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永州柳州之美遭遇柳宗元的贬谪

作者: 王玉姝

“贬谪”这一文化现象,可追溯至《诗经》中的《生民》,诗中的后稷被抛弃于“隘巷”“平林”和“寒冰”,但却三弃而不死。还有《尚书》中舜帝曾“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包括申生、伯奇被流放等。这些弃子逐臣皆因孝亲或忠君而被贬,内心自然充满委屈和愤懑。而屈原的出现,则是中国贬谪文化的重要标志。屈原“九死其尤未悔”的抗争精神和最后投身汨罗的悲剧,赋予了贬谪文化以新的意义。所谓的贬谪文学,主要是被贬之人“在谪居期间所创作的文学作品”,其开端则是屈原的《离骚》。经历秦汉和魏晋,及至唐、宋两朝,贬谪文学达到了高峰,尤其集中在唐代元和与宋朝元祐两个时代,这固然与当时的重大政治活动紧密相连。其中,中唐时期的永贞革新牵涉到众多蜚声文坛的人物,柳宗元即为其一。

柳宗元于贞元九年(793)进士及第,一生“勤勤勉励,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寄许京兆孟容书》)。他热衷功名,积极仕进,并发出“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之愿,力图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他积极参与“永贞革新”,但这恰恰是其贬谪生涯的导火索。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被贬,新、旧“唐书”对此记载为:“宗元为邵州刺史,在道,再贬为永州司马,即罹窜逐。涉履蛮瘴,崎岖堙厄,蕴骚人之郁悼,写情叙事,动必以文。为骚文十数篇,览之者为之凄恻。”“俄尔叔文败,贬邵州刺史,不半道,贬永州司马,既窜斥,地又荒疠,因自放山泽间,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仿《离骚》数十篇,读者咸悲恻。”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仓皇南下之时,接到改贬为永州司马的诏令。

柳宗元笔下的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类。仆闷即出游,游复多恐。涉野则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与李翰林建书》)。当时朝臣皆视之为畏途,不仅地处南荒,且疾疫盛行,文化落后。相似的遭遇,同样的心情,贬谪至此的柳宗元与屈原在思想上产生了共鸣,于是他直接抒发内心的愤懑。如《吊屈原文》:“先生之不从世兮,惟道是就。支离抢攘兮,遭世孔疚。”他赞扬屈原穷达不移,服道守义的高尚品格,从中可见他对屈原的认同。表面在哀悼屈原,实际上是在哀悼自己,也是对自己坚守正义的告白。柳宗元还作有《惩咎赋》,也是模拟屈原《离骚》之作。他为自己在永贞革新中的所作所为进行辩护,一再申述自己参与革新的初心,乃是因为“处卑污以闵志兮,固前志之为尤。始予学而观古兮,怪今昔之异谋”。因亲见当时的政治现状,加之自己传统的儒家功业思想,于是“推变乘时”“谨守而中”“与时偕行”。名为“惩咎”,实则是申诉和辩护,以求自己能重返京城,效力朝廷。文章结尾表达自己的志向:“死蛮夷固吾所兮,虽显宠其焉加?配大中以为偶兮,谅天命之谓何!”可见柳宗元虽遭贬谪,但却承继屈原精神,面对逆境不屈不挠。章士钊对此有评:“此赋步武《骚经》,声情激越,令人百读不厌。或谓此讼冤,非惩咎,说亦有理。”林纾更认为“柳州诸赋,摹楚声,亲骚体,为唐之巨擘” 。无论是“讼冤”抑或是“摹楚声”,根源都在于他根深蒂固的儒家功业思想,也就是积极的入世之心。

而当这种积极的入世之心遭受打击之时,难免有不平之气和愤懑之情。柳宗元在借助屈原表达这种思想的同时,还常常藉他笔下的自然景物来表现,也就是他在对贬谪之地自然景物的描写中,抒发自己因贬谪所产生的弃逐心态。因此,他笔下的山水,更多地被他解读为自身的遭遇。永州的山川景物,在他的眼中,和自己的身份和心情都极其相似:小石潭“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钴鉧潭中的石头形态各异,有的“若牛马之饮于溪”,还有的“若熊羆登于山”,但却是“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由不得不叹息:“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钴鉧潭西小丘记》);袁家渴即便“山皆美石”,但“永之人未尝游焉”(《袁家渴记》);石渠的美景亦是“未始有传焉者”(《石渠记》);小石城山中“嘉树美箭,益奇而坚”,但由于其地处偏远,也只能“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小石城山记》)。《钴鉧谭西小丘记》中所述山石的形状是“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此中“突怒偃蹇,负土而出”的山石,岂不正是象征柳宗元的不甘屈服,忍辱负重的内心?他少年勤奋积极参与革新运动,希求有所作为,而如今虽然被贬,但他初心不改,入世之心依旧。“突怒”,更是传神地表达出了作者的这一心态,“以贺兹丘之遭,借题感慨,全说在自己身上。”(林云铭《古文析义》)无论是“寂寥无人”的小石潭,还是“连岁不能售”的钴鉧潭,抑或“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的小石城山,他所歌颂、吟咏的对象,都渗透着自己不幸的遭遇,即如茅坤所言:“借石之瑰玮,以吐胸中之气。”这胸中的不平之气,“负土而出”的顽强,无不是他儒家功业思想、入世之心的表现。

柳宗元因贬谪来到南方,借被置于荒远之地的山石表现自己的内心,但不容忽视的是贬谪地的山水之美。他“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所不到”,在与自然环境的融合中给自己带来了慰藉,暂时分散了贬谪生活的愁苦。当他登上西山后,感叹“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始得西山宴游记》)。山水静默而自由,人处其中,山水便不再是山水,“我”也不再是“我”,山水景物是他心灵上的朋友,是精神的依托和归宿。柳宗元虽然身份是贬官,“有志不获骋”,但贬谪地与京城相异的山水,无疑缓解了他因贬谪所带来的不平之气,内心稍稍得以安慰。于是他的内心仿佛有了短暂的平衡,“乐山水而嗜闲安”,内心呈现出宁静、超脱之态。如《溪居》: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此时的柳宗元,已经由初来永州的居无定所到安居愚溪。从京城朝官沦为荒远之地“罪臣”,自是人生坎坷,但亦因此有幸见识到南国的佳山秀水。他认为自己以往为仕宦生活所累,现如今来到这景色秀美之地,却反是一件幸事。与农家为邻,周围田园菜畦,闲静安然,恍若山间隐士。清晨田间耕作,犁铧翻动杂草,清露坠于草间,夜晚伴着水击溪石的声音归来。不见往日那些庸俗之辈,眼中所见碧空如洗,“我”啸傲长歌,与天地独往来。可见柳宗元虽被贬南荒,却于南国的山光水色中享有独得之乐。水击溪石,诗人引吭高歌,映衬环境之幽寂。后人对此诗评论颇高,陆瑩在《问花楼诗话》中有言:

昔人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然亦有画手所不能到者。先广文尝言……柳子厚《溪居》诗“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田家》诗“鸡鸣村巷白,夜色归暮白”此岂画手所能到耶?

清人沈德潜认为柳宗元“处连蹇困厄之境,发清夷淡泊之音”,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谓其“字句高洁,何尝不澹”,可见后世诗家对其诗歌所呈意境的肯定。今人通过这些诗歌,可以想象柳宗元在贬谪地的山水清音中,暂时安放了他的焦灼之心,愤懑之情似乎有所缓解。

后人将此诗与《雨后寻愚溪》《晓行至愚溪》作为“ 愚溪”系列,周珽《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认为柳宗元“因谪居,寻出乐趣来,与《雨后寻愚溪》《晓行至愚溪》二诗,点染情兴欲飞”。试以《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为证:

宿云散洲渚,晓日明村坞。

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

予心适无事,偶此成宾主。

雨后的愚溪北池,云朵闲散地漂浮在水中,初生的太阳照亮村中的茅屋。高树挺池边,晨风吹落雨。没有俗世的纷扰和喧闹,以“无事之心”看待客体自然,就如王尧衢《唐诗合解笺注》所言:“吾心适然无事,偶值此境,独步无侣,即此便成宾主矣。”如此闲适的心恰逢如此闲适之境,遂如贤主嘉宾一般,宾主相得而浑然无间。这正是诗人本心的体现,即雨后造访愚溪北池所见之景与内心会合,是“心”与“神”的交会,是诗人内心“无念”“无住”的外化。唐汝询《唐诗解》谓其“对此景而心无挂碍,所遇之物皆良朋也”。诗人以一种超功利、超现实的心境来看待自然,心无挂碍,空诸一切,“性道自足”而“境清心空”。是因为放下追逐的功利之心,泯灭是非荣辱,方能达到这种合二为一的境界。这种宾主相得、浑然一体之境,实现了空间的圆融,禅意自生。这种出世之心,仿佛让人忘却了世间所有的不快。

相同的心态、相似的意境在《夏初雨后寻愚溪》亦有表现:

悠悠雨初霁,独绕清溪曲。引杖试荒泉,解带围新竹。

沉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欲。幸此息营营,啸歌静炎燠。

难得“雨初霁”,因此“独绕清溪”,用手杖试探荒野泉水的深度,解下腰带围上新生的嫩竹。孤独寂寞本是我的追求,为何还要在这里徘徊呻吟?幸而在这里免去了官场的倾轧,那就引吭高歌来抵御夏日的炎热吧!心中“寂寞”以“啸歌”取而代之,诗之格调也由凝重而变得轻松。

柳宗元在《愚溪诗序》中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对寂寞的排遣:

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

可见,他是在自然的山水中忘怀因贬谪所带来的寂寞之情。苏轼曾认为柳宗元的山水诗“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侧面可见山水景致之美,但即便是那些天人合一的美景,都不曾使他忘记自己的本心,根柢处,是他积极的入世思想所使然。柳宗元作为传统的士大夫,他的儒家功业思想从不曾因贬谪而消逝,他一再寻找“量移”之机,以求重回京城,效力朝廷,实现一己之抱负。因此,他眼中的美景,多是在“偶似山林客”“幸此息营营”“予心适无事”中的“偶”“幸”“适”等偶然因素的作用下而产生。这无疑是出世和入世思想的交互融合。而在他内心深处,贬谪生活是寂寞而孤苦的。柳宗元的160多首诗歌中,多次出现了“寂寞”一词:

无限居人送独醒,可怜寂寞到长亭。

(《离殇不醉至驿却寄相送诸公》)

翰林寂寞谁为主,鸣凤终须早上天。

(《奉酬杨侍郎丈因送八叔拾遗戏赠诏追南来诸宾二首》)

在亡均寂寞,零落问惸鳏。

(《酬韶州裴曹长使君寄道州吕八大使因以见示二十韵一首》)

只应西涧水,寂寞但垂纶。

(《酬娄秀才将之淮南见赠之什》)

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

更有对故国故人的思念之情: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

(《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故国名园久别离,今朝楚树发南枝。

(《过衡山见新花开却寄弟》)

荣贱俱为累,相期在故乡。

(《酬徐二中普宁郡内池馆即事见寄》)

客有故园思,潇湘生夜愁。

(《酬娄秀才寓居开元寺早秋月夜病中见寄》)

殊风纷已萃,乡路悠且广。

(《法华寺石门精室三十韵》)

即便后来贬为柳州刺史,能有更多的机会为百姓作实事,心境也有所好转,但他依然思念故人、怀念故国,如《登柳州峨山》《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登柳州城寄漳汀封连四州》《柳州寄京中亲故》《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无不是表现自己流落他乡的孤苦无依之感和对理想人格的坚持,流露出对自己贬谪之境的哀叹。

柳宗元因参与永贞革新而走上贬谪之路,最终以壮年之身卒于柳州任上。贬谪给他所带来的是愤怒和不平,因此他自比为屈原,申诉自身的遭遇。借永州“被置于弃地”的山水表达自己不得见用的孤独。但在南国的秀美风景中,他也曾暂时忘却因贬谪所带来的所有不快,内心呈现出安静祥和之态,愤懑和不平之气,孤单寂寞之情,暂时融化在这种超脱之境中,实现了出世和入世思想的融合。柳宗元因贬谪而带来的不平之气,自身所具有的美好品质,政治上的远见卓识,南国的美丽风光,都融汇在他的笔端,成为他文学创作的有力助推。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中谓柳宗元贬谪南荒后,“横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可见他又直接促进了当地的文学创作。今天的永州、柳州文化建设呈现出的繁盛,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柳宗元,他俨然已经成为当地文化建设的名片。

(作者系文学博士,白城师范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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