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文化”里的孙犁

作者: 陈德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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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花山文艺出版社推出了《孙犁论读书》一书,其“编后记”说:

孙犁一生饱览群书,知识渊博,博古通今,是学者型作家。他不但喜欢读书,而且找书、买书、藏书、理书,嗜书如命。因此,他也成了一位卓有成就的图书收藏家。

阅过他的《耕堂文录十种》(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版)和《书衣文录全编》,证明“编后记”所言不虚。他不仅读过许多古书,而且撰有大量读书随笔,学术味道甚浓,内中含有丰富的传统文化和他的真知灼见,其思想、才情非凡,不愧是一位伟大的作家,还是学养深厚的学者。他藏书丰,读书多,学问博,成果硕,他的文学成就和贡献,前人之述备矣。现就其各类文体的著述中,从 “书文化”视角,谈谈他的成就和情怀。

藏书家的情怀

所谓的“书文化”,简言之,就是含有人文情怀的与书籍有关的诸种文化,它是传承华夏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包括书籍形态的演化、学人有倾向地购书、藏书、读书、护书、品书、著书、校书、刻书等一系列活动,孙犁在其中几个方面,做得都很杰出,堪称作家中学者化之典范。

新中国建立后,孙犁想当个藏书家,他大规模购藏图书,当时书摊遍布津门,书刊价极低廉,逛书摊是他唯一爱好,他四处访购,在《我的二十四史》一文中,他说:

一九四九年初进城时,旧货充斥,海河两岸及墙子河两岸……旧书摊也很多,随处可以见到。但集中的地方是天祥市场二楼,那些书贩用木板搭一书架,或放一床板,上面插列书籍,安装一盏照明灯,就算是一家。各家排列起来,就构成了一个很大的书肆。也有几家有铺面的,藏书较富。

他常到这里购买古旧图书。有了稿酬之后,他购求愈加频繁:

购旧书,先是买新印的,后又转为买石印的、木版的。先是买笔记小说,后买正史、野史;以后又买碑帖、汉画像、砖、铜镜拓片。还买出土文物画册、汗简汇编一类书籍。(《我的读书生活》)

他还到地摊上购买,在《棠阴比事》书衣上他写道:

进城后,狃于旧习,别无所好,有暇即奔跑于南市、北大关等处。逛书摊于冷巷,时有所得。

在谈及清人阮元的《定香亭笔谈》一书时,他说:“此书购自津沽。我进城后,大买旧书。”在《搜神后记》书衣上写道:早市“间有书籍,然外行人亦难以廉价得善本。此本散置地上,余以一角钱得之。”在他的藏书中,常记有某书“购于鬼市”“购于早市地摊”“购于南市摊贩”等注语。他外出亦无心游览胜景,依旧是逛书肆,选中后邮寄回津;他也通过书店所寄的目录大量函购,在《我的金石美术图画书》一文附记中,他说:

我买旧书,多系照书店寄给我的书目邮购,所谓布袋里买猫,难得善本。善本知识又差,遇见好书,也难免失之交臂。

他在《越缦堂詹詹录》书衣上记有“从南方书店函购此部”,在《竹人录》上记有“此书似从苏州邮购所得”,在《竹书纪年》《前汉纪》上记有“此等书籍从上海函购”……几年下来,平装线装,单种丛刻,大开小本,杂志画册,一应俱全,其中古旧书包括线装的占比甚大,他在《我和古书》一文中,有一大致说明,经史子集丛均有,为他日后写作、成为学者型作家,起了很大作用。他在《谈爱书》中说:

我的平生,没有什么其他爱好,不用说声色犬马,就是打扑克、下象棋,我也不会……进城以后,有些稿费,既对别的事物无多需求,旧习不改,就想多买书。其实也看不了许多,想当一个藏书家。

他的藏书来源除了自购,就是文友所赠,在其《书衣文录》中,多处记有文友赠书之事,如《知堂书话(上)》记:“一九八七年一月三日,刘宗武赠。”《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Ⅰ》记:“一九八八年十月,郭志刚持赠。”《智囊全集(上下册)》记:“1988年十一月,李屏锦寄赠。”学者金梅在《孙犁书话》“后记”中道:

从其藏书记、读书记、理书记、题跋、书衣文录等文字中可以看出,文史哲经、农林畜牧、金石考古、书法美术等等,各种门类的书籍,他都广泛搜集,涉猎研读。

据郭志刚、章无忌《孙犁传》中说,终其一生,他藏有21箱书籍、一箱书画、5筐瓷器和一筐文具,他的藏书家夙愿终于实现了,那些珍贵古籍及其他文物,因其“老八路”身份和精心保藏,得以在今日他的纪念馆和文化馆中保存展出。

写读书记之情怀

孙犁坐拥书城,饱览群籍,仅从其《耕堂读书记》观,他阅读古籍范围极广,读正史、野史,阅诸子百家,览历代笔记小说,看别集、总集,也读清人崔述、近人曾国藩、梁启超、王国维等人的著作,甚至连文史学者少所涉猎的农桑、畜牧、花卉、美术、国画、图册等,他也仔细研读,古代长篇小说《红楼梦》《金瓶梅》、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等,更是因常看而烂熟于心。在《书衣文录》中,记述他详读和浏览的古旧书更多,仅直接与“书文化”有关的书籍就有:《书林清话》《书林馀话》《越缦堂读书记》《敦煌古籍叙录》《版本通义》《藏书纪事诗》《澹生堂藏书约》《藏书纪要》《吴兴藏书录》《皕宋楼藏书源流考》《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四库未收书目提要》《四库简明目录标注》《郑堂读书记》《郋园读书志》《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中国藏书家考略》《荛圃藏书题识续录》《艺风藏书记》《直斋书录解题》《书目答问》等,这里有传统的书文化专著,如《书林清话》《书林馀话》,有叙录体的提要目录书,如《四库提要》,有古代藏书家事功的考述,如《中国藏书家考略》等,所有这些,都对他能在书文化领域取得辉煌成就,起了很大的作用。

最能显示孙犁学者化情怀的是,他所阅过的这些古籍文献,并非简单浏览,而是每读一书,便写一篇读书记,长短不一,内容上很像古人所撰的提要目录,古时或称“书录”,讲该书之来源、作者、卷数、版本、流传经历、主旨以及他的评说等,信息量很大,甚有学术价值,言简意赅,文笔老道而平和淡然,可读性极强,可谓锦文绣章,贯通古今,全篇多有妙语箴言,读之有不愿释手和精神享受之感。现举几例,以斑窥豹,如他写的《读〈沈下贤集〉》读书记:

一九五六年五月,我一个人南下游历,至南京,逛古籍书店,见架上有观古堂所著书及汇刻书一部,标价七十余元,以天晚,未及细看目录。那些年,我读了叶德辉所著《书林清话》等书,觉得他对古籍确有研究,文字亦通畅有条理,并听说他的刻书很有名,回到天津就汇款去买了来……

《沈下贤集》过去确是难得,鲁迅先生在《唐宋传奇集》的《稗边小缀》中写道:“《沈下贤集》今有长沙叶氏观古堂刻本及上海涵芬楼影印本,二十年前则甚罕觏,余所见者为影钞小草斋本,既录其传奇三篇,又以丁氏八千卷楼钞本改校数字。”这说明此书过去只有钞本传流,而观古堂刻本不只是近年首刻之本,而且也是值得重视的本子了。

沈下贤,据《四库全书总目》介绍,名亚之,吴兴人。元和十年进士。大和三年,柏耆宣慰德州,辟为判官。耆罢,亚之亦坐贬南康尉。他和当时诗人李贺、杜牧、李商隐都有交往,并被推重,可是他的诗在本集中,只保留十八篇。《总目》说,他为文“则务为险崛,在孙樵、刘蜕之间”,而称赞他的志趣为“盖亦戛然自异者也”。

在唐人中,他并不是什么大家,宋姚铉纂修的《唐文粹》只选了他的三封书信(《上李谏议书》《上冢官书》《与孺颜上人书》),一篇纪事(《李绅传》)。鲁迅的《唐宋传奇集》收录了他的三篇传奇:《湘中怨辞》《异梦录》《秦梦记》,这三篇也都载于《太平广记》。

他的传奇,故事都很简单,附有诗词,写法也有些相同之处,并非唐人传奇中之杰作。然叙事简洁有力,则为沈下贤之特有风格。如《湘中怨辞》开首之对话,生曰:“能遂我归之乎?”女应曰:“婢御无悔。”遂与居。(下从略)

介绍、摘录、评说,情真词雅,很专业,极精确深刻,体现出一位深谙传统“旧学”大家的见解和文采。再如,他的《能静居士日记》读书记:

《能静居士日记》著者赵烈文,载中华书局出版的《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三册,系节录。

赵烈文为曾氏兄弟幕宾,攻破南京时在场。所记甚为详细真实,是日记中的佳品。如记曾国荃督战破城后,归来时的狼狈形象,以及随之而来的骄盈。正在关键之时,不听赵的进言,竟进房大睡其觉,致使李秀成率队穿上清军服装,混出城去。如非农民告发,后事殊难定局。记城破之前,所有清军人员,不分文武,都预备筐笼箱箧,准备大发其财。报功封爵,多有假冒。记忠王被俘之初,曾国荃向之刀剜锥刺,以胜军之主将,对待败军之俘虏,竟如青皮流氓,报复私仇。并记在这种情况下,忠王的言词表现。又记,当一帮幕客去看忠王,忠王竟向这些人谈起夜观星象之语。赵烈文等答以只要朝廷政治清明,动乱自然平息等语。

读之,均不胜感慨。天朝以互相猜忌,自相残杀,遂使大业倾于将成,金田起义时灿烂众星,纷纷陨落。千百万农民战士,顿时风流云散,十四年征战经营,一旦土崩瓦解。狂澜既止,龙虎无据。忠王末路,哀言求生,此千古大悲剧,志士仁人,扼腕痛心,无可奈何者也。将革命大义,幻为私利者,当负此责乎?自我得之,自我失之矣。曾氏兄弟,侥幸成功,真如前人所谓: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又如记曾国荃笼络士兵,为其效死。士兵负伤后,令其口嚼人参,然后将渣滓敷于伤口,声言如此可以起死回生,以致湖南人参,被购一空,参价百倍高于人价。又记曾国荃得势后,如何搜刮财物,兼并乡里,大置田产,均系曾国荃亲口对赵烈文所谈。看来,小人物的日记,比起大人物的日记,可看的东西就多了。这是因为小人物忌讳较少,也想存些史实,传名后世。

寥寥六百余字,不仅叙录了书的本身和作者生平,并记述了书中的主要内容,边述边议,所论鞭辟入里,最后的一段话,“看来,小人物的日记,比起大人物的日记,可看的东西就多了。这是因为小人物忌讳较少,也想存些史实,传名后世”,看着平凡无奇,实则很有见地,一语道破作者的著述目的,起到了古典目录学“一编在手,旨趣可知”的作用。又如,其《农书》读书记道:

元王祯著,商务万有文库本,共三册。

此书,鲁迅先生曾向青年推荐。余另有民国十三年,山东公立农业专门学校图书馆大字线装本,共四册。首为郭葆琳序;郭,农校校长也。次为张恺题辞,为五言长诗,末有句云:“从此世界中,勿笑黄种黄,黄种有农师,山东东平王。”《四库全书提要》云:“祯字伯善,东平人,官丰城县尹……元人农书存于今者三本,《农桑辑要》《农桑衣食撮要》二书,一辨物产,一明时令,皆取其通俗易行。惟祯此书,引据赅洽,文章尔雅,绘画亦皆工致,可谓华实兼资。”余粗读其文,而观其图,除桑蚕之事,颇为生疏;农耕器用,均与儿时所见所用者无异。中国农业之发展,长期近于停滞,原因甚多,农民生活之不得改善,乃其主要者。

这是一篇较佳的书录,短小精悍,开头仍简介版本、作者,引《四库提要》介绍其内容,最后是孙犁先生之感想。先生生在农村,参加“抗战”后,也一直在农村从事革命,亲自参加过“土改”,对农具、农事、农民太熟悉了,他通读此书后认为,中国农业数千年间,刀耕火种,停滞不前,根本原因在于“农民生活之不得改善”,真知灼见,发前人之未发。农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生命不保,遑论发展。农业发展迟与速,关键在人,这是他苦思冥想、亲历其中的结论。先生能学以致用,故人赞其有真才实学,非从理论到理论者所能比也,似此而体现他学者化之书录不胜枚举。

他的《谈笔记小说》一文,简直就是一篇关于中国古代“笔记”的专论,先用70余字简述笔记小说的发展演变;次为笔记和小说正名界定,得出笔记和小说有异同,“不能混为一谈”的结论;最后举书证多例,评说笔记在隋唐至明清所记内容、笔法、版本之优劣等等,如果不是对笔记源流有深刻研究和思考,是绝写不出的,这进一步说明他学问素养深厚、思想深刻的学者情怀。

书痴情怀

孙犁爱书是出了名的,达到痴迷的程度。他把购买和文友赠予的每册心爱藏书,如是宣纸线装,便外制书套,如是普通印刷,便给穿上书衣,即用牛皮纸包上书皮,随时进书,不断包装,几十年乐此不疲。他对古籍线装情有独钟,在《理书三记·阮庵笔记》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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