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与中国读者之间的梁启超们
作者: 李金涛《猎人笔记》是19世纪俄罗斯杰出作家屠格涅夫的成名之作,是一部描写猎人打猎时各种见闻偶遇的“随笔”集。1847年,《现代人》杂志第一期上发表了第1篇随笔《霍尔和卡里内奇》,副标题为“摘自猎人笔记”。这篇随笔发表后,获得了巨大成功,至1851年,他又陆续发表了21篇。1852年,《现代人》杂志编辑部结集出版单行本时增加了1篇《两地主》。此后,屠格涅夫又写了3篇这样的随笔,分别是《切尔托普哈诺夫的结局》《车轮子响》和《活尸》,收入在1880年出版的作者亲自编选的《猎人笔记》中。这部总数达到25篇随笔集,成了后世流传的最终定本。《猎人笔记》中几乎每篇“随笔”都包含了反农奴制的主题,是一部现实主义力作。著名的批评家德·米尔斯基在《俄国文学史》中评价这部小说是屠格涅夫乃至俄国现实主义的最高成就,这一成就最无疑义,历久弥新。
《猎人笔记》一经问世后便受到读者热情追捧,同时也得到了东西方文学界的广泛关注,被译成英、德、法、西、日等多种语言,在世界范围内广为流传。最早将这部作品介绍给国人的是梁启超。他在1903年11月发表了《论俄罗斯虚无党》一文,其中提到了屠格涅夫及其《猎人笔记》:
一八四七年?缁格尼弗氏(即屠格涅夫)著一小说曰《猎人日记》(即《猎人笔记》)写中央俄罗斯农民之境遇。
周瘦鹃则是最早翻译《猎人笔记》的译者。周瘦鹃原名周祖福,字国贤,现代杰出作家、文学翻译家。1911年至“五四”前翻译短篇小说百余种。1917年3月,中华书局出版了《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的下卷“俄罗斯之部”,收入了其用文言文翻译的《死》(《猎人笔记》中的一篇随笔)。经考证,其底本是1909年11月的美国杂志《The Scrap Book》中刊载的Ivan Tourgenieff的“How the Russian Meets Death”。
五四运动后,大量的俄国文学作品被译介到我国。《猎人笔记》作为一部揭露批判俄国当时的农奴制,同情农民命运的现实主义杰作,符合新文学运动所提倡的“为人生”的文学主张,对这部作品的译介开始逐渐增多。如,沈颖根据俄文翻译的《霍尔与喀里奈奇》(即《猎人笔记》的第1篇随笔)连载在1920年2月18日、19日的北京《晨报》副刊,耿济之根据俄文版翻译的《猎人日记》连载在1921年3月至1924年11月的《小说月报》(12卷3期-15卷11期),王统照根据英文版翻译的《活骸》(即《猎人笔记》的《活尸》)刊载在1921年9月的《小说月报》(12卷号外《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号》)。
最早以单行本形式出版的《猎人笔记》是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5月出版的耿济之翻译的《猎人日记》。该版本由上海三一印刷公司印刷,开明书店特约经售。分平装和精装两种,平装实价1元5角,精装实价2元2角。黄源主编《译文丛书》之一种。卷首有《译者序》、B.艾恒邦《引言》,卷末附有耿济之《猎人日记研究》。译者根据1918年彼得格勒“教育委员会文学出版部”所印的单行本对连载于《小说月报》上的译文作了校正和增改,并重译了《活骸》。耿济之的译本是民国时期唯一一种单行本译本,曾多次再版,具体如下:1936年6月再版,1937年3版,1941年4版,1944年渝初版,1947年5版,1948年6版,1949年7版。关于单行本的译名,耿济之在《译者序》中作了解释:
《猎人日记》,按俄文原义,以译作《猎人的记事》较正确。但平常既惯用前名,如加更改,反显生疏,故仍存旧译。
首次以《猎人笔记》为译名的版本是丰子恺的译本。丰子恺不仅是我国著名的画家,还是一位杰出的翻译家。他在1950年以52岁的高龄开始学习俄文,1952年开始译《猎人笔记》,年底译毕。1953年4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他根据1949年苏联国家艺术文学出版部的俄文本,并参考Constance Garnett英译本和中山省三郎的日译本译出的《猎人笔记》。该书由国光印书局印刷,初版印制了8000册,定价人民币二万三千元。这是《猎人笔记》的第二种单行本译本。1955年1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丰子恺译的《猎人笔记》,至今依然再版,成为最经典的译本之一。
第三种译本是平明出版社1954年4月出版的,由散文大家黄裳翻译的《猎人日记》。该书根据1917年伦敦William Heinemann 的Constance Carnett 英文译本转译,同时并曾参照原文改正了某些英译的误译,补译了若干被英译者略去的原注。初版印制13000册,定价为19000元。2012年,上海书店出版社重版此书时,黄裳写有《为友人题初版〈猎人日记〉》一文作为代序,文中回忆了其翻译过程:
此书原有耿济之旧译,连载于《小说月报》中,后单行出版。上世纪50年代初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丰子恺译本,号称据俄文原著译出。平明出版社邀余重译此书,所据为加奈特夫人英译本也。丰译改题“笔记”,余则仍耿译旧题“日记”。时颇从事译事,有旧俄长篇小说两种及此书,而以此本为最浃意。友人见者亦多喜之。……
在黄裳译本之后的三十年没有出现新的译本。直至1983年,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黄伟经翻译的《猎人手记》。黄伟经是屠格涅夫小说、诗歌的著名中译者,曾任花城出版社《随笔》杂志主编,从上世纪60年初开始从俄文版翻译屠格涅夫的作品,曾译过一篇《猎人笔记》随笔《县镇医生》,然后被迫搁笔十多年,直到1979年下半年才开始继续翻译。
1994年,倡导文学经典著作重译的著名翻译家力冈再次翻译了这部经典作品,收入在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刘硕良主编的《屠格涅夫全集》中。上世纪90年代还出版了王凤芝等人合译(1995年,花山文艺出版社)的版本,张耳(1997年,译林出版社)、许健(1998年,湖南文艺出版社)、寒阳(1999年,北京燕山出版社)和李渊(1999年,长城出版社)的译本。
进入21世纪后,《猎人笔记》的翻译迎来的爆发期,几乎每年都有新译本出现。据笔者不完全统计,除了之前版本的修订版、缩写版、改写版、编译版外,共有四十多种新译本。其中冯春(2000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田国彬(2004年,长江文艺出版社)、曾冲明(2006年,长征出版社)是较为有名的译本,目前最新的译本为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出版,齐昕翻译的《猎人笔记》。值得注意的是,2017年之后的版本多达十七种,导致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在于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了由教育部组织编写的《义务教育教科书·语文(七年级上册)》,《猎人笔记》被列入自主推荐阅读书目。该版本教科书率先在人教版使用地区使用,2017年秋季起开始在全国范围内使用。学生的阅读需求激发了众多译者和出版机构重译出版这部经典名著的热情。文学名著重译在翻译界始终是个颇具争议的话题。时代在发展,语言和文化也会随之不断变化。任何一种译本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永不过时。重译现象的存在有其必然性,然而,《猎人笔记》的重译版本质量是否比之前的更高?这个问题读者已经给出了明确答案。目前在各大书店和购书网站中销售量较高的《猎人笔记》依然是耿济之、丰子恺、黄裳、力冈、张耳、冯春、田国彬、曾冲明等著名翻译家的译本,而近些年的新译本在初版后大多成了“绝版”。
从1917年算起,《猎人笔记》在我国的翻译与出版已有105年的历史,共出现五十多种译本。这些译本为我国作家们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营养,例如沈从文在《新废邮存底》中回忆到:
用屠格涅夫写《猎人日记》方法,揉游记散文和小说故事而为一,使人事凸浮于西南特有明朗天时地理背景中。一切还带点“原料”意味,值得特别注意。十三年前我写《湘行散记》时,即有这种企图。
在艾芜的短篇小说集《南行记》和长篇小说《丰饶的原野》,汪曾祺故乡系列小说,玛拉沁夫的短篇小说集《春的喜歌》中同样能够看到《猎人笔记》的影子。冯骥才在一次访谈中坦诚他受屠格涅夫影响很深,尤其是他的《猎人笔记》,而且认为丰子恺的译本比别人翻译得好,文字精湛,是神采飞扬的上佳译品。张炜也曾说过《猎人笔记》是他读过的屠格涅夫的最好的作品,《父与子》《罗亭》等长篇对他的影响都不如这本书大。一部外国文学作品居然持续对几代作家产生了深刻的文学影响,实属罕见,充分说明了其艺术魅力。
《猎人笔记》是一部兼具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完美作品,其中,对大自然景色的描写极具艺术价值,至今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屠格涅夫既是描写风景的大师,也是才华卓绝的文学语言艺术家。屠格涅夫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细腻的感受力,他用朴素、简洁、生动且富有诗意的语言描绘出了秀美壮丽的俄罗斯大自然风光。日月星辰,风雨雷电,湖光山色,花鸟草虫等自然风景在他的笔下显得诗意盎然。翻开《猎人笔记》,我们可以听到蜜蜂单调的嗡嗡声、树叶簌簌的絮语声、黄鹂的抑扬婉转的叫声、夜莺的歌声、秧鸡的啼声、大鱼泼水的声音交织成的华美乐章。我们可以看到由蔚蓝色天空、淡紫色的云雾、镶柔软白边的、金灰色的云团、浅蓝色矢车菊、黄色干枯的麦田、粉红色的荞麦田和橙红色的树林构成的精美绝伦的画卷。我还可以闻道苹果的香味、散乱的草发出强烈的香气、薄荷和蜜蜂花的香气、荞麦和三叶草的甘香和铃兰的芳香。
《猎人笔记》是一部值得反复阅读的作品,每次阅读都会唤起读者的美感,给人以艺术享受。《猎人笔记》同时也是一部值得重复翻译的作品。随着其在中国的影响越来越深远,未来势必会出现符合社会语境和时代脉搏的新译本,让新时代的读者对美好的生活充满憧憬,对未来产生新的期望。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2019级博士,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