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思加闲趣才是完整的欧阳修

作者: 武建雄

文官当政的北宋,为文人富贵悠游的日常情趣的养成提供了保障。北宋文臣欧阳修名重当时,不仅一生勤于政事,而且在文章、学术与诸般日常闲暇之趣的追求方面,也颇有盛名。从现存史料看,忧国忧民与闲暇之趣,共同构成了完整的欧阳修形象,也凸显了其人文品格。

北宋为文人闲暇之趣的培养提供了绝佳的历史舞台。宋朝帝王优待文臣自不必多言,相传太祖又曾于太庙勒石三戒,中有“不杀言官与士大夫”,故而“终宋之世,文臣无欧刀之辟”(王夫子《宋论》)。政治言路的宽松,加之开科取士数量激增,在偃武修文的社会环境中,文人的日常闲暇之趣得到充分发展。因而,在摆脱唐代事功浓重的政治话语后,大量日常闲暇之趣的话题见于宋人笔端。通经学古、振曜文坛的欧阳修,自然为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

从现存作品可以看出,欧阳修有着广泛的闲暇之趣。他博览群书,通经学古,救时行道,并以集古、藏书、品茗、饮酒、弈棋、交游、学书等方式,展示了多样的闲暇之趣和精致而优雅的精神世界。

“五物之间”

熙宁三年九月七日(1070),欧阳修作《六一居士传》,为我们勾勒出痴迷“五物”的自我画像:

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因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欧阳修全集》卷四十四》)

从上引主客问答中可以看出,万卷藏书、千卷金石遗文、一张琴、一局棋、一壶酒,即所谓“五物”,正是欧阳修所谓“吾之乐”,亦即他退休闲居生活的情趣所在。虽然他的闲暇之趣不限于“五物”,但对“五物”的痴迷,则是他一生闲暇生活最主要的内容。

当然,欧阳修的上述闲暇之趣,并非为他一人所独有。北宋文士有此同好者不乏其人,杨亿、钱惟演、张先、晏殊、梅尧臣、苏舜钦等,均因诗词歌酒名盛一时。文士备受人主礼遇的时代,闲暇趣味的追求得以普遍发展,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儿。需要关注的是,欧阳修对“醉翁”之号的偏爱,显示出其沉浸于闲暇之乐的状态。“醉”固然与酒不可分割,但在“饮少辄醉”的情形下,显然更多追求的是酒之外的“山水之乐”。“醉”体现出欧阳修对于物的“得意”,那是抛却政务,放松身心,沉浸于物,至于物我两忘的迷醉状态。欧阳修描摹为“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欧阳修《六一居士传》)。闲暇之乐的追求与体验,由此可见一斑。

欧阳修追求闲暇之乐的得意与迷醉,同样体现于酒之外的日常它物中。博学使欧阳修对外物具有惊人的洞察力,他痴迷于茶,每游玩遇泉水必试水味、考典籍,约友共尝:

阴精分月窟,水味标《茶录》。共约试春芽,枪旗几时绿?

(《虾蟆碚》)

他与梅尧臣京师三月尝新茶,赞茶为世间“独得天地之英华”之“最灵物”。他留意茶器“通犀銙小圆复窊”,封装“香蒻包裹封题斜”,茶色“新香嫩色如始造”,品感“何异奏雅终淫哇”(《尝新茶呈圣俞》)。他钟爱双井茶之厚德、尊贵,赞其“穷腊不寒春气早,双井芽生先百草。白毛囊以红碧纱,十斤茶养一两芽”。(《双井茶》)他对李侯能“攀缘上下,幽隐穷绝”而得“石池漫流”的浮槎水,大赞其贤(《浮槎山水记》)。至于《归田录》对腊茶、龙茶、凤茶产地、历史、包装、味道的考述,可谓详明细致、精深入微。得茶之胜,无若欧公。

欧阳修同样痴醉于琴曲,填词歌吟,会意异于凡俗。《渑水燕谈录》载其谪守滁州时,“有琅琊幽谷,山川奇丽,鸣泉飞瀑,声若环佩,公临听忘归”。有好奇之士沈遵,亦爱滁州山水秀丽,“以琴写其声,为《醉翁吟》”,后来沈遵会欧公于河朔,“遵援琴作之,公歌以遗遵”。但遗憾的是,当时所歌之词无传。30多年后,欧阳修去世,弟子苏轼补其阙,慨然叹曰:

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有醉翁知其天

(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七)。

欧阳修纵意于山水歌吟,其欢愉忘机的快意,不言而喻。

“醉翁”实非“翁”。庆历六年(1046)欧阳修谪守滁州写下《醉翁亭记》,时年39岁。据研究,欧阳修“体弱早衰,少年近视,中年后身患目疾、足疾、消渴等六大顽疾,饱受病痛折磨。”(孙宗英《论欧阳修的衰病书写》,《国学学刊》2018年第4期,P20)所以自视衰老,实乃疾患摧折以致“苍颜白发”。然而,以“翁”自号,以早衰自嘲,显然有自我取乐的意味。格日常之物与山水林泉,以及审视自我的身心时,均抱戏谑嬉玩的态度,醉翁闲暇生活所追求的迷醉与乐趣,展示出一代文宗的逍遥与自得。

“醉翁”之乐

欧阳修将政务与闲暇做出完美区分,他在朝堂上规谏人主、尽忠辅国,以致宋仁宗“独奖其敢言”,并对群臣道:“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宋史·欧阳修传》)即是奉使契丹,亦能因其名重而以非常制礼遇。政务之外,他又能游心于物,流连山水,品茗弈局,举手成诗。治政的儒家人格与闲暇的道家理想,在欧阳修既完美统一,又判然分明。

然而,欧阳修鲜明刚勇的个性,难以确保他在政事中独善其身。史载欧阳修“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宋史·欧阳修传》),天圣间,欧阳修年方十七时,即因不喜四六时文,批评随州试官“外蛇斗而内蛇伤,新鬼大而故鬼小”而遭黜落(宋·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三十八)。入馆阁时,因范仲淹以言事被贬,欧阳修仗义执言,厉责司谏高若讷而被贬夷陵。欧阳修不满于宋兴以来文臣循默苟且、惧罪畏责的现状,他致尹洙的书简中说:

五六十年来,此辈沉默畏慎布在世间,忽见吾辈作此事,下至灶闲老婢亦为惊怪。(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二)

欧阳修是北宋政坛的斗士,他刚肠嫉恶,遇事必争,不平则鸣。庆历党议,吕夷简以朋党陷范仲淹、富弼等人,朝廷下诏戒朋党相讦,众皆缄口,惟欧阳修以《朋党论》上奏力争,因此坐贬滁州。治平间议濮王尊称,举朝反对称亲,欧阳修独执异论,累上章疏,以一人之力战两制、台谏与礼官,力辩尊濮王皇考并立庙京师,竟然招致“私甥”之谤。欧阳修个性如此爱憎分明,又好发议论,无所顾忌,在文臣林立的朝堂,势必动辄得咎,举步维艰。《宋朝事实类苑》载:

欧阳永叔在政府时,每有人不中理者,辄峻折之,故人多怨。公则不然,从容喻之以不可之理而已,未尝峻折之也。(宋·江少虞辑《宋朝事实类苑》卷十四)

可以看出,欧阳修在同僚中处境的孤立。严苛于人而不自省,进而又自我辩解,大概只会加剧人际关系的紧张与孤立。欧阳修中年早衰至“苍颜白发”,宦途艰难不能不说是其原因之一。

仕宦的孤立与艰难,势必累及日常闲暇的生活。所谓闲暇之乐的醉心于物、潇洒忘机的解脱,只是对欧阳修心理内在的肤浅解读。事实上,欧阳修闲暇取乐,忧患时刻缠绕于心。他逍遥山林时,似乎旷达忘俗,“逍遥林下土,丘垅亦相望。长生既无药,浊酒且盈觞”(《感事》),浊酒也能聊以慰藉;“乘兴便当携酒去,不须旌骑拥车辕”(《西园石榴盛开》),兴至即可携酒山林,完全抛开政治事务。但宋代文臣当国的现状,注定了文士笔下的啸傲林泉、超然物外,只是作秀式的故作姿态。表面的逍遥、短暂的纵情之下,是无时无刻不牵系国事、忧劳政务的心理。欧阳修的作品即可为证,庆历六年(1046),欧阳修谪守滁州游琅琊山,沉醉于山光水色之美,“长松得高荫,盘石堪醉眠。止乐听山鸟,携琴写幽泉”,被“朋党”构陷遭贬的失意似乎一时忘却,但转而即是“爱之欲忘返,但苦世俗牵”(《游琅琊山》),政治忧患终究将其拉回到现实。贬滁州时,面对大好春色,他沉醉于黄莺鸣叫,“南窗睡多春正美,百舌未晓催天明。黄鹂颜色已可爱,舌端哑咤如娇婴”,然而嘤哑动听的鸟鸣,勾起的却是他对政敌巧舌陷构的憎恨,“我遭谗口身落此,每闻巧舌宜可憎”(《啼鸟》)。他偶尔纵酒解愁,酒醒后忧愁与落寞又浓重袭来,“兴来笔力千钧劲,酒醒人间万事空”(《马上默诵圣俞诗有感》)。个性刚勇,加之位高至于执政,欧阳修能在闲暇中做到彻底游心于物,恐怕并不是容易的事。

《六一居士传》中,欧阳修对自我个性、心理所做的解剖颇为真诚:

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珪组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

以劳形与忧心游于五物,人生常不能得以“极乐”。那么,欧阳修所自号的“醉翁”,也就只是戏谑式的自娱,而非真实的自况,无须严肃对待。难怪“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太守之乐”,是闲暇仍忧政事不得其乐的乐,“醉翁”并不“醉”,乐亦无忘忧。

“救时行道”

在一个文人如鱼得水,仕宦只须因循苟且即可坐收名利的时代,欧阳修与时代的扞格,本身就值得为之矜许。而他力排众议,救时行道,孤身力战政敌的举动,更须史册为之彪炳。嘉祐间(1056—1063),为打倒四六时文,他知礼部贡举时,痛击“太学体”,场屋之习,于是改变;仁宗晚期,为宋室享国长久,他早立建储嗣之议;英宗时,两宫构隙,他力谏修好。此外,他曾连章上书,觝排佛老。治平间舌战群臣,力尊濮王。欧阳修一生所做所为,皆为国而计。他的人格操守,践行了维持纲纪,尽忠于国的士君子美德。欧阳修自谓:“号弓但洒孤臣血,忧国空余两鬓霜”(《感事》),诚哉斯言。

元祐六年(1091),欧阳修去世20年之后,苏轼撰其文集序作盖棺定论:

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极矣,而斯文终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旧,论卑而气弱。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呜呼,此岂人力也哉,非天其孰能使之!

欧阳修对于宋代士风的振起、文风的改变,以及儒道的恢复,居功至伟。苏轼的高度评价,突出了其“救时行道”“犯颜纳说”的人臣之“忠”,并将其一生功绩与天之伟力并提。就欧阳修一生的德行事功而言,苏轼的评价并非过誉之词,但这只是朝堂和文坛的欧阳修,我们今天讨论欧阳修则不能仅止于此,还需关注他的闲暇之趣。这不仅因为闲暇之际仍心忧国事,心怀天下而故作逍遥,才是更真实的欧阳修,也因为闲暇之趣彰显了人性与人文之美,是德行事功的必要补充,是丰盈饱满的人生体验不可缺少的锦上之花。

(作者系文学博士,滨州学院人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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