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为何能超越“老成诗境”
作者: 李朝杰王勃(650-676),原籍太原,只活了27岁,委实令人痛惜。
王勃乃“初唐四杰”之首,王、杨、卢、骆“四杰”,他们的诗歌都具有雄杰之气,他们也都具有变革诗风的自觉,共同为诗到盛唐、为声律和风骨兼备的唐诗出现而揭开了大幕,也在唐诗发展的进程中竖起了一块里程碑。王勃最享盛名的是他的骈文佳作《滕王阁序》,他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诗,也深受历代极评。王勃今存诗80多首,存文(赋和序、表、碑、颂等)90多篇。现有明崇祯中张燮搜集汇编的《王子安集》16卷;清同治甲戌蒋清翊著《王子安集注》,分为20卷。清宣统三年(1911年)刊姚大荣《惜道味斋集》有《王子安年谱》。
王勃的祖父王通,即一代大儒“文中子”;其叔祖王绩,乃隋末唐初的著名诗人。王勃天赋出众,才华横溢,是个“六岁解属文”的“神童”,且很早就步入仕途,“年未及冠,应幽素举及第”(《旧唐书·文苑传上·王勃》)。只可惜一篇为诸王助兴的游戏文字《檄英王鸡文》,触怒了高宗皇帝,被斥逐出王府。后在虢州参军任上,私杀官奴,铸成大错,险些被处死,而其父王福畤时为雍州司户参军,也“坐勃左迁交趾令”。王勃心怀深疚,赴交趾而万里探父,渡南海不幸堕水而卒。
王勃一生,坎坷多舛,应该与其“恃才傲物”的性格有关。王勃具有很高的政治热情,非常渴望建功立业,“高情壮思,有抑扬天地之心;雄笔奇才,有鼓怒风云之气”(《游冀州韩家园序》)。王勃的诗写得意气风发,壮怀激烈而又神采飞扬,充分表现出他不甘人下的进取精神,杨炯说其诗“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王勃集序》)认为王勃诗既壮健又有藻饰。不过,其诗中还是流露出怀才不遇的不平之情,饱含了横遭打击与排挤的无限感慨。
王勃最为人所称道的地方是,一些常见的题材,在他手下常有新的写法,显得意境开阔,不落俗套。他的“繁华易逝”主题的诗虽然不多,却是其中很出彩的部分,很有思想性,包含着对人生沧桑、历史兴衰的沉重感叹和深沉思索。王勃擅长五律和五绝,反对绮靡文风,提倡表现浓郁的情感与壮大的气势。从诗歌的艺术形式来说,他的主要贡献在五言律诗方面,“遂为律家正始”,为五言律诗在形式上的定型奠定了很好的基础。
——王志清(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王维研究会副会长)
诗到初唐,创作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创造出了“经典场景”下的话语系统,即不同主题的诗歌,诸如送别、思友、怀归,羁旅、隐逸,各自形成了程序化的写作套路,在诗旨上有沿袭,在意象和典故的择取上都有一定之规。作家甫一思考,便习惯性地进入到圆熟融通的情景设定中来。这是个自我代入的过程,使得作诗变得简单了,而由此带来的弊端就是会造成“老成诗境”,则又会让人厌倦,那就需要诗人用创造力和诗性精神去突破。我们将王勃的诗,放置到一个发展轨迹中看,连缀不同年代的作家作品来综合考虑,考察其诗既传承又开拓的轨迹。
思革其弊,用光志业
“构思无滞,词情英迈”的王勃,处在文学转型的交界处,向前看,有南朝文学的丰厚遗产,向后看,则是逐渐奏响的盛唐序曲。王勃的祖父乃是一代大儒“文中子”王通,叔祖是隋末唐初著名诗人王绩。王勃则是一粒不折不扣的“读书种子”,家学有自,风流未沫。他天资英发,“六岁解属文”,又很早就步入仕途,“年未及冠,应幽素举及第”(《旧唐书·文苑传上·王勃》),以其过人的才华,被时为沛王、后为太子的李贤召为沛府修撰,深相爱重。彼时的他是那样春风得意。
王勃顶着天才少年的光环,弱冠入仕,原本开了个好头,可是猜中了开头,谁又能猜透结局。接下来人生境遇发生了急遽转换,很少有人能够承受命运开的玩笑。只可惜一篇为诸王助兴的游戏文字《檄英王鸡文》,触怒了高宗皇帝,从此他被斥逐出王府,大好前程毁于一旦。接下来又因为他阅世不深,首鼠两端,在虢州参军任上,私杀官奴,铸成大错,险些被处死,却连坐其父左迁交趾令。面对带给他失意的官场,怎不心生懊恼?万千情感,顿成一味苦涩。上元三年(676),王勃前往交趾看望父亲,返程时遭遇了南海的急风高浪,不幸溺水,惊悸而死。事事都早的王勃,也早早离开了这个世界,年轻的生命就定格在了27岁。天妒英才,不沉于宦海,便沉于东海,命也!将奈他何?
唐代隋而兴,开辟了新的纪元,又历经“贞观之治”,政治清明,国力蒸蒸日上,加之开放的文化环境、科举制的推行,渐开士人强盛的心灵,奠定其奋发有为之想。不甘居人下,追求建功立业、人生不朽,这便是时代的感召。然而,当时占主流的宫廷诗沿袭了南朝以来的艺术追求,以上官仪为代表的诗风,“争构纤微,竞为雕刻”,“骨气都尽,刚健不闻”,讲求音律辞藻,雕琢绮丽,重形式而轻内容,体物缘情之路越走越窄,不足以匹配大唐帝国的新气象。王勃则“思革其弊,用光志业”(杨炯《王子安集序》),致力于打破形式主义文学的惯性,“少年的绮思”撞击“老成的诗境”,制造独有的精彩,新的律动已然萌生,像极了云蒸霞蔚的黎明前夜。
27岁,这是王勃体悟世界的全部时间总和,也是我们理解他作品的前提。须知他所爆发的是青春的当量,他诗歌中的歌、笑、泪莫不尽皆倾泻自年轻的笔端。若能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只可惜他的休止符来得有些突然,未来得及尽情施展,便已然化为苍天列宿。
客行朝复夕,无处是家乡
年轻诗人起步习诗,都是先从接受开始。我们在王勃的送别诗中稍加寻绎,便看到了屈原、曹丕、阮籍等一连串身影。“南浦”本指南面的水边。只因屈原一句“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九歌·河伯》),便成了“送别之地”的代称。王勃也深情地说:“送君南浦外,还望将如何。”(《别人四首·其二》)魏文帝曹丕《杂诗二首·其二》言:
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
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王勃则径直袭用:“客子常畏人,何为久留滞。”(《别人四首·其四》)再看王勃的《别薛华》言:“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重别薛华》言:“穷途唯有泪,还望独潸然。”那“穷路”“穷途”之上矗立着的身影,分明是恸哭的阮籍啊。仕途、人生坎坷艰辛;古人、今人同此一悲。
饱读诗书,让王勃运笔从容,典故信手拈来。他的《秋日别王长史》云:“正悲西候日,更动北梁篇。”“西候”“北梁”,乍看之下不明就里,我们不妨就此向前寻绎一下。隋代尹式的《送晋熙公别诗》言:“西候追孙楚,南津送陆机”,也提到了“西候”。这个典故的关键人物孙楚,曾写过一首离别诗《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文选》卷二十便收录了孙楚这首诗。六臣吕向注:
子荆(孙楚)仕晋为冯翊太守,时司马骏为征西将军,骏下官属住者送至陟阳候,故于此作也。陟阳,亭名。候,亭也。
可见“西候”即“陟阳候”,那是一个送别之处。“西候追孙楚”是讲司马骏在“西候”送别好友孙楚。这件事,先被尹式拿来说,又被王勃拿来说,反复表明了友情的温度。
再看“北梁”。“北梁”出自汉代王褒《九怀·陶壅》云:“济江海兮蝉蜕,绝北梁兮永辞”,是作者将要告别人世,翱翔天际的宣言。同时“北梁”作为分别之地,俨然也有《苏李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的影子。谢朓也讲:“北梁辞欢宴,南浦送佳人。”(《送远曲》)君不见,送别诗中,十之六七,都能看到河上那座桥,这座桥也寄托了离人的深情厚谊。那么,从孙楚到尹式,再到王勃;从汉、魏晋、南北朝到初唐,文学经验的积淀,以这样一种环环相扣的方式进行,在反复的体悟中,情感也愈发浓烈厚重。形成我们生生不息的文学的根脉。这是每个诗人创作构思时不能游离的生态。
古人没有先进的交通工具和通信手段,地理上的阻隔难以克服,往往一次离别就会成为永久的诀别,所以心情才会那样沉重。从《邶风·燕燕》“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到《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离”,再到苏武赠别李陵的《古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奠定了悲伤痛切的情感基调。后人一旦进入这样的场景,便会反复追味,这是不能游离的宏观设定。王勃的送别诗沿袭着这种浓重的伤感。他吟出:“征骖临野次,别袂惨江垂。”(《饯韦兵曹》)“已觉逝川伤别念,复看津树隐离舟。”(《秋江送别二首·其一》)满纸的“惨”“伤”等字眼,无不切合送别的情境和当事人的心境。他又说:“津亭秋月夜,谁见泣离群?”(《江亭夜月送别二首·其一》)“自然堪下泪,谁忍望征尘?”(《别人四首·其一》)“谁见”“谁忍”的叩问,道出了离别之际共通的情绪体验。“泣”“泪”等字眼,更是情到深处的迸发。追念伤怀成昨日,莫过少年落泪时。从此天各一方,唯有一遍遍默念珍重。
王勃的名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虽是化用陈思王曹植《赠白马王彪》“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的豪言,但透过“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勉慰,分明是王勃尽情挥洒人生意气。仿佛看到了一个俊逸洒脱的少年,谈吐英迈,风流自标,令人艳羡神往。在既定的道路上奔驰,是对传统的礼敬。倘若一反常态,自出机杼,便如同华丽的转身,执着的逆行,瞬间便能创造出不朽的经典。羁旅行役伴随着客居异乡的艰难、漂泊无定的辛苦。这种情感基调从《诗经》的《魏风·陟岵》《小雅·采薇》发源,“予子行役,夙夜无已”“王事靡盬,不遑启处”至今在耳畔回响。宋玉也在《九辩》中喊出了“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的痛切之音。王勃在为时不长的仕宦生涯里,饱尝颠沛流离之苦。那归骖别棹、晓行夜宿的艰苦,落在纸上就是“饬装侵晓月,奔策候残星”(《易阳早发》)、“晨征犯烟磴,夕憩在云关”(《长柳》)、“侵星违旅馆,乘月戒征俦”(《焦岸早行和陆四》)。那上下崎岖、山一程水一程的跋涉,便是:“弭棹凌奔壑,低鞭蹑峻岐”(《泥溪》):“山川殊未已,行路方悠哉”(《扶风昼届离京浸远》)、“宁觉山川远,悠悠旅思难”(《羁游饯别》)。
“羁旅”又往往与“怀归”之情交融在一起。从《桧风·匪风》“谁将西归?怀之好音。”到屈原《九章·涉江》:“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再到《古诗十九首》那“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的伤情、“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不渝,都秉承着固定的情感内核:回家。因为,人即便不知道到哪里去,但一定知道从哪里来。当故乡望而不得的时候,而悲从中来。王勃说:“故人渺何际,乡关云雾浮”(《焦岸早行和陆四》),又说:“江皋寒望尽,归念断征篷”(《冬郊行望》)。每行一步,游子都会在心中换算脚下与故乡的距离。为宦之人,奔走而不得闲,真的就只是个“客”而已,幸得他乡遇故知,能为诗人带来片刻慰藉。王勃在《他乡叙兴》中说:“缀叶归烟晚,乘花落照春。边城琴酒处,俱是越乡人。”“越乡”即远离故乡。等等,恍惚之间,我们在这浓得化不开的羁旅之愁背后,真切地看到了一个和王勃站得最近的人。因为那个人早就道出过“谁令乏古节,贻此越乡忧”(鲍照《上浔阳还都道中》)。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相似的人生和境遇,总能引发相似的情绪体验。后代的作家,无不从前代作家的经典文本上虔诚地经过。
鲍照说:“游子思故居,离客迟新乡”(《登翻车岘诗》),王勃说:“此时故乡远,宁知游子心?”(《深湾夜宿》)鲍照说:“游子苦行役,冀会非远期”(《送从弟道秀别诗》),王勃说:“山川云雾里,游子几时还?”(《普安建阴题壁》)鲍照说:“我行离邑已万里,今方羁役去远征。”(《拟行路难·其十三》)王勃说:“百年怀土望,千里倦游情”(《麻平晚行》)。鲍照说:“旅雁方南过,浮客未西归”(《吴兴黄浦亭庾中郎别诗》),王勃说:“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蜀中九日》)鲍照说:“客游厌苦辛,仕子倦飘尘”(《玩月城西门廨中》),王勃说:“客心悬陇路,游子倦江干”(《羁游饯别》)。鲍照说:“此土非吾土,慷慨当告谁”(《梦归乡诗》),王勃说:“客行朝复夕,无处是家乡”(《始平晚息》)。这还不明显吗?
同样才秀人微,不甘居人下;同样追求过,愤怒过,不被环境所容。即便奔走呼告,但上天仿佛塞耳不听。天涯沦落,又岂止是王勃一人。王勃诗中满是鲍照的影子。只可惜异代悬隔,神魂难通,且只能由今人单方面送出心香一瓣,终不能挹袖拍肩,多么遗憾。想来真正亲切可感的,还得是现实中和朋友谈笑风生。“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小雅·伐木》),物尚如此,何况是有情之人。只可惜月有阴晴,人有离合,望而不见,心底自然酝酿出伤感。王勃《寒夜怀友杂体二首·其二》道:“故人故情怀故宴,相望相思不相见。”我们常开玩笑说“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诗中重之以“故”,是因为情感的深度;重之以“相”,是强调情感的黏度。便又要讲到那个古老的年代,没有电话、微信,身在天涯,能够联系彼此的,就只有一纸不知何日才能送到的书信而已。“今日龙山外,当忆雁书归。”(《九日怀封元寂》)“雁书”是人们传情达意的美好愿望,纵然渺茫,终究因你而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