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别样的中国近现代新闻史

2021年5月12日，我接到樊亚平教授发给我的微信，说他已经结项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成果与中华书局签订了出版合同，准备年内出版，书名为《中国新闻从业者职业心态史（1912-1949）》，非常期望我能为该书写一篇序。我思考片刻后，便回复说，非常荣幸！很快，他就将书稿纸质版快递了过来。这部约55万言的巨著，我仅用了一周左右的时间便一口气读完。读完掩卷，深感这不仅是樊亚平多年来在新闻史人物职业心灵、职业内心世界研究领域不懈耕耘的又一重要成果，而且是中国新闻史学界新闻史人物研究领域的又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成果，更是一部别样的中国近现代新闻史。

虽然中国新闻史学界历来重视对新闻史人物的研究，目前为止已发表了不少具有相当高学术含量的成果，但注重对新闻史人物职业心灵与内在心理世界进行研究的成果，为数的确不多。在为数不多的从事这方面研究的学者中，樊亚平绝对是最有代表性的。从他进入新闻史研究领域之初开始，就将研究的着力点和聚焦点放在了新闻史人物职业心灵与内心世界研究方面，获得了一系列在新闻史人物研究领域具有重要影响的成果。

我与樊亚平最初相交、相识正源于其新闻史人物职业心灵与内在心理世界研究方面的成果。2011年9月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本名为《中国新闻从业者职业认同研究（1815—1927）》的书，作者为“樊亚平”，人民出版社当年7月出版。当时，我尚不认识樊亚平，但书名深深吸引了我，我拿过来稍稍翻阅，便不能释手，仅用了两三天便一口气读完，读完后禁不住拍案叫好。该书引入职业社会学领域的“职业认同”概念及理论框架，通过对中国近代报刊产生至北洋军阀统治末期新闻从业者职业认同发育与职业意识演变过程的研究，追寻职业社会学意义上的“记者”“报人”在中国的成长与发展足迹，感知他们从事新闻职业的理想与困惑、激情与无奈，探求他们筚路蓝缕、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由于该书超越了以往新闻史人物研究领域的阶级分析视角，也改变了以往新闻史人物研究宏大概括、宏大归纳的做法，令我耳目一新，我立即在我与学生进行的学术沙龙上对该书进行了隆重介绍和推荐，称该书使中国新闻史人物研究别开了一个新生面，同时，致电樊亚平，对其所做的研究表示高度赞赏。从此，他和我之间的联系不知不觉间频繁起来，紧密起来。

此后的几年中，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新闻史学界举办的一些重要会议上对樊亚平及其所开创的新闻史人物研究的新生面、新路子进行过介绍。如，2014年11月，中国新闻史学会2014年年会暨常务理事会在暨南大学举办，我在大会主题发言中总结中国新闻史研究领域之前几年出现的具有创新性的高质量研究成果时，就曾隆重介绍了樊亚平《中国新闻从业者职业认同研究（1815—1927）》一书及系列研究论文所蕴含的研究创新。

几年后的2017年，不记得具体日期了，我收到了樊亚平在新闻史人物研究领域做出的又一成果——其在复旦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的出站报告《在自由记者与中共党员之间：范长江心态研究》电子版。这部字数达28万的博士后研究报告以范长江人生历程和发展轨迹为研究对象，以其一生主要社会活动和职业活动中的心态为研究目标与主题，通过对范长江自大革命时期开始探求个人出路与国家民族出路的各种人生求索活动的全面、系统考察，还原了其在探求个人出路与国家民族出路过程中的心路历程，展示了其在此过程中的思想、理想、理念、追求的变化发展过程，呈现了其在从一个“自由职业的新闻记者”向党的新闻战士和新闻宣传战线的领军者转变过程中的思想理念、价值诉求和内在情感的变化过程。读完这一研究报告后，我立即感觉到，这是樊亚平在其之前研究基础上做出的使其新闻史人物研究更新换代、迈上新台阶的一部成果。之所以说这部报告是樊亚平新闻史人物研究的更新换代之作，主要是因为它突破了之前的“职业认同”概念及相应的理论框架，完全深入到了范长江成长和发展的不同历史阶段的社会历史情景和个人生活情景中，对其内在心路进行了不带任何固定框架与套路的自由而客观的全景式呈现，使范长江丰富、鲜活、真实、独特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得以完全彰显。

我一方面为新闻史人物研究乃至整个中国新闻史研究领域出现这样一部富有创新的成果而高兴；另一方面为樊亚平在学术研究领域不懈求索、不断推陈出新的精神而感动，更为该报告把范长江研究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而高兴。此后几年中，我与樊亚平的各种形式的交流、往还更加频繁。基于对他在新闻史人物研究领域的诸多成果的赞赏，也是因为被他一心向学、潜心学术的精神所感动，在不少学术研讨会上，我经常毫不掩饰地对他和他的研究表达赞誉。2019年，在中国人民大学承办的中国新闻史学会常务理事会上，我曾高度赞扬了包括樊亚平在内的数位学者，称他们是新闻史研究领域最令我赞赏的中青年实力派学者的代表。同年，在四川大学筹办的范长江诞辰110周年纪念研讨会主题发言中，我在回顾范长江研究的历史时，也曾称樊亚平的相关研究是近年来范长江研究领域出现的最好成果。

现在，摆在我眼前的这部即将出版的《中国新闻从业者职业心态史（1912-1949）》，从研究视角和路子方面来说，实为樊亚平博士后研究报告《范长江心态研究》所开拓的新闻史人物职业心态研究这一新视角与新路子的继续和延展。这部书稿的研究视角和路子依然为心态研究，但研究视野、研究范围和研究目标扩大了。它没有聚焦于新闻史上的单个人物，而是将研究范围扩大到民国建立至新中国成立期间最主要的五类新闻从业者，从每类新闻从业者中选择最有代表性的两位，对其职业心态变化的具体情状和职业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复杂性进行了分别呈现，在此基础上对该类新闻从业者共同的精神特质和内在心理世界的多样性进行了总结。在对五类新闻从业者的职业心态分别进行探察和呈现之后，对民国建立至新中国成立期间新闻从业者职业心态的总体形貌、特点和走势进行了概括，对影响其职业心态的政治、社会及个人因素进行了分析，对上世纪40年代末期各类新闻从业者职业步履与心态变化的历史走向进行了揭示。纵观全书，可以说，这部书稿所呈现的不仅是民国建立至新中国成立前作为个体的新闻从业者的职业心态史，而且是该时期最主要的五类新闻从业者群体的心态史，不仅是该时期最主要的五类新闻从业者群体的心态史，而且是该时期新闻从业者职业心态的演变史，不仅是该时期新闻从业者职业心态的演变史，而且是一部别样的中国近现代新闻史。

在这部书稿的后记中，樊亚平强调，自己的这项研究相较于其之前的《中国新闻从业者职业认同研究（1815—1927）》一书的最大推陈出新之处是，抛弃了之前曾令他颇为得意的“职业认同”概念及其理论框架与视角，代之以“职业心态”。然而，我更愿意说，从“职业认同”到“职业心态”，并非仅仅是一种对其之前使用的概念与理论框架的“抛弃”，更是一种研究理念的变化和研究路子的创新。因为，虽然从表面上看，从“职业认同”到“职业心态”，似乎是用一个概念代替了另一个概念，用一种理论代替了另一种理论，但从其实际研究可以看出，其之所以使用“职业心态”，并非想搬用西方史学界所谓“心态史学”“心理史学”的理论、原则与方法体系，用“职业心态”只是表明作者的研究对象和聚焦点是新闻从业者从事新闻职业过程中的心态。在学术研究片面追求理论包装和方法精致的当下，这样的理念变化和研究探索，无疑是一种十分难得的返璞归真。这样的不带任何固定框架与模式的返璞归真努力，无疑是使这部新闻史人物研究新著之所以能既成为民国建立至新中国成立前新闻从业者职业心态的生动、鲜活、立体的演变史，又成为一部别样的中国近现代新闻史的核心原因之所在。我历来反对生硬搬用西方概念和所谓理论框架牵强附会地解释中国新闻业的历史与现状，也因此，对这部抛弃外来概念及理论框架，深入中国社会与新闻传播的历史与现实，对中国新闻从业者职业心态进行单刀直入、返璞归真的研究之新著，尤为赞赏。

中国近现代新闻从业者的职业追求、职业理念及其在从事新闻职业过程中的内心状态与精神特质虽有相同的一面，如均心怀爱国心、报国志，都“以报为器”，但若深入每个从业者的新闻生涯中，就会发现，他们的内心世界又是十分复杂的。不要说分群分类者，就是同群同类者，也是因人而异。如，同是爱国报国，有的注重言论，以言论报国，有的注重新闻，力谋新闻救国；同样是言论报国，有的重谏言，有的重献策，有的为民众代言，有的为政府代言；同样是新闻救国，有的以批评为主行监督之权，有的以歌颂为主尽宣达之责；同样为政府友，有的为诤友，有的为佞友……就具体人物来说，胡政之和张季鸾，同为以文章报国者，黄远生和邵飘萍，同为职业记者，史量才和成舍我，同为报业家，马星野和萧同兹，同为国民党新闻人，博古和范长江，陆定一和邓拓，同为共产党新闻宣传工作者，王中和甘惜分，同为早年参加革命新闻工作、新中国成立后致力于新闻教育工作者，但若进入他们每个人新闻生涯的具体情景中，就会发现，每个人的职业追求、理念、精神特质和内心情状都有着非常显著的差异。同群同类者如此，不同群类者之间的差异就更是非常明显。然而，中国近现代新闻业产生的特殊时代与社会历史背景和新闻从业者爱国报国的精神特质，决定了不同新闻从业者群类之间和同一群类内不同个体间的职业心态差异无论有多么大，却又都有着十分明显的相同之处。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相同之处，伴随着中国政治与社会历史发展大势的渐趋明朗，新闻从业者的职业追求、职业理念与职业发展步履最终自觉不自觉地走向统一，也就成为一种必然。对中国近现代新闻从业者职业心态的这种同中之异、异中之同和最终显现出的历史走势进行深入研究，无疑是非常重要，也是非常有价值的一件事。樊亚平的这部新著已经在这方面迈出了坚实的一步，期望能有更多学者沿着这一方向进行延展性研究。

我一直认为，中国新闻史研究不仅要见事，更要见人，不仅要见人，更要见人的思想观念，不仅要见人的思想观念，更要见人性，见人的内心世界。让我高兴的是，樊亚平的这部新著正是这样一部见人、见观念、见人性、见人的内心世界的著作！对观念、对人性、对人的内心世界的探究，是一个艰难而诱人的研究领域，需要有更多学者进入这个研究领域，共同研究。樊亚平是一个志存高远，有学术追求，又能宁静致远，且已在这方面取得诸多成果的学者，期待他在这方面有更新的成果问世，更期待能有更多学者加入这一大有可为的研究领域！

是为序。

（作者系华中科技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副会长兼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