、咸海。唐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一《凌山及大清池》：

山行四百余里，至大清池（或名热海，又谓咸海）。周千余里，东西长，南北狭。四面负山，众流交凑。色带青黑，味兼咸苦。洪涛浩汗，惊波汨淴。龙鱼杂处，灵怪间起。所以往来行旅，祷以祈福。水族虽多，莫敢渔捕。

玄奘笔下的热海除了“咸苦”“浩汗”与神怪，别无二致，没有提到“热”。《新唐书·地理志七下》：

安西西出柘厥关，渡白马河，百八十里西入俱毗罗碛。……又四十里度拔达岭。又五十里至顿多城，乌孙所治赤山城也。又三十里渡真珠河，又西北度乏驿岭，五十里渡雪海，又三十里至碎卜戍，傍碎卜水五十里至热海。

热海位于天山山脉西段，今名伊塞克湖，在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南。岑参往来于龟兹（今新疆库车）、轮台（今新疆乌鲁木齐东北）、西州（今新疆吐鲁番）、蒲昌（今新疆鄯善）、金满（今新疆奇台西北）之间。据《新唐书·地理志七下》的记载，从安西出发，到达热海，有920里。岑参没有到过热海，故开头以“侧闻”写起。“侧闻”者，传闻也。告知所述热海景象得之于“阴山胡儿”的传闻； “阴山”，指北天山。全诗十六句，前八句竭尽其夸饰之能事。“水如煮”并不奇怪，处于火山口的温泉，就是沸腾状态；四维空间，海上、岸旁、高空三维“众鸟不敢飞”，“青草常不歇”，“白雪遥旋灭”，也属正常。不正常的是，“水如煮”的海中“鲤鱼长且肥”，太过夸张。《文章流别论》：

夫假像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

《文心雕龙·夸饰》说：

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若能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

“夸而有节，饰而不诬”，是说夸饰应该建立在基本真实之上，还应该有一定的限度，假如毫无根据，毫无节制，就会给人以荒诞不经的感觉。诗人意识到这一点，故开头就加上“侧闻”二字，撇清与自己其他同类诗作运用的夸饰。

诗人眼中的沙碛

沙碛，即戈壁、沙漠。《魏书·西域传》：

焉耆国，在车师南。……东去高昌九百里；西去龟兹九百里，皆沙碛。

《周书·异域传下》：

高昌者，车师前王之故地。东去长安四千九百里。……自炖煌向其国，多沙碛，道里不可准记，唯以人畜骸骨及驼马粪为验，又有魍魉怪异。

《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

前月发安西，路上无停留。都护犹未到，来时在西州。

十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

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

《北庭贻宗学士道别》：

今且还龟兹，臂上悬角弓。平沙向旅馆，匹马随飞鸿。

孤城倚大碛，海气迎边空。四月犹自寒，天山雪蒙蒙。

《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

轮台客舍春草满，颍阳归客肠堪断。

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

《银山碛西馆》：

银山碛口风似箭，铁门关西月如练。

双双愁泪沾马毛，飒飒胡沙迸人面。

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

《赠酒泉韩太守》：

酒泉西望玉关道，千山万碛皆白草。辞君走马归长安，忆君倏忽令人老。

《岁暮碛外寄元撝》：

西风传戍鼓，南望见前军。

沙碛人愁月，山城犬吠云。

别家逢逼岁，出塞独离群。

发到阳关白，书今远报君。

《碛西头送李判官入京》：

一身从远使，万里向安西。

汉月垂乡泪，胡沙费马蹄。

寻河愁地尽，过碛觉天低。

送子军中饮，家书醉里题。

《日没贺延碛作》：

沙上见日出，沙上见日没。

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

《过碛》：

黄沙碛里客行迷，西望云天直下低。

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

《碛中作》：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

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终朝风不休”“四蹄皆血流”“胡沙费马蹄”“过碛觉天低”“西望云天直下低”，都是写实；“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是夸饰；“千山万碛皆白草”，“平沙万里绝人烟”，既是写实，又是夸饰。虽然“也知塞垣苦”，而面对茫茫沙碛，“匹马”“孤城”抒写的是诗人的满满愁绪与漫漫迷茫：“颍阳归客肠堪断”“双双愁泪沾马毛”“忆君倏忽令人老”“沙碛人愁月”“汉月垂乡泪”“悔向万里来”“为言地尽天还尽”“今夜不知何处宿”，都是诗人心境的写实。

诗人笔端的雪海

岑参的西域边塞代表作，大多是歌行体送别诗，如上引《火山云歌送别》《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等即是；还有写雪诗《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等。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然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