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野渡无人舟自横”演绎而来
作者: 陈冠明滁州城西郊里许有一条小水流,唐代称为“西涧”。盛中唐之交,山水诗人韦应物出任滁州刺史,有《滁州西涧》一绝: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其中“野渡无人舟自横”为千古传诵的“秀句”。
壹
“涧”是夹在两山之间的水沟。《诗经·召南·采蘩》:“于以采蘩?于涧之中。”毛传:“山夹水曰涧。”由于处在山间,体量又比较小,如果来水较小或改道,难免湮塞、干涸。北宋中叶,“西涧”已经湮塞。《明一统志》卷十八《滁州·山川》:“西涧,在城西,俗名乌土河。”《光绪滁州志》卷一《舆地志》之四《山川·水》载:
小沙河……又东,合金家桥下之水,为乌兔河,有桥曰乌兔桥。又东,入上水关。以在州之西,又名曰西涧。唐韦应物《滁州西涧》诗,即指此。上有野渡桥,即取诗意也。
山形依旧,水道恒新,山还是那座山,水已经不是那道水。江、河、溪、涧,体量大小不同,《明一统志》《光绪滁州志》等,涧、河混一,已经错误;但其显示的地望、方位,大致不差。现在滁州市城区西部、城西水库东面,有一条南北贯通环水库街道:西涧北路、西涧中路、西涧南路。这是一条数十里长街,西涧路太长,西涧北路与西涧南路应该与韦应物所说的“西涧”没有关系。既然说是“城西”,西涧北路与西涧南路周边早先都不是“城”。依照历代地志与民间的说法,韦应物《滁州西涧》的“西涧”地望、方位,应该在现在的滁州市第三中学北面上水关附近,与西涧中路不远。
宋仁宗庆历五年(1045),欧阳修参与“庆历新政”失败,贬知滁州。到任后,游览观赏,写了《醉翁亭记》《丰乐亭记》等,还特地考察寻迹西涧,到离任时也没有找到,就认为西涧本来就子虚乌有,是韦应物为了写出佳句而假托的。欧阳修《居士外集》卷二三《书韦应物〈西涧〉诗后》说:
右唐韦应物《滁州西涧》诗,今州城之西乃是丰山,无所谓西涧者。独城之北有一涧,水极浅,遇夏潦涨溢,但为州人之患,其水亦不胜舟,又江潮不至。此岂诗家务作佳句,而实无此耶?然当时偶不以图经考正,恐在州界中也。闻左司郭员外新授滁阳,欲以此事问之。
欧阳修作为重要文学家、历史学家,“题跋”文体的始创者,所说大多精当独到,唯此篇题跋,似通篇错谬。“城之北有一涧”,与城西的“西涧”风马牛不相及;“诗家务作佳句,而实无此”尤为谬说,韦应物多首“西涧”诗,斑斑可考;“左司郭员外新授滁阳”,是指三司盐铁副使、左司郎中郭申锡“降知滁州”,时在宋仁宗嘉祐三年(1058)五月十三日。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七、《宋会要辑稿搞·职官六五》之一七。距离庆历八年欧阳修离开滁州,已经整整十年;关于“无所谓西涧者”,我们有《唐韦应物〈滁州西涧〉“西涧”的地望方位考察》一文有详细辩证;关于“江潮不至”,我们有《唐韦应物〈滁州西涧〉“春潮”辩证》一文。
以上从历史地理学角度,对滁州“西涧”的背景、沿革、地望、方位,作一个大致的交代。
贰
诗人的杰出“秀句”,如同春日阳光,灿烂四射,无处不在,随处沐浴。诗人韦应物《滁州西涧》及其“野渡无人舟自横”,就具有极大的“影响力”。
韦应物是著名山水诗人,同一时期,无人比并,故上伸可与晋宋陶渊明连称“陶韦”,下延则与稍后柳宗元连称“韦柳”。而并立的“连称”,本身就是对于卓越人物的一种认定;而“上伸”“下延”的“连称”较为罕见,是一种额外的认定。这也是其山水诗“影响力”的一种体现。
韦应物的生命后期,流连于长江中下游,连任州郡长官,历滁州、江州刺史,入为左司郎中,又出为苏州刺史。故其诗集依照终官为称的惯例,称《韦苏州集》,至明嘉靖戊申(1548),江州刊陶渊明、韦应物集,书名及序改为《韦江州集》,而目录与正文则标为《韦刺史集》。“刺史”已经包括滁州,但如果可以从创作力、“影响力”来衡量,最适宜的书名应该是《韦滁州集》。
唐德宗建中三年(782)四月,韦应物自尚书比部员外郎出任滁州刺史,《韦刺史集》卷四有《自尚书郎出为滁州刺史》诗,卷二有《将往滁城恋新竹简崔都水示端》。“新竹”正是四月物候。次年十月,藩镇姚令言、朱泚叛乱,攻陷京师,德宗皇帝出逃。兴元元年(784)六月,姚、朱相继平定、被杀,但叛乱依然此起彼伏。这年冬季,韦应物罢滁州守。卷五《答重阳僴奴二甥》:“一朝忝兰省,三载居远藩。”前后正是三个年头。因为动乱,出于安全考虑,加之囊中羞涩,缺乏盘缠,权衡之下,韦应物选择留居滁州。卷三《岁日寄京师诸季端武等》:“昨日罢符竹,家贫遂留连。”于此亦可见韦应物为官之清廉。
韦应物选择留居的地点就在西涧岸边。在职期间,他曾经巡视过,游览过,有山有水,环境优美。《韦刺史集》卷七《观田家》: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
丁壮俱在野,场圃亦就理。
归来景常晏,饮犊西涧水。
饥劬不自苦,膏泽且为喜。
仓廪无宿储,徭役犹未已。
方惭不耕者,禄食出闾里。
“饮犊西涧”是野望所及。卷六《乘月过西郊渡》:
远山含紫氛,春野霭云暮。
值此归时月,留连西涧渡。
“西涧渡”在滁城西郊,故称“西郊渡”。月夜游览西涧渡,没有想到是如此的美,如此地难忘。诗人兴起,决定第二夜再游。卷七《再游西郊渡》:
水曲一追游,游人重怀恋。
婵娟昨夜月,还向波中见。
惊禽栖不定,流芳寒未遍,
携手更何时,伫看花似霰。
据颔联,可知还是在月夜。“花似霰”是用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月照花林皆似霰”。二诗可能是建中四年春夜游览时所作。孟郊《婵娟篇》:“月婵娟,真可怜。”两次月夜西涧之游,给韦应物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所以,卸任留居时,毫不犹豫选择了少了喧闹尘嚣的西涧。
韦应物的房舍北窗临水,能够见到碧波粼粼的西涧。《韦刺史集》卷三有《西涧即事示卢陟》:
寝扉临碧涧,晨起澹忘情。
空林细雨至,圆文遍水生。
永日无余事,山中伐木声。
知子尘喧久,暂可散烦缨。
“寝扉”,《诗经·豳风·七月》毛传所说的“北出牖”,也就是北窗。没有了政务的烦扰,显得闲适忘情。陶渊明“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此时的韦应物,暂且忘却了所有的烦恼,简直成了第二个“羲皇上人”。
韦应物在西涧岸边移植柳树。《韦刺史集》卷八《西涧种柳》:
宰邑乖所愿,黾勉愧昔人。
聊将休暇日,种柳西涧滨。
置锸息微倦,临流睇归云。
封壤自人力,生条在阳春。
成阴岂自取,为茂属他辰。
延咏留佳赏,山水变夕曛。
“宰邑”是作县令。故众多注家都根据“宰邑”二字,将此诗系年于大历十四年(779)春鄠县令任作。其实,这“宰邑”是用典,是指韦应物在官场、在诗界的偶像“五柳先生”陶渊明。《陶渊明集》卷六《五柳先生传》说:“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韦应物种柳,也是有意识地想成为第二个“五柳先生”。元张养浩《云庄张文忠公休居自适小乐府·折桂令》:
柴门外春风五柳,竹篱边野水孤舟。绿蚁新篘,瓦钵磁瓯,直共青山,醉倒方休。
这是留居在滁州西涧韦应物的最好写照。
以上展示韦应物的创作环境与创作心态,意在表明韦应物创作心态的本真。韦应物是一位本真的山水诗人,没有将各种烦扰心绪带到创作过程,其诗呈现的山水胜景,没有讽喻,没有比兴,没有寄托。
叁
韦应物“秀句”“野渡无人舟自横”给后来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力。首先,就是北宋寇准对于“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衍化。
宋司马光《温公续诗话》:
寇莱公诗,才思融远。年十九进士及第,初知巴东县,有诗云:“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寇莱公”是莱国公寇准,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980)进士,授大理评事、知归州巴东县。《宋文鉴》卷二二辑寇准《春日登楼怀归》:
高楼聊引望,杳杳一川平。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荒村生断霭,古寺语流莺。旧业遥清渭,沉思忽自惊。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衍化“野渡无人舟自横”而来,而稍变其意。登楼望中所见,毫无斧凿痕迹。此诗一出,反响极大,当时称为“寇巴东”。甚至认为“以公辅自期”,“人谓其有宰相器”,“可以决其大用”。
“寇巴东”见宋释文莹《湘山野录》卷上《寇莱公诗有唐人风格》:
寇莱公诗“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之句,深入唐人风格。初,授归州巴东令,人皆以“寇巴东”呼之,以比前赵渭南、韦苏州之类。然富贵之时,所作诗皆凄楚愁怨,尝为《江南春》二绝,云:……余尝谓深于诗者,尽欲慕骚人清悲怨感以主其格,语意清切,脱洒孤迈,则不无殊。不知清极则志飘,感深则气谢。
又见宋高文虎《蓼花洲闲录》、宋委心子《新编分门古今类事》卷十四《谶兆门下·寇公晚窜》、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四四《宋·寇准》等。
“寇巴东”之后,“以公辅自期”,“人谓其有宰相器”,“可以决其大用”等说法盛起,都见诸宋人载籍,众口一词。
曾巩《隆平集》卷四《宰臣·寇准传》曰:
准补巴东令,五年不得代。……巴东有秋风亭,准析韦应物一言为二句云:“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识者知其必大用。后因言事,太宗深器之。
又见王称《东都事略》卷四一《寇准传》、曾慥《类说》卷二引《名臣传·寇准》、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十九《别集类下》、朱熹《宋名臣言行录》前集卷四《寇准莱国忠愍公》、王十朋《梅溪后集》卷二六《寇忠愍公巴东祠记》(世界书局《影印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第395册P551)、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续集卷二七等所说略同。
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八说:
寇忠愍少知巴东县,有“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之句,固以公辅自期矣,奈何时未有知者。东坡《巴东访莱公遗迹诗》云:“江山养豪俊,礼数困英雄。执版迎官长,趋尘拜下风。当年谁刺史,应未识三公。”公以瓌奇忠谅之才,而当路者只以常辈遇之,信乎知人之难也。李太白《梁甫吟》云:“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盖谓此也。
“忠愍”是寇准谥号。
对于《湘山野录》的说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五二《集部五·别集类五》《寇忠愍公诗集》提要完全持否定态度:
准以风节著于时,其诗乃含思凄婉,绰有晚唐之致。然骨韵特高,终非凡艳所可比,惟《湘山野录》尝称其《江南春》二首,及“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二句,以为深入唐格,则殊不然。《江南春》体近填词,不止秦观之《小石调》。“野渡无人舟自横”本韦应物《西磵绝句》,准点窜一二字,改为一联,殆类生吞活剥,尤不为工。准诗自佳,此二句实非其佳处,未足据为定论也。
寇准衍化韦应物两句诗,就被认定为“以公辅自期”,后人以为不免过誉。宋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二说:
莱公诗“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人谓其有宰相器。然韦应物亦有“野水无人舟自横”之句,岂亦便可拟其为宰相耶??
清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说:“葛公谓其以公辅自期,强作解矣。”
韦应物与寇准二人,时代不同,出身不同,才能不同,没有可比性。但从众人的评骘轩轾之中,总体来说,可以见出二诗都能得到认可。自宋代之后,其“野渡无人舟自横”与“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的“秀句”影响力,分道驰骛,相向而行,各出精粹,两相臻美。当然,作为原创者,韦应物影响力更大,我们另有《唐诗人韦应物“野渡无人舟自横”的秀句影响力》一文专门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