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古老的舆论监督
作者: 董芬芬儒家经典中,人们对《春秋》比较陌生。
《春秋》与《诗》《书》《礼》《易》等典籍是孔子设馆授徒的核心课目,也在儒家后学手里代代相传。在汉代“独尊儒术、罢黜百家”的背景下,五经之学成为经学,《春秋》被认为是孔子所作,一跃而成为群经之首。《春秋》惜字如金,难以理解,故而显得神秘,被认为字里行间隐藏着孔子的“微言大义”“一字褒贬”,经学家认为读《春秋》就是要找寻圣人之义。《春秋》三传之《左传》以史解经,《公羊传》《谷梁传》以义解经,《春秋》一些重要的书法义例借此保存至今,但二书穿凿附会、不合情理之处也被历代学者诟病。《春秋》记事简略,给后人极大的发挥余地,两千多年《春秋》学,成果汗牛充栋,经师为寻求孔子之义可谓挖空心思。刘知己《史通·惑经》指出后人对《春秋》的“虚美”。朱熹批评:“最是《春秋》,不成说话。多是去求言外之意,说得不成模样。”(《朱子语类》卷八十三)尽管如此,经学时代对“孔子作《春秋》”不能质疑,即使今天,它还是研究者头上的紧箍咒。改变《春秋》学固有框架,让人们走近《春秋》、读懂《春秋》,让《春秋》学在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事业中发挥应有的价值,这是今天研究者的使命。
——董芬芬(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春秋》原为史书的通称。《汉书·艺文志》:“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侧重于记事的史书,古称《春秋》。春秋时代,贵族们所学课程中就有《春秋》。《墨子·明鬼下》讲了五则鬼故事,说分别来自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据说墨子见过百国《春秋》。
从《春秋》名称说起
史书为什么名为《春秋》?西晋杜预说:“史之所记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则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春秋左传集解序》)史书名为《春秋》,是截取“春夏秋冬”四时中的“春秋”二字。古人重视春、秋,与此二时举行重大祭祀有关。《尚书·尧典》帝尧命羲和敬授民时,安排四时的活动,春分要“寅宾出日”,虔诚举行迎日之祭,故“春”意味欣欣向荣,充满希望。秋分要“寅饯纳日”,恭敬举行饯日之祭,故“秋”意味着收获,衰亡。“春秋”原是时节,后来亦指按时节举行的祭祀。《诗经·鲁颂·閟宫》:“春秋非解,享祀不忒。皇皇后帝,皇祖后稷。”对皇皇上天及先祖后稷要虔诚,春秋两时的祭祀不能懈怠。《中庸》引孔子言:“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古人慎终追远,怀念先祖,陈设祭器祭品,多在春、秋二时。“春秋”由时节而兼指祭祀,在四时中更有分量,所以一年四时用“春秋”二字概括,记录四时大事的史书,亦名《春秋》。
春秋时代,列国都有《春秋》,但只有鲁国《春秋》流传到今天,故《春秋》成了专称。《春秋》没有单行本,附带于《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三书中,《左传》所附《春秋》比其他二传的多了两年。《春秋》一书蕴含中华民族文化的密码,读《春秋》是读历史、读传统,也是读我们自己。
《春秋》记事从鲁隐公元年开始,我们就从这里说起:
元年春王正月。
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赗。
九月,及宋人盟于宿。
冬十有二月,祭伯来。
公子益师卒。
第一条“元年春王正月”只记录时间,没有任何具体事件。《春秋》有许多这样的文字,虽然无事可记,也要标明“春正月”“夏四月”“秋七月”“冬十月”以表示一年四时。第二条是三月发生的事,鲁隐公与邾国国君在蔑地会盟。第三条是他国的消息,五月郑庄公在鄢地打败段。《春秋》记载太简单,搞不清楚段是何人,幸亏《左传》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叙述得清清楚楚。段是郑庄公胞弟,企图篡夺国君之位,被郑庄公打败。第四条是在七月,周平王派太宰咺来访,赠送鲁惠公及其夫人仲子的助丧之物。这件事有些荒唐,鲁惠公上一年卒,葬礼早已结束,助丧之物送得太晚;而仲子还活着,提前送葬礼用品,故三传都批评周天子“非礼也”。第五条九月与宋国结盟。第六条十二月,祭国首脑来访。第七条也发生在十二月,鲁隐公的叔父公子益师卒。总之,是年共有7条,除了空记时间的一条,与鲁国有关的事情5条,与鲁国无关1条,记录郑国内乱。
《春秋》如此逐年一条一条地从鲁隐公元年(前722年)记录至鲁哀公十六年(前479年)共240多年间的事情,以鲁国为中心,兼记周王室及其他诸侯国,包括会盟、战争、婚嫁、卒葬、天象、灾异等,每条字数不多,标明时间、人物、事件,而没有具体的过程、情节,文字简略,质木无文,没有修饰,没有情感色彩,如果没有《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三传的帮助,读者往往不明所以。王安石嘲讽《春秋》是“断烂朝报”,“断烂”指文字过于简略,情节不明;“朝报”说它好似后来的政府公报。“朝报”是通报最近发生的重大事件,王安石的嘲讽之语,反而揭示了《春秋》最大的秘密。
《春秋》的秘密
《春秋》在五经中地位特殊。西汉“独尊儒术,罢黜百家”,《诗》《书》《礼》《易》《春秋》设立五经博士,开启经学时代。经,常也,历久不变,经学大义可以作为千秋万代的指导思想。五经之中,《春秋》被认为是孔子所作而成为群经之首,地位与众不同。《春秋》记事非常简略,古人认为既然孔子亲作,必定字字金玉,句句深意,后人应该读出孔子藏在字里行间的“微言大义”。汉代人以为要理解《春秋》,必须通过《春秋》三传,历史事件主要依靠《左传》,大义必须依靠《公羊传》《谷梁传》。但三传的解释有时各不相同,甚至互相抵牾,让学者无所适从。《公羊传》《谷梁传》有些说法明显穿凿附会、不合情理。到唐宋的时候,有学者索性抛开三传臆测《春秋》大义,韩愈《寄卢仝》诗“《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穷终始”,说的就是这种情况。经学时代,《春秋》好似一个谜,孔子似乎是制谜高手,大家挖空心思去揭示《春秋》的言外之意,古代经师们为探究《春秋》的秘密而呕心沥血,皓首穷经。
经学时代人们索求,甚至臆测孔子在《春秋》中的“微言大义”“一字褒贬”,造成两个弊端。
其一,歪曲孔子形象,影响人们对儒家的接受。《论语》中的孔子是循循善诱、温和智慧的师者,但传统《春秋》学中的孔子成了一个无所不知的、神秘狭隘的教主,动辄贬刺让人畏惧。古代经师本欲尊孔子,反而塑造了一个酷吏似的假孔子。“五四”新文化提出“打倒孔家店”,虽然有点偏激,实际也是为了把这个假孔子拉下神坛。
其二,造成中国语文教学的过分阐释。经师们喜欢寻求《春秋》文字的言外之意,哪怕经学时代终结了,但这种阅读方式还是惯性延续着,进入后来的语文教学。语文课堂,我们似乎总不满意文章的表面意思,总要引导学生挖出文字背后的深刻含义。有些作家的文章被选为高考阅读题,标准答案往往令作者惊诧不已,他们表示,写作的时候并没有产生如标准答案中所说的种种想法。过分阐释使语文课的趣味减少了许多。
经学时代没有人敢公开质疑“孔子作《春秋》”,有识之士如杜预、刘知己也只能说孔子是在鲁国旧史的基础上所作,如刘知几认为孔子并没有改变旧史之文,旧史有阙文,孔子也保持其阙文;旧史日月有误,孔子也存而不正,所以他认为《春秋》并没有孔子的特别用心。(《史通·惑经》)朱熹也吐槽:“而今却要一字半字上理会褒贬,却要去求圣人意,你如何得知他肚里事。”(《朱子语类》卷八十三)现代学者杨伯峻说:“后代学者也有不少人对孔丘曾修或作《春秋》表示怀疑,但他怕背负得罪圣人之名,不敢直说,只能婉曲说出。纵是说得婉转,他们的真意还是可以看出。”“《春秋》和孔丘有关,仅仅因为孔丘用过《鲁春秋》教授过弟子。”(《春秋左传注·前言》)经学终结后,现代学者终于把以前人们不敢说的话说出来了,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孔子作《春秋》”之所以难以动摇,因为出自董仲舒等权威之口,但支持其说的史实很少,支持孔子讲解《春秋》的材料却比比皆是。孔子自己也不认为“作《春秋》”。《论语·述而篇》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孔子明确说自己对古代典籍只是讲解阐述,没有创作。《庄子·天运篇》说:“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春秋》与其他经典都是孔子所“治”,即研修、讲解、阐发,《庄子》不认为《春秋》有什么特殊。所以,“孔子作《春秋》”是汉代经学家借孔子以提高儒家话语权的产物,今天如果不分青红皂白、不加扬弃接受旧经学的一切,就真辜负了这个时代。我们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并不是全盘恢复,而更需要实事求是研究、分辨,择善而从,更好服务于今天的文化建设。
关于《春秋》作者和用途,《左传》有两则故事提供了一些信息:
赵穿杀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而复。大史书曰:“赵盾弑其君。”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左传·宣公二年》)
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氏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晋灵公欲杀赵盾,反而被赵盾族人赵穿所杀,晋国太史记载:“赵盾弑其君。”赵盾不满,太史认为赵盾是最高执政卿,逃亡未出国境,回来不惩罚弑君者,不写赵盾弑君还能写谁?赵盾纵然很委屈,也只能接受。第二件事,崔杼设伏兵杀死齐庄公,齐国太史记录此事:“崔杼弑其君。”崔杼为阻止弑君恶名留于史书,连续杀死两位太史,第三位还是坚持记录,崔杼没办法,只能作罢。如果太史全被杀掉的话,后面还有南史,都会把真相记录于策。这两条记录是晋、齐两国太史用鲜血生命换来的,应该记载于晋、齐两国《春秋》类简策。可见,春秋时代列国《春秋》类文本,是由各国太史负责记载,如果太史缺位,也可以由南史或其他史官记载。
赵盾、崔杼不满意太史的记载,他们自己却不能越俎代庖,这说明只有史官的文字才能生效,才能被认可,也只有史官才拥有记事于《春秋》的权力和资格,因为在上古三代,史官被认为具有沟通天地神灵与祖宗的特殊功能和身份。也说明记事于《春秋》是神圣的事情,是向先祖及君臣通报人间发生的大事,本质上是一种新闻报道,主要用于庙堂。王安石谓其“断烂朝报”,称《春秋》为“庙报”更加准确。赵盾、崔杼可以剥夺史官的生命,但他们没有记事于《春秋》的资格。当史官们如晋太史、齐太史那样宁死不屈时,世俗权臣们亦无能为力。史官宁死不屈、秉笔直书,根本上是出于对先公先王的忠诚,故《春秋》是古代舆论监督力量的代表,史官头上“无冕之王”的光环,来自祖宗威灵的折射。
三代史官的职责有些相当于现代的记者。记者,记事者也。《说文解字》说:“史,记事者也。”史官相当于古代的记者,记者相当于现代的史官,都以记录时代、披露真相为职责,都代表着舆论监督力量。古代史官面对宗庙,现代记者面对人民,时代、文化不同,秉笔直书、劝善惩恶的核心古今相同。
所以,《春秋》的作者不是孔子,而是鲁国历代太史。《春秋》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特殊的新闻报道,主要用于宗庙。“《春秋》笔法”其实是新闻标题的拟制法,简略,明晰,客观,冷静,《春秋》的“微言大义”“一字褒贬”并非来自孔子,而是史官的记事笔法。孔子是伟大的师者,不是出于史官世家,不具备记事于《春秋》的神圣身份,但孔子是“《春秋》笔法”的讲解者、阐释者。到孔子的时代,许多人对“《春秋》笔法”也不甚了解,需要孔子这样博学之人的讲述。《春秋·僖公三十三年》记载:“陨霜不杀草。李梅实。”鲁哀公不明白,问孔子:“《春秋》之记曰:冬十二月,陨霜不杀菽。何为记此?” 孔子说:“此言可以杀而不杀也。夫宜杀而不杀,桃李冬实。天失道,草木犹犯干之,而况人君乎?”(《韩非子·内储说上·七术》)冬天草木应该凋零,未凋零说明“天失道”,这是孔子的解释。孔子对《春秋》的解释有些保存于三传,《公羊传》《谷梁传》在儒家后学中口耳相传,到汉代用文字书写下来的时候,把孔子的意思歪曲得不成样子,尽管如此,一些重要的阐释还是经三传保存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