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多元的乡愁书写看元明清

死亡、爱情、隐逸、思乡，可以说是中国文学里的四大主题。其中，因思念乡土、眷怀故园而触发的各种愁绪又被称为乡愁。在文学历史的长河中，书写乡愁的作品，数不胜数，并被反复吟诵讽咏，进一步形成了中华民族一种独特而稳固的文化心理。法国学者埃尔韦·圣·德尼在《中国的诗歌艺术》中曾评论道：“中国大家庭的所有成员身上都有一种特别明显的倾向，这种倾向在别的任何民族中都没有这么根深蒂固，这就是对家乡的眷恋和思乡的痛苦。”也因此，从先秦的《诗经》《楚辞》肇始，经唐诗宋词，一直到元明清时期的创作，乃至21世纪的文学，乡愁书写始终都是不同时代文人墨客纾解乡愁的重要方式。尤其是，发展到元明清时，诗人词客的乡愁书写更加多元化，后世讽之诵之，由之颇能见古人之心，并引起情感上的极大共鸣。

壹

乡愁的主体人群是所谓的“游子”。“游子”既包括离家远行的人，也包括长年客居外乡的人。无论是远行还是客居，导致的原因主要有六种：一是征戍徭役，二是求学游宦，三是战乱流离，四是灾年逃荒，五是迁徙移居，六是经商行旅。对于元明清三代的游子们而言，他们之所以离乡客居，往往是因为外出求仕或做官。明人邓云霄有一首《通远驿》诗，曾道游宦与乡愁的直接关系。其云：

驿路烟岚虎豹邻，微官真愧远游身。

谁怜三万六千日，半作东西南北人。

芳草故随行客马，啼莺犹似故园春。

门前五柳堪招隐，回首柴桑独怆神。

（《邓诗选》卷五）

在他看来，游宦在外，总是出于奔波之中，一生里大半辈子都是荡子生涯，因此会见到芳草而忆亲，听闻莺啼而思家，由之容易惹出漫漫乡愁，引发深深悲怆。

元代的马祖常，一生曾多处游宦，属于典型的“东西南北人”。他在游宦时曾作《寄家书》诗，其云：

春云阁雨花泥少，池上波平飞白鸟。

蓟中河外尽天涯，莲叶圆时身到家。

（《石田文集》卷二）

这首短短的七言古诗，语浅而情深，将思乡之切，念亲之深，委婉道出，可谓佳作。诗中前两句都是写景，以14字描绘出一幅典型的春景图：春云聚散，细雨轻洒，池水澄静，白鸟飞还。第三句却陡然一转，一句“天涯”引出漂泊游子的无边乡愁。更妙者是最后一句，诗人没有直接写明回家的月日，而是以“莲叶圆时”代之，既表达了想回家的急切，又体现了盼与亲人团圆的热望，同时在章法上，也呼应了题目中的“寄家书”。再如明代的于谦，于永乐年间中进士后，先授御史，再迁兵部右侍郎，后多次巡抚河南、山西等地。清代夏时正在《明诗综》中曾评论：

（于谦）诗文多至千篇，皆镇抚余闲、车马道途寄兴之作。及秉邦政，不复经心，所见仅一二尔。语皆自胸次流出，思亲恋阙，忧人及物，眷眷不忘，溢予言表。

于谦有一首《上太行》，即作于“镇抚余闲、车马道途”中。其云：

西风落日草斑斑，云薄秋容鸟独还。

两鬓霜华千里客，马蹄又上太行山。

（《忠肃集》卷十一）

他在诗中借行路艰难而感慨游宦的羁旅生涯。诗的前两句虽未明言思归，但是触目之景，无一不跟思亲念家的乡愁有关，并且由之寄寓了一种孤独苍茫之感。其中第三句以“两鬓霜华”写年老，以“千里客”写羁旅，而最后一句写马蹄又上太行山，进一步表达了诗人难以排解的乡愁。

与马祖常、于谦不同，清代的蒋士铨《岁暮到家》一诗写的是游宦到家时的感受。一般而言，游子的乡愁多产生于离乡之际、客居之地和还乡之时。蒋士铨的乡愁属于第三种。其诗云：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

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

低回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忠雅堂文集》卷一）

对于大多数游子而言，所谓乡愁，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思念父母家人。蒋士铨的这首诗主要写游子归家后母子团聚的喜悦。其首联点题，道出岁末之时，游子在母亲的惦念之中回到家。其中，第一句是全诗的主脑。因为爱子心切，所以母亲见到儿子回家，极为喜悦。颔联则是以一“密”一“新”的细节，反衬出母爱之深。寒衣针线密密，家书珍重保存，都是母亲爱子之心的真切体现。颈联写母子相见时的语言，呼儿见瘦，问儿辛苦，也都是母亲爱子的真实反映。尾联则是诗人自道愧疚，因为感觉对不起母亲，怕她担心，所以不敢对母亲感叹游宦之苦。儿子的这种矛盾情态，进一步反衬出母亲爱子之情的深厚。整首诗虽为八句，却是一气贯通，如同一句，尤其能以白描之笔，叙写母子相见的言语情态，将乡愁具象化、典型化，因此颇能引发感情共鸣，令人为之动容。

贰

元明清三代诗词中的乡愁书写，各具特色，而以元人最为显著。元代的乡愁书写有两大亮点：一是乡愁之地极为辽远，二是少数民族作家十分集中。究其根本，是因为元王朝一统天下后，不仅疆域辽阔，而且民族成分繁富。元世祖忽必烈时期的秘书监臣札马剌丁曾上奏称：“如今日头来处，日头没处都是咱们的。”除汉族作家外，元代文坛尚有蒙古、回回、畏吾儿、契丹、女真、葛罗禄、唐兀、僰人等几十个少数民族的作家，涵盖了当时所谓的蒙古、色目、南人、汉人四大种群。在这样背景下，元代游子的行旅之远，大大超越其他朝代。元代学者孔齐在《至正直记》卷一“古阳关”条中曾转录《和林志》里的一阕词，题名《青门引》。其写游子念亲思家，上片云：

凭雁书迟，化蝶梦速，家遥夜永，番然已到。稚子欢呼，细君迎迓，拭去故袍尘帽。问我假使万里封侯，何如归早？

下片云：

时运且宜斟酌，富贵功名，造求非道。靖节田园，子真岩谷，好记古人真乐。此言良可取，被驴嘶恍然惊觉。起来时，欲话无人，赋与黄沙衰草。

这可谓中国古典词曲之最，是写作地点距离中原最远的以汉字书写乡愁的词作。据考证，这里的“铁门”即铁门关，是西域古地，故址位于现在的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捷尔宾特城以西十余公里处。再如陈孚出使安南时所作的《江州》诗，其云：

老母越南垂白发，病妻塞北倚黄昏。

蛮烟瘴雨交州客，三处相思一梦魂。

（《陈刚中诗集》卷三）

这里的“越南”泛指南方，“塞北”指长城以北，亦泛指我国北方边地，而“交州”则是中国自东汉到唐朝初期的行政区划名称，包括今天越南中北部和中国两广部分地区。这首诗写了诗人游宦时对亲人的思念，但地理空间转换幅度极大，可以说非所处疆域辽阔的元人不能写出。诗中写到了三地相思：母亲年迈，在南方；妻子弱病，在塞北；而疲惫奔波的诗人自己，却在出使安南的交州。一家之中的三位至亲之人，却分居在大元版图上三个距离极远的方位。这种乡愁之苦，简直难以想象。

元代少数民族作家中，耶律楚材算是一个典型。他是蒙元成吉思汗和窝阔台时期最有作为的政治家之一，同时也是元代举足轻重的文学大家。耶律楚材三岁丧父，由母亲抚养成人，而他自29岁起被成吉思汗召见留任后，就一直随幕出征，连年戎马倥偬，无暇回家省亲。也因此，对家乡的念念不忘和对母亲的时时惦念，成为他诗歌中一个重要的书写内容。《和移刺继先韵》一诗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作。其诗云：

旧山盟约已愆期，一梦十年尽觉非。

瀚海路难人去少，天山雪重雁飞稀。

渐惊白发宁辞老，未济苍生曷敢归。

去国迟迟情几许，倚楼空望白云飞。

这首诗开篇第一句就道出作者还乡侍亲的计划一再拖延更改，导致十年来的故国之思如同梦中一般。颔联则写了当下所处的孤独境遇：沙漠戈壁人少至，天山雪重雁难来。但是，与其他同类的诗作不同，耶律楚材在忧叹不能侍奉母亲膝下时，更书写出了一种大怀抱。这就是颈联中的“未济苍生曷敢归”，表现出了他拯救苍生和济世经邦的宽阔胸襟和高远气度。后世论诗者，曾评这首诗颇有宰相之风。其尾联以依楼望白云结尾，则隐有以唐代名臣狄仁杰自况之意。据《旧唐书·狄仁杰传》，狄仁杰曾荐授并州法曹参军，而父母亲人都在河南孟县，在他西去登上太行山时，一再南望，见到白云孤飞后，不仅动情，而瞻望伫立良久，并对旁边的人说：“我的家人，就住在这白云之下。”直到风吹云飞，他才继续上路。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说耶律楚材的这首诗是表达思亲的佳构，是书写乡愁的杰作。

除耶律楚材之外，元代文坛上曾以汉字写作诗词曲的蒙古色目人，尚有数百之多。其中，有作品流传于世的蒙古人有20余人，色目人约100人。此外，还有许多高丽与安南等域外诗人。他们的诗词作品中，都有相当一部分是书写乡愁的。举其常被称引的诗句，如有“自笑栖迟淮海客，十年心事一灯前”（答失蛮氏萨都剌《过广陵驿》），“寄声诸弟姪，老健莫愁予”（伯牙吾氏泰不华《送友还家》），“同向春风折杨柳，一般离别两般情”（河西唐兀氏余阙《南归偶书其一》），“人世几时能少壮，宦游何处计东西”（高丽李齐贤《浣溪沙·早行》），“梦回淡月五更晓，心远孤云万里秋”（安南陈益稷《秋晓睡觉》）等。

叁

对于敏感的游子而言，引发他们乡思、乡愁的事物很多。可能是投林的归鸟，如元人刘秉忠《秋日途中》写道“归鸦一片投林去，自笑劳生未解休”（《藏春集》卷二），就是因为看到归飞的乌鸦，联想到自己一直汲汲求仕不能归乡的无奈。也可能是某个家人团圆的节日，如明人李东阳的《除夕》诗，其云：

独吟孤坐总伤神，谁伴长安守岁人？

卦数已周无那老，年华初转又逢春。

思亲泪尽空双眼，哭女声高彻四邻。

还向灯前添旧草，拟从新岁乞闲身。

（《怀麓堂集》卷五十八）

这首诗抒发了诗人客宦他乡时的岁月之感、思乡之情以及田园之愿。其中，首联切题，点明作诗的时间和地点，并以“伤神”两字奠定全诗的情感基调。颔联两句自叹年岁老大，时光如流水。颈联转为怀人，写苦苦思亲和念女。尾联又呼应开头之“守岁”，写眼下之景，借为灯换芯，祈愿来年能得退闲而与家人相聚。或者是深夜里的风雪之声，如清人纳兰性德的《长相思》，其中写道：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据载，康熙在平定三藩之乱后，曾率勋戚大臣东巡关外，赴盛京（今辽宁沈阳）祭告祖陵。当时纳兰性德任康熙侍卫，他在途中作此小令。这阕词上片叙事写景。其中，“山一程，水一程”里“一程”二字叠用，写征途漫长。“身向榆关那畔行”写置身队伍中漠然前行。“夜深千帐灯”写晚上宿营情景。王国维对这一句十分欣赏，以为是“千古壮观” 景象。下片虽然也写景物，但是以抒情为主。其中“风一更，雪一更”，承接上片“夜深” 而来。词人在帐幕中躺下，听到一更一更的风雪怒吼，彻夜未眠。最后一句“故园无此声”，更写出了词人对眼下军旅生活的厌倦，以及对故园时时刻刻的眷恋。

无论是诗还是词，古人多讲求蕴藉含蓄，因此他们往往会把心中的万千乡愁，以委婉曲折的方式呈现出来。戴表元的《胡蝶》一诗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作。其云：

春山处处客思家，淡日村烟酒旆斜。

胡蝶不知人事别，绕墙闲弄紫藤花。

（《剡源集》卷三十）

这首小诗写在丽日春光中，诗人由于漂泊在外，不能与家人相聚，而生出悲愁。其在艺术上特别值得称道的是，诗人的怀乡之思，是通过心恨蝴蝶不解人事而道出。这貌似错恨对象的无理之语，实则是情真意切之句。正所谓以无理语作有情言，无理而妙。整首诗也因此而显得含蓄蕴藉。明清之际的方以智在书写乡愁时，能将思念家乡和眷怀故国融合在一起，显示出高超的艺术力。他的《看月》诗云：

一片钟山月，那从岭外看。昔尝临北阙，今独照南冠。

万里天难问，三更影易寒。梦中儿女路，莫忆旧长安。

（《明诗别裁集》卷十）

这本是一首睹月思亲之作，在古诗中颇为常见。题为“看”，全诗四联八句，也都围绕“看”而展开。首联点明看月的地点，同时特别指出所看之月是钟山之月。钟山是明孝陵的所在，明太祖朱元璋葬于此，南明也曾在南京立都。这样一来，诗中的月便有了两种含义，一是指自然之月，二是指明王朝。颔联写月照之物的变迁，之前是月照天子居处，现在则是月照亡国之民。颈联写仰首问天，低头顾影，却以“难”和“寒”深切道出有苦难诉之痛和孤独寂寞之感。尾联则是化用杜甫诗句，以想象家人看月，同时写了对亲人之思和对旧朝之恋。这是该诗的一个独特之处，就是将思念家人的情感和伤怀旧朝的思绪，通过月的意象，融合在了一起。也因此，能让读者读罢，极易因之触动。

乡愁往往伴随痛苦，这也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一个特点。现在，重读古人的乡愁之作，一方面是我们本能的精神寻根，另一方面也让我们在同情古人的遭遇之外，更加珍惜、呵护和守望当前正身处其中的亲情与乡情。

（作者系文学博士，天津社科院文学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